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6
異類
邊俊弼和灰灰曾見過一場金光璀璨的大雨。
那一刻,美夢在眼前成真,四周鈴鐺飄蕩著碎響,命運終於走過了貧瘠的長路,他們拉著手喘氣,望著暴雨中燈火通明的紅城門緩緩開啟,長安耀眼的光芒照在他們身上。
那是兩個少年記憶中最快樂的一個晚上,每一滴雨水都在身周閃光,他們拉著手衝向長安,在雨夜中大笑,衝向終於到達的嶄新的世界。
“我們從此再也不是罪人,我們也會成為英雄,被人尊重,被人喜歡,和所有人一樣!”
“我是灰灰!”
“我是邊俊弼!”
他們在雨夜中衝整個世界大喊,在輝煌勝利的一夜,在翻身入主長安的一夜,他們喘著氣穿過空蕩蕩的朱雀大街,像兩匹鬃毛飛揚的白馬穿過濕潤的石板路,要自己的名字被整個世界聽到。
他們揮舞著銀亮的武器向前衝,浩浩蕩蕩的大軍與他們並肩,他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並不孤單,他們與所有人共同完成了巨大的事,建造了這個金光明亮的新世界。
那一夜,所有人都在祝賀,都在擊掌,都在狂歡中喝酒。熱烈的筵席持續了整整一夜,軍人們在濕漉漉的朱雀大街上大笑,踏著胡樂癲狂地跳舞,一片喝彩中比賽著把箭鏃扔向遠方。
許多人圍著灰灰和邊俊弼,大家都是醉醺醺的酒鬼了,勾肩搭背的,夜裡看著彼此隻知道嘿嘿地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咱們邊哥……牛!”紅臉的跛腳士兵一手拿著酒壺,另一隻手胡亂比出個讚許的手勢,“第一次上戰場,殺的是誰?殺的是他國舅季光年的腦袋!就憑這個,來,小弟乾了!”
他昂頭便咕嚕嚕地喝酒,臉憋得更紅,所有人拍著手喝彩,但這鼓掌還沒一會兒,隻聽“啪”的一聲,酒壺竟從他手裡掉了下來,這跛腳士兵搖搖晃晃地往前一倒,躺在石板路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所有人鬨堂大笑。
邊俊弼讓灰灰把這跛腳士兵扶了起來,旁人又稱他大英雄,非要來敬酒,邊俊弼邊喝邊說:“真算不上什麼英雄,其實是個烏龍,那國舅拿一個小士兵擋劍,我以為是灰灰遇害了,就衝過去報仇。”他說著說著也笑了起來,對所有人舉酒道:“幸好,灰灰也沒事,國舅也殺死了。來,敬大家夥一杯,敬這一回有驚無險!”
“也是雙喜臨門!”醉鬼們你扶我、我攙你地笑著,舉手響亮地碰杯,一飲而儘。
邊俊弼這邊喝完,雖然有點暈,但餘光看見灰灰也在咂摸著小酒杯,趕緊拍了他一下:“你喝什麼呢,少喝點。”
“我不!”灰灰護住自己的酒杯,往後跳了一步,灰眸亮晶晶的,“今天我也是功臣,我就要喝酒!”
所有人又是傻笑:
“嘿,小胡人兒,你今天立了什麼功啊?”
“我是邊哥的好朋友。”一口烈酒下去,灰灰的臉都有點發紅,像隻小貓似的得意地說,“邊哥說了,他是為了保護我,才上戰場殺了國舅的。”
醉鬼們望著他,像是恍然大悟一樣,拍著大腿說:“對呀,那我們也理應敬你一杯。”
灰灰便被推到人群中,開心地笑著,跟所有人乾杯。
邊俊弼笑著搖頭,也抬手跟灰灰輕輕碰了一下杯,對他眨了下眼,一飲而儘。
夜色漸明,醉鬼們一輪又一輪地喝酒,到最後乾脆在濕漉漉的地板上盤腿而坐,你枕著我,我依偎著你,瞎聊些不著調的話。有人問:“小胡人兒,你跟咱邊哥是怎麼認識的啊?”
“我們是在逃跑中認識的。”灰灰便一五一十地說道,邊俊弼從來沒見過他這麼開心過,坐在人群中他的眼睛整夜都亮晶晶的,“那時候不像現在,沒有一個人聽我說話,願意跟我玩。邊哥不一樣,他對我可好了,一直照顧著我,幫我打野雞,帶我去新的地方……”
醉鬼們聽著聽著,紛紛吹口哨:“不愧是咱們邊哥,黃河上都為朋友拚過命了,講義氣!”
“這才叫真朋友。咱們做戰友,以後腦袋懸褲腰帶上,背靠背地打仗,講的就是一個義字!”
“邊哥,我聽說你這次立了大功,馬上就要封隊長了,管一百號人呢。到時候彆忘了我,兄弟們都想跟著你。”
邊俊弼此時也喝醉了,豪邁地應了下來:“好!到時候都跟著我,灰灰也跟著我,我要照顧朋友一輩子。”
後邊有個耳背的士兵,枕著身旁人的肩頭,迷迷糊糊地問道:“邊隊長說什麼,他準備一直照顧著小胡人兒?”
“那是當然!咱邊哥講義氣!”身旁士兵已經握不穩酒壺,卻單手在空中一揮,醉酒中突然大聲唱道,“我桃園三結義威名遠震,弟兄們統貔貅欲救蒼生……”
眾人聽著聽著,終於睜不開眼,一個賽一個呼嚕著睡了過去。終於酒壺一掉,這士兵自己也往後一倒,張著嘴睡著了。
東方天色漸白。
這是夢中的新世界。
很快,邊俊弼欣喜若狂地得知了封賞的訊息,在人生第一場慶功宴的重要時刻,他激動地邀請灰灰一起去。宮殿很大很美,夜裡千燭搖曳,到處閃閃發亮。舞姬踏著輕盈的步伐,在桌席間旋轉如陀螺,一圈又一圈,灰灰看得張大了嘴巴。那位銀裙舞女便笑著俯下身,將手中的鮮花插在了灰灰頭上,弄得他瞬間紅了臉蛋,躲在邊俊弼身後不敢再抬頭。
但邊俊弼很快發現,那場宴席並不輕鬆,他作為軍中的新秀,被一位位軍中長官輪流拍肩膀,他誠惶誠恐地舉起酒杯,生怕自己哪句話不合宜,或者在某長官麵前顯得和另一長官太親密。而灰灰還不懂這些,坐在邊俊弼身旁笑得燦爛。宴上的雞腿又香又脆,他吃得心滿意足,偶爾抬起頭,在香味和柔光中崇拜地望著邊哥。
終於宴席結束了,邊俊弼一整晚其實都沒有吃下什麼東西,帶著灰灰走出宮殿好遠,纔敢停在空無一人的路上,疲倦地鬆了一口氣。
“邊哥,你真是個大英雄,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崇拜你喜歡你,讓我也覺得好光榮。”
夜色中,灰灰捧著鼓鼓的肚子在路中央停下,回頭等著邊俊弼跟上,眉眼彎彎地笑了。
看見灰灰的笑臉,邊俊弼心中終於輕鬆了一點,他快步跟上灰灰,聞見他滿身的飯香味,問道:“今晚的菜好吃嗎?”
“特彆好吃!”灰灰對他重重地點頭,伸出兩隻油光閃閃的手,一根根認真地數著,“我吃了一個……兩個……六個雞腿!”
邊俊弼哈哈笑了。
灰灰也傻笑,拉著他,兩人便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飛也似的奔跑。
這個新世界遇到了一點困難。
杜路,杜路。
那段時間,邊俊弼每天都在念這個名字,弄得灰灰也跟著緊張。終於接到調令去支援漢中戰場的那天,邊俊弼躺在床上反而有點釋然了,但他隨即從床上彈了起來,他想辦法找了一個又一個人,問他們能不能把灰灰留在關中。
可他畢竟隻是一個小隊長。大雨中,邊俊弼不忍地看著隊員們喊口號,而那雙灰眼睛信任地望著他,一起奔赴前線。
漢中城淪陷的那一夜,發現趙琰是主動投降的那一夜,邊俊弼望著身旁的灰灰,簡直想給自己一巴掌。
如果他帶灰灰選錯了,該怎麼辦?
幸虧那晚他在帳篷旁偷聽見了真相,幸虧所有的懷疑都是誤解,幸虧他留在了真正的巨龍身邊。
這仍是新世界的方向,他釋然地想,隻是有一個強大的對手要戰勝。他必須戰勝杜路,才能防止這個世界倒退。
漢中戰場後,由於守城有功,邊俊弼被封為團校尉。
他在訓練場上嚴厲地點兵,三百人都敬畏地聽令。新來的士兵們都說,這位黑帽黥麵的邊校尉看上去冷酷,待人卻溫柔重義氣,如此氣魄,日後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但是,邊校尉卻總和一位灰眸的少年形影不離,顯得怪異極了。時間一久,新來的士兵們紛紛打聽,這小胡人兒為什麼會參加大定的軍隊,又和邊校尉是什麼關係?
那少年的外貌如此奇特,邊俊弼在軍中又是令人矚目的新秀,這種好奇漸漸越傳越廣,連沈校尉手下的士兵都會故意繞路來看一眼“小外國人”長什麼樣。後來連邊俊弼都有所耳聞,覺得好笑又無聊,並沒有過多理睬。
可他雖不放在心上,卻有旁人替他憂心忡忡。一日,王念找他來議事,看到他身旁的灰灰,欲言又止。邊俊弼便讓灰灰先出去,與王念聊了半晌正事,相談甚歡。可王念在離去時,捋著自己長長的白須,突然說:
“小邊,用人是一門學問。很多事情雖然你本無心,可卻不知道彆人眼中看到了什麼。”
邊俊弼看到帳外,灰灰站在一棵樹下可憐巴巴地等他,又看到麵前王念那雙蒼老而澄透的眼睛,不由得有些煩躁,嘴上說著謝謝王統帥提醒,心裡卻在想,這麼點小事,也要管到我頭上嗎?
本來軍中有人好奇灰灰,邊俊弼不覺得什麼,王唸的好意提醒,邊俊弼也不是非要逆著他來。但是聽人這麼三說兩說的,他就再也不把灰灰帶在身邊,倒顯得有貓膩似的。
那是陪在他身邊度過最艱難歲月的朋友。
共患難,起微時,有什麼要藏著掖著的。邊俊弼所幸攤開了,和王念講灰灰是誰,和所有不知情的新士兵講灰灰是誰,心想這下總該明明白白,見怪不怪了吧。
王念卻望著他笑了笑,搖著頭走了。
後來又有一場重要的宴會,魏元帥已與邊俊弼提前打了招呼,將把他作為軍中最耀眼的新秀帶去宴上亮相,介紹給幕僚。魏元帥讓邊俊弼帶個隨從,邊俊弼想到灰灰最愛吃宴席,便避開下麵士兵,小聲告訴灰灰今晚和自己一起去。灰灰一聽見又有雞腿吃了,赴宴的一路上都笑語不停,像隻小黃雀。
那場宴會果然熱鬨,灰灰埋頭吸了一大口熱湯,滿足地呼氣,開心地望著舞姬亮晶晶的袖子飛蕩。
邊俊弼又被人輪番敬酒,這一回他老練了許多,微笑著舉止自若,當彆人稱讚他年輕英俊時,他便低下頭讓彆人摸一摸自己額上“刺配代州”的黥字,講了幾個令滿堂捧腹的笑話。魏元帥望著他頻頻點頭,他也在眾人簇擁中,真誠地舉酒敬了魏元帥一杯,一飲而儘。
“邊校尉,怎麼不見你的隨從呢?”
眾聲喧鬨中,灰灰在麵前一堆碗碟間突然抬起頭,像隻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在這兒!我在這兒!”
大家又笑了起來,有人道:“邊校尉這位隨從真是可愛,是個小胡人兒。”
邊俊弼便趁此機會,拉住灰灰的手,又向眾人介紹了一遍:“這是我的好朋友灰灰,當年我流浪代州的時候,如果不是灰灰的一小塊窩窩頭,說不定我早做了餓死鬼了。”眾人笑,邊俊弼便接著道:“我們是患難之交,如兄如弟,灰灰是個可憐的小孩,當年他的母親被胡人擄走……”
他介紹著灰灰的來曆,眾人頻頻點頭,有兩位軍官一邊聽一邊交頭私語,臉上都是同情和稱讚。但在邊俊弼停下說話的一刹,好巧不巧,新上台的舞姬讓樂師換曲子,突然的寂靜中,這二人的私語聲被猛地放大:
“所以說這人是一個野種——”
世界似乎都驚呆了那麼一刹。
邊俊弼僵硬地轉身,看見身旁的好友臉色發白,不可思議地盯著麵前兩個軍官。
那灰色的眸子猛地顫了一下。
下一刹音樂聲回來了,彩袖如雲的舞姬們繼續跳舞,世界像是在突然暫停中被釋放了出來,眾人紛紛緩過神來,拉著邊俊弼繼續喝酒。邊俊弼卻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僵持地望著那兩個軍官,與他們在人言人語中對立。
那兩個剛剛私語的人,臉色都有點不好看。
他們年齡更大,跟隨魏元帥的時間更長,軍階也稍高一些。眼看魏元帥對邊俊弼青眼有加,他們今夜不好對邊俊弼說什麼,這是拂了魏元帥的麵子。可若是邊俊弼一直瞪著身為前輩的他們,不肯讓這事過去,那是要在魏元帥的場子上找事嗎?
“他不是,他跟我們每個人一樣。”邊俊弼堅定地站在那兒,在人群中握著灰灰的手,目光灼灼,“二位前輩,你們理應向他——”
“彆這樣,邊哥。”
灰灰突然鬆開了邊俊弼的手,對著麵前兩人勉強笑了一下:“沒有的事,大家繼續喝酒吧,今夜本來多開心啊,玩笑而已,彆因為我傷了和氣。”
灰灰的笑容微微有些顫抖。
他懂事地往後退,把空間讓出來,讓人潮把邊俊弼包圍。
眾人眼色多好呀,你左我右地拍著邊俊弼,親昵道:“是啊,都是跟你開玩笑呢,邊校尉這人正經,不識逗。不過二位長官,看看咱們邊校尉有多護短,就知道他平日裡對手下士兵們有多好了。”
那兩人麵色一轉,連忙順著台階附和道:“是啊,小邊是耿介人,軍中就需要這種愛護。”
邊俊弼也緩過來神,借著彆人塞進手裡的酒杯,敬了二人:“是我不識逗了,二位長官彆放在心上,多多擔待我這個愣頭青吧。”
璀璨宴席的光芒中,他苦澀地昂頭飲酒,對著眾人勉強笑了一下。
“不了,我不去了。”
邊俊弼知道這是一場很重要的受封,他知道上次圍觀的眾人這次還會在場,卻努力去做一個講義氣的朋友,努力用往常那樣高興的神情叫住灰灰,高聲喊一同前去。但在即將走出帳門的時候,灰灰慢慢停下了腳步,從邊俊弼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低頭道:
“邊哥你去吧,這次我不想去了,真的。”
他看見那淺灰色的眸子中的怯縮,卻不知怎麼的,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
“那也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中落下,“我先去參加受封,晚上再來找你,給你帶好吃的。”
星空下,灰灰便往帳中退回了一步,微笑道:“快去吧邊哥,彆遲到了。”
這個新世界需要有人奮戰。
那是始熙一年的秋天,邊俊弼因著戰功和勇謀,在軍中屢獲提拔,從團校尉到營指揮使,後來魏元帥做軍都指揮使,邊俊弼又被調去江淮戰場作戰。而那時他終於有能力把灰灰留在更安全的洛陽,在後方做守兵。
當是時,杜路和趙琰,一個控漢蜀聯荊襄順長江而下江南,一個占中原揚馬鞭而渡淮河,兩人曾是這樣合作著在春和景明中統一了東梁,聯手俯瞰金陵的旗幟緩緩降落。幾年後,兩人卻又各自走著同樣的路線,迎麵相對,身後萬軍廝殺,檣櫓灰飛煙滅,天下的命運在暴風黑雨中孕育著新的閃電。
一條長江分割天下,北為新定,南為舊良,內戰深陷於此,持之以久地墜落。在遙望著壽春而不能得的日子,魏元帥站在高樓之上把酒臨風,搖頭哀歎道:“或許這場內戰會五年十年地延宕,甚至如五鹿之戰後的大良般百年僵持下去。”
身邊風吹紗簾晃動,黑衣的邊俊弼卻隻是負刀抱臂,沉默地望向遠方,目光灼灼。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他世上唯一的家人是那個灰發的孩子,一場激戰之後,他胡亂地去掉頭盔甩開血汗淋濕的頭發,急切地撕開了信紙。灰灰不會寫字,每次都站在寫信先生那裡,一句又一句絮絮叨叨地念給邊哥,寫字先生嫌他煩,刪繁就簡隻寫了些“自經風雨彆離,蟾月幾圓?彆來無恙,多加餐飯”的套話,邊俊弼仔仔細細地讀著這幾乎一模一樣的信件,什麼都讀不出來,卻仍讀了一遍又一遍,用血傷中顫抖的手把千裡而來的信紙緊緊貼在胸前,彷彿在多年前流浪的大雪天裡,那個孩子低頭把溫暖的手指貼在他脖子上。
淮北戰敗在一個冰冷蒼茫的冬日,大風刮著破柳枝,他獨立在灰藍色的冰麵上環顧四野傾頹的屍體。一群群羽毛沾血的天鵝扇翅膀高飛,死亡的驚惶與巨大的挫敗籠罩著他,他幾乎抽劍斬向自己的脖頸,如果不是冥冥中那個孩子的目光還在千裡外凝望著他。那孩子排了好久的隊才站在寫字先生麵前,正搓著雙手跺著腳,呼著白汽一聲聲熱切地念給他,灰眸發亮地等著他回家。
對視著那雙眼睛,絕望中,他緩緩放下了自刎的劍。
他坐在冰麵上,低頭承認這個殘忍的事實,他不可能戰勝杜路。杜路是一個傳奇,將永遠地威壓著一切作為後來者的年輕武將。更殘忍的是,他其實並沒有比杜路年輕多少,杜路在他的年齡,已經一匡天下建立起不世功業,所有的後來者,無論二季還是趙琰,都隻是在竊取杜路的光芒。沒有杜路,他們什麼都不是。沒有杜路,這個時代並不是少了一個英雄,而是所有的英雄都會熄滅。
如果不是懸崖上趙琰那一匕首,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是這樣子,時代本來隻需要一個英雄一個聖人。可從趙琰把杜路推下懸崖的那一刻起,世界走進了一條崩壞的線。
這杜路一手建立起來的百萬禁軍,本來要捍衛威儀,肅清外戚,重整山東的大軍,卻在一輪輪竊賊的手中交替爭奪。這杜路風卷殘雲而重建一統的帝國,卻再次不可救藥地分崩離析。曆史如此諷刺,杜路用禁軍和天下一統來強化皇權,那皇權卻不可思議地成了極弱。他為了理想做一切正確的事,卻得來了一個萬劫不複的錯果。
如果沒有那一匕首,如今的世界本該臣服在杜路腳下,向著那個少年的皇帝,按照杜路的理想和計劃,明君南麵,天下得治。
這個堅定的愛國者,再一次用他的鐵血丹心贏得天下響應,用他的千軍萬馬誓死捍衛理想與正統。而且英雄未老,英雄還年輕孔武,英雄依舊是強大得難以直視的對手。
內戰開始的半年內,杜路迅速攻占漢中,在發現洛陽被偷襲之後,與趙琰在南陽展開了正麵廝殺。杜路不僅抵住了武關和洛陽的兩麵夾擊,更是以幾萬散兵的懸殊兵力大勝了十萬禁軍,使趙琰不得不退出南陽盆地。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戰果,不僅意味著趙琰統一中原的計劃受阻,更意味著杜路從此以南陽為屏障,而大大加固了襄陽和荊州作為戰略要地的安全性,乃至於掌控整個長江之勢。如果說趙琰得洛陽,是折了天下的中心骨;那麼杜路鞏固荊州,就握住了天下的大血脈。至此,這場遊戲再也不是一場能速勝的搏鬥了,雙方通過骨和血分彆獲得了久戰的能力,並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場向齊魯和江南的追逐賽。而這場追逐賽中,杜路贏得了頭籌。四川、漢中、南陽、襄陽、荊州這五個地方的凝結,賦予他對於長江的極大權力,使他率先占有江南,從蜀到吳首尾聯結成一體。當杜路將大良的旗幟插在金陵城的上空飄揚時,趙琰的馬隊還深陷於中原四戰之地。當杜路已經整頓江左,帶領十萬江東子弟北渡淮河時,趙琰迎來了慘烈的淮北之戰。望著蒼藍的天空,邊俊弼絕望地坐在屍體旁,沾血的白羽毛在風中飄蕩。
他們要如何戰勝杜路?以割肉漢中來換得洛陽,以數千間諜來挑撥人心,以利益來許諾山東……但也隻到這裡了。這些陰謀,不足以建立起一個帝國。到了內戰第二年的年中,仍沒有一隻軍隊曾在與杜路的正麵交鋒中獲勝。邊俊弼被困在淮北戰場九個月,生死懸在頸上。
內戰的真正轉折點,是東梁集團的的集體倒戈。
當是時,趙琰向天下求賢已久,他在某一刻是否會後悔過對韋溫雪的枉殺,乃至於對整個關隴集團的徹底清除,使他陷於縱有兵可用武,而無士與共謀的困境?在裴家和山東士族的勢力膨脹中,他愈發需要一個更高超的政治班底,一個協同運作的謀士集團,這個集團不僅需要政治經驗和勇氣,更需要一種新的工作關係——他們為他工作,而不再是為家族——他們隻在此刻工作,而不能把影響力永久綿延。
始熙二年春,高祖親臨江南,顧廬而與東梁舊臣密談。
那時已經有太多的江南賢俊,跟隨翁朱宰相的腳步而自殺殉國。留下來的,那群青衫襤褸卻不食周粟的文人,昂頭望著麵前高大蒼白的定皇,他們說請回吧,杜路早就來過。他們手握匕首說,雖然當時沒有跟隨翁聖而去的勇氣,但此刻總要做個不貳之臣。
何況是這樣一位弑君殺主的天下大盜。
麵對著滿屋驚疑的目光,那個鐵血的君王,用一句話讓所有架在自己脖頸上的匕首開始晃動。
他說:
你們既然活著,東梁又怎麼會死去?
滿屋的眼眸在顫,他一個人注視著他們所有人,他揮動黑色的披風轉身離去,他用他對人心的洞察,用離去的背影和隻有一次的機會,衝這些落魄亡國的文人們呼告:
“本來,東梁已經被良朝終結了,曆史從不倒頁。但現在時代又給了你們一次機會,讓我喚你們來,再造東梁。
“你們若在,東梁的精神就永存。
“若是主宰下一個時代的不是你們,而是變回良朝那樣,那纔是東梁真正的滅亡!”
終於,終於回家了。
從淮北戰場回到洛陽,是在一個初雪飄灑的冬日,風聲中滿隊的旗子在飄揚,邊俊弼拄著柺杖跳下大車,單腳落地踩了薄薄的雪聲,撥出白汽來,仰頭看見一輪淡黃色的太陽,落日沉沉地在雪原上揮出溫柔的紅光。
人聲喜悅,營地裡的狗竄來竄去地叫,一個個黑影撞在一起又漸漸拉長。凱旋的氛圍中,他衝攙扶的士兵擺手,說我自己就可以,你快去見想見的人吧。那士兵感激地衝邊長官鞠躬,隨後揮著手在雪地裡跑遠,營外站著一位紅頭繩的姑娘,一直望著他,在他跑來的一刹卻沒有擁抱,蹲下身哭了。
邊俊弼搖著頭帶著笑意,收回了目光,他一個人冒著細細的雪和黃昏的光,拄拐單腳往前一步步地跳。薄薄的雪地裡踩出單行淩亂的腳印,他低頭看腳印,又抬頭望著人群的縫隙,心想在他走到哪裡時,人群背後會突然冒出那雙灰色的眼睛,咧嘴笑著望向他。
但直到黃昏的光完全消失了,黑色籠罩軍營,橙紅的燈火點點星星地亮起來,他都沒有找到灰灰。
夜裡,隨從的士兵又回來過一次,嘴角帶著噙不住的笑容,幫邊俊弼鋪好了床被,扶他扔開柺杖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把那條受傷的腿筆直地放在被褥裡。看見那腳腕有些紅腫,士兵有些愧疚地說:“長官,小的今夜一定好好值守。”邊俊弼笑了,說:“你走吧。”見那士兵站在床前愧色愈甚,邊俊弼堵他道:“快走快走,彆讓你家那位生我的氣,你就是不想見她,也彆訛我身上呀。”兩人相視大笑,士兵合拳對他拜了拜,說謝謝長官,短短幾個字竟有些哽嚥了。邊俊弼便擺手,讓二人趕緊團聚去了。
黑暗中,一燈如豆,他擁著一床棉被在寒冷中獨坐。
竟然活著回到人間了,他在雪夜裡想到了太多畫麵,半生很短,卻已見過太多生死彆離。
憑著最初的一股意氣,走過千裡萬裡路的雲月,他與那些傳奇的英雄交手,終於也成了一位英雄,在戰爭的炮火中親手插下金陵的勝旗,也在眾生團圓的雪夜裡獨自一人默默坐著,這一瞬彷彿什麼都變了。
他想起了父親,當他還是一個小男孩時,那個幸福的家庭也曾在這樣的大雪夜裡依偎在一起,有冰涼的甜梨子。他也曾聽著雪聲躺在小床上,和此刻一樣睜著眼睛,但那時他在支起耳朵偷聽母親的腳步聲,在她推門而入的一刹那連忙翻身裝睡,緊緊閉上眼睛。
而此刻,黑夜的雪聲寂靜地敲打著帳頂,他支起耳朵聽了又聽,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
燭光溫暖地閃爍著,在床上蔓延出一層薄薄的金光。他躺在金色的枕上,聽著頭頂的雪聲,簌簌的,輕輕的,安寧落在他的身旁。
他閉著眼笑了,心想其實什麼都沒變,他還記得,隻要記得,就能在腦子裡回響起來。
果然,他聽見了母親的腳步聲。
他連忙吹熄蠟燭,帶著笑意,在這孤獨的雪夜裡要儘快翻身睡去了。
忽然,真的腳步聲傳來了。
“誰在外麵?”黑暗中靜了一會兒,邊俊弼忽然福至心靈,驚喜道,“灰灰?”
“唉,邊哥。”帳篷外,終於響起了小小的聲音,少年扭著腳踩吱吱呀呀地踩著腳下的積雪,有些愧疚地說,“邊哥,我吵醒你了吧,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睡覺的。我隻是聽說你回來了,忍不住過來,我以為我可以安安靜靜的。”
“你這訊息真不靈通,我今天傍晚就回來了。”邊俊弼說著說著忍不住笑,“我拄著拐,找了你半天都沒找到,你那時候在哪兒呢?”
“我那時在守兵的帳篷裡。”灰灰踩著雪,小聲地說,“其實,我那時知道你回來了。”
“那你怎麼不來見我?”
“我看今天人多,我……”灰灰停下了踩雪的腳,靜靜地站在那兒,突然呼了一口氣,“我是很想去見你的。”
兩人隔著帳篷,沉默了一會兒,漫天雪花簌簌地落下。
“傻孩子。”
邊俊弼歎了口氣,突然說。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柔:“快進來吧,我也很想見你。”
邊俊弼掀開棉被,伸手去摸桌上的火石。灰灰聽見帳內沙沙的聲音,想到邊哥在被窩中已脫過衣服,連忙說:“不了,太冷了,邊哥你不要動了,我不想讓你再折騰一遍。”
“不礙事,進來吧。”
“我明天再來找你,邊哥,今天晚上我們隔著帳篷聊聊天就好了。”灰灰趴在帳篷壁上,輕聲問,“你的腿疼嗎?”
“不疼。”邊俊弼帶著笑意搖頭,“一點都不疼。”
“那你躺好了嗎,千萬彆凍著。”
“躺好了,很暖和。”
“那就好。”灰灰放下心來,“快睡吧邊哥,我走了。真難過讓你找了我那麼久,我明天一定來看你。”
“等等,灰灰。”邊俊弼叫住了他,“我有件事要第一個告訴你。”
“什麼事?”
“你彆告訴其他人。”邊俊弼也湊近了帳篷,在雪夜裡小聲說,“魏元帥死了。王念將軍說,我這次很有可能會……他會跟陛下再說一說。”
帳外傳來了灰灰驚喜的低呼聲:“這是好事,我簡直迫不及待要看到邊哥你穿上新盔甲,這好光榮啊。”
聽見灰灰的笑聲,邊俊弼也笑了:“先保密喲。”
“一定!”帳外,黑暗的雪地中,灰灰對他行了個軍禮,然後又忍不住笑了,“怎麼辦,我現在就好開心。”
“這一年發生太多事了。”邊俊弼說,“我想出去見你,我有好多事情憋在心裡,特彆想告訴你。”
“我也有好多事情,邊哥。”灰灰踩著腳下的積雪,“但我今天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傷員,要多睡覺。”不等邊俊弼回話,灰灰像隻小雀般跳著說,“我走了,你千萬不要出來了,明天見!”
邊俊弼也笑了。
“好,明天見。”
雪夜又安靜了下來,他躺在那兒,聽著黑暗中雪落下來的聲音,心窩漸漸溫暖。
一生中有許多個明天。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鋪得厚厚的一層。邊俊弼是被帳外人喊醒的,掀開帳門,發現老將軍王念精神矍鑠地站在門外,聲如洪鐘地問道:“小邊,腿怎麼樣了?”
“隻是皮肉傷深了一點,不礙事。”邊俊弼單腿往後跳著,把王念將軍迎進門來。
王念聞言笑了:“小邊,你這年輕人也太老實。戰場上剛下來,長官問你傷怎麼樣,哪有說不礙事的,不礙事怎麼能顯得出功勞呢。”
邊俊弼聞言訕訕:“王將軍教誨得是,我下次……”
“哎,沒讓你改。”王念把床旁的柺杖遞給他,“我喜歡你這性格。我當初在羽林軍裡乾了半輩子什長,到頭來卻被人誣陷貪軍餉,老實人常吃虧啊。我現在看著你這樣的小輩,總想愛護一些。之前我常找你議事,後來聽說你跟了魏元帥,我說實話還有些惋惜。”
邊俊弼低下了頭:“我那時也是……”
“沒事,都過去了。”王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除了對小輩惜才,也害怕你這性格受欺負,沒有彆的事。”
“王將軍對我的恩情,我真的是感激不儘。”邊俊弼望著老將軍,一時百感交集,“將軍您為人寬厚,讓我很受感動,說句冒犯的話,我常從您身上想到先父。”
“令尊邊運史的事,我也常常想起。”王念歎了口氣,“同樣是遭遇這種案子,我有幸逃了出來跟隨聖主,而令尊死在獄中,想來真是傷感。”
“日後若有機會,我想為父親翻案。”
“當然有機會,寫曆史的機會就在你手裡。”王念微笑著望向邊俊弼,“下一場漢中戰場的主將,我想和陛下推薦你去擔任。”
邊俊弼趕緊抱臂對王念行禮:“末將,末將承蒙將軍此等知遇之恩,誓死不辱使命!”
王念趕緊扶他:“仔細著彆摔了,是你本身有武德,我隻是獻玉而已。不過你還有很多競爭者,裴家那些人並不好惹,今日堂上你一定要好好表現。”
“好!我不會辜負了將軍您的恩情。”
“走吧,彆讓陛下那邊等急了。”
王念和邊俊弼便走出了帳篷,二人向議事堂走去。這時太陽剛出來,天色深藍中升起金黃,滿地白雪冷冷地閃耀,一座又一座帳篷拉出長長的黑影,巡邏的士兵打著哈欠踏著晶瑩的融雪,擦過他們的身邊。
一個士兵遠遠地走了過來。
他垂頭穿過銀白的雪地,渾身閃耀著光。
清晨愈發濃烈的金光,迎麵照射著他,照得他清晰又鮮活,那灰色的卷發,那牛奶般白皙的臉,那晶瑩的眼睛和瞳孔裡突然映見的麵前兩個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整個冰涼的早晨在這一刻的光芒中璀璨得像是一場久彆重逢的盛大戲劇。
灰灰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明天見。
他站在那兒望著邊哥,望著邊哥被一位白發老人扶持著,在金光中拄著柺杖,一步步向他走近。
邊俊弼抬頭,突然就看見了灰灰,看見他渾身光芒熠熠地站在雪地中,雙眸閃閃地望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他起得這麼早,就來赴約了。
一瞬間,邊俊弼的心情就如同此刻初雪早晨的空氣,乾淨又冷徹,在純淨的白雪世界中飄蕩。他望著灰灰向自己走來,越來越近,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突然,他感受到身旁一道目光。
那目光令邊俊弼渾身一冷,他緩緩轉過頭,看見王念正望著灰灰,望著那怪異的卷發和顯眼的灰眸,微微皺眉。
他在那一瞬間看清了王念眼中的厭惡。
那個厭惡甚至是關於他的。
金光中,邊俊弼望著灰灰越來越近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扭過頭。
在相遇的一刹,邊俊弼突然彆過眼,從灰灰身邊沉默地擦肩而過。
像對每一個陌生的巡邏士兵一樣。
邊俊弼跟在王念將軍身後,擦過灰灰,安靜地走過去了。
你知道嗎,這個新世界需要一點點時間。
邊俊弼後來終於在守兵帳篷裡堵到了灰灰,他拄著柺杖,焦急地給灰灰這個孩子解釋:“王將軍他之前跟我說過,讓我不要用你當隨從,我那時敷衍地答應了他,但那是說說而已,因為我那時跟著魏元帥,王將軍管不到我頭上。可現在魏元帥死了,我那天陪著王將軍去見陛下,路上遇見了你,我是想跟你打招呼的,可我想起來我之前答應過王將軍,他會覺得我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不是你不好,隻是我不想讓彆人覺得我不誠實,就是這麼簡單,這個事跟你本身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灰灰你能理解我嗎?”
灰灰坐在雜物箱上,輕聲說:“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來見我,你是覺得委屈嗎?”
“不是。”
邊俊弼沉默了一會兒,打起精神,帶著明亮的笑容對灰灰說:“那明天跟著我去赴宴吧,明天有好吃的,還有好多人跳舞,你想吃雞腿了吧?”
“邊哥……我不去了。”
“你還在介意那件事嗎?我們是熟人,在外人麵前,怎麼都行吧。”邊俊弼抓著頭發,“這樣,我答應你,我以後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人不理你。彆生氣了灰灰,你這樣我心裡不好受。”
一滴溫熱的眼淚,突然滴到邊俊弼手背上。
“邊哥,”瘦削的少年坐在灰塵遍佈的雜貨箱上,昂著頭,不讓眼淚再往下落,“我有點想念代州。”
邊俊弼有點焦急地扶著他:“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現在戰爭正如火如荼,我肩上也有很大的擔子,我們已經咬牙堅持了這麼久,再堅持一會兒不行嗎?”
“對不起邊哥,我真的討厭自己耽誤你。”灰灰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悶悶地說,“你不要難過,做你該做的事吧。”
“你沒有耽誤我——”
“我不是個小孩子了邊哥。”灰灰把頭埋在臂彎中,突然說,“王將軍為什麼討厭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會好的,都會好的。
邊俊弼抓著自己的頭發盯著帳頂。
後來的日子裡,邊俊弼跟在王念身後,又在洛陽軍營裡遇見過一回灰灰。那一次灰灰非常懂事,不等王念抬頭,灰灰就低眉順眼跟在巡邏隊伍的後麵,把自己藏好了安靜地離開,懂事得讓邊俊弼心裡難受。
可他該怎麼辦。他望著燈影飄拂的帳篷頂,心亂如麻。他想到一大早就熱情前來的灰灰,又想到王念那道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意識到,世界永遠是不寬容的。王念手中的權力,正在決定著他們的命運。他必須帶著灰灰奮力爬到最上麵,因為灰灰在哪裡都顯得怪異,隻要他一天不夠強大,灰灰就還會生活在彆人的目光和指點中。
他不能再委屈灰灰了,那個在代州捉野雞唱歌的孩子,不該在軍隊裡看彆人的眼色活著。
“大戰在即,洛陽的守軍隻會留很少一批人了。邊哥,還要想辦法把灰灰留下來嗎?我現在去找人打招呼。”
邊俊弼卻拉住了他。
“不,這次我要帶著他。”
“這次戰爭危險萬分,邊哥你……想好了嗎?”
邊俊弼望著房簷底下的一根根冰淩,突然說:“他需要一些軍功。”
“邊哥!”跛腳的紅臉士兵壓低了聲音,瞅四下無人,才焦急地耳語道,“你這是在做什麼?你要是給他冒領軍功,被人查出來,你……”
“可我不能再對不起他了。”邊俊弼長長籲了一口氣,“我聽說了,我在淮北的一年多時間裡,他在軍中受人欺負,他們都喊他小野種,讓他睡在雜貨箱上,兵痞子們搶東西還奚落他。可灰灰一句沒跟我說過,他盼了一年盼著見我,我卻在見他的第一麵……”
邊俊弼垂下了頭。
世界上很多痛苦是無法責備的。
他後來才知道,在他於淮北戰場迎來熱烈勝利的時候,他的朋友正在帳篷裡吃著剩饅頭。
他掛著功勳被那麼多人拍肩膀,仕途越來越得意,成了眾人搶著結交的紅人。他的朋友卻失意地坐在灰塵漫布的雜貨箱上,聽著帳友們天南地北地聊天,把自己沉默地藏在一個角落裡。
在最艱難的歲月,他們一個罪臣之子,一個被拋棄的混血兒,兩個怪異的人結伴流浪,卻也自成一個溫暖的世界。可在進入關中這天下的中心之後,一切都變了。
他再也不是罪臣的兒子,他卻在哪兒都是不被接受的怪異兒。
最初他還反抗這一切,但在王唸的目光下,在意識到跟灰灰站在一起顯得自己也怪異了的一刻,他裝作不認識地從灰灰身邊走過去了。
或許他不該這麼做,他應該像最初那樣,堅定地握住朋友的手。可這樣做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呢?王念會從他們兩個怪人身旁毫不留情地走過去,權力還有很多選擇,比如沈持重,比如高虓的兒子。而他一旦被權力淘汰,就更加無法改變灰灰的處境。
再等一會兒,灰灰,他想,隻要你有了軍功,沒人會再看不起你。
“邊哥!你已經為他做得夠多了,他還是個孩子,他不理解——”
邊俊弼搖了搖頭,無數冰淩柱上人影同時晃動:“沒有我,他還在代州自由自在地生活。”
“沒有你,他說不定早就餓死在代州了。”紅臉士兵搖頭,終是一跺腳,歎了口氣,“邊哥,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的話,把我的軍功輪給他吧,這樣我纔好放心你的安危。”
始熙三年,在王唸的支援下,邊俊弼如願擔任主將,率領十萬大軍奔赴漢中。
兩年前邊俊弼如一隻喪家犬在戰敗中逃出了漢中,兩年後他帶領整飭大軍第二次南下秦嶺,捲土重來,收複失地。與漢中戰場同時,趙琰也親自帶兵第二次奔赴南陽戰場,麾下四十萬大軍士氣高昂,他們值得重寫曆史。
當是時,杜路主守巴蜀。
而進入巴蜀的兩扇大門,正是漢中和荊州。
在杜路喪失江南軍隊之後,雙方陸軍兵力的懸殊已不可挽回,此刻杜路的主要優勢押在長江水師上,以荊州夏口為根基,尚有對長江居高臨下的製霸能力。而在陸地上,杜路通過漢水、南陽和襄陽三地的聯結,使漢中、荊州這兩扇大門能夠彼此守衛互相支援,形成一個穩固的防禦環。
而趙琰這次出兵,就是繞開夏口的水師優勢,而從後方襲擊荊州。他恰似雙手各持一把尖刀,要從漢中和南陽這左右兩側入刀,把荊州的陸上防禦環徹底撬開。
而兩把刀撬到最中央,就是襄陽城。
一旦襄陽淪陷,荊州危矣。
“不用有太大的壓力。”金光閃耀的清晨,在眾議紛紛聲中選擇了邊俊弼的那一天,陛下的聲音果斷而平靜。邊俊弼在受寵若驚中跪下領命,聽見頭頂陛下輕聲道:“若是作戰順暢,你就帶兵一路下漢水,與朕在襄陽會合;若是作戰不順暢,也是常有的事,你隻需要消磨漢中,鉗製住敵軍的一頭,也是功勞。”
陛下這番話,不僅是在撫慰年輕武將,更是要讓堂上所有瞧不起邊俊弼的大臣都聽見。私語聲登時結束,邊俊弼感激地抬眸,望見蒼白的皇帝坐在議事堂中,周身威嚴卻麵容柔和。陛下感受到他的目光,低頭望向他,露出若有若無的笑:“還跪什麼,好好去養你這條傷腿。真到了荊州,你還打算單腿蹦著去捉人嗎?”
堂上大笑。
邊俊弼也笑了,過了一會兒,疑惑了起來:這個捉人,是捉杜路嗎?
若是真見了杜路,陛下的意思這是該殺還是該抓呢?
一個第一次做主將的愣頭青,卻在幻想著自己是要殺了杜路還是捉了杜路,邊俊弼帶著灰灰往漢中出發,一路上越想越覺得好笑。可兩個月後在漢中戰場迎來勝利時,這個問題居然給他一種越來越近的錯覺。等到第五個月的時候,曆經戰場上浴血廝殺,望著近在眼前的襄陽城,邊俊弼籲了口氣,心底卻隱隱激動了起來:
莫非自己,這是終於要和杜路相遇了嗎?
當邊俊弼終於見到杜路時,是在一片午後的金光中,百草搖曳如浪,風聲靜靜。
在西陵山的山路上,他們狹路相逢。
準確的說,是邊俊弼伏兵在此地守了多日,終於守到了從荊州戰場帶兵後撤的杜路。
年輕的將軍坐在高馬上,平靜地望著他。
那個時刻是盛夏的午後,大片大片潔白的雲朵在湛藍的天空下四垂,草的飛影,鳥的聲音,山上一群麋鹿迅疾穿過灌木,金光如雨幕般地紛紛灑落在男人身上。他沒有披鎧,一身乾爽的素衣,持著一柄沉重的長槊。夏日的光芒下他的手指修長如古僧,滿是刀疤,卻又很乾淨。
那一刻,邊俊弼在金光中如此清晰地注視著這個男人,他太年輕了,俊朗的臉上光影生動,眉宇和鼻尖,眼眸,下巴,唇。邊俊弼屏住呼吸望著這張麵容,風吹光動中,近在咫尺。
他比想象中高大強壯,比想象中更周正,也比想象中更沉靜有力量。
邊俊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當他第一次麵對蒼白的暴戾的皇帝趙琰時,感受到泰山壓頂般的震懾;當他第一次麵對金光風聲中的杜路時,隻有種釋然的沉靜感和熟悉感。可若是趙琰站在杜路身邊,趙琰卻是會被杜路的氣度蓋過去的。
雖然杜路的氣度是那樣平靜,雖然趙琰的威壓是那麼咄咄逼人,可邊俊弼意識到,杜路就是一言不發地走過人群,都會在頃刻間得到所有人信任的那種男人。他和人間每一個人都是同類。
他是高大堅毅、神儀明朗的男人。他是白日中安靜的光芒,是青色大風中天空下四麵徐飛的群鷹。當他無聲地望著你,你便從那目光中知道,他能夠理解你的心靈,並且在乎你的感受。
你隻要看到他的麵容,就知道若你跌入水中,他是一定會來救你的那種男人。
這樣的人就是小杜,見到男人的這一刻邊俊弼就懂得了,小杜就該是他。
邊俊弼詫異於自己猜想過那麼多次杜路的模樣,一旦答案呈現在眼前,就發現是這麼自然,就像是杜路身上的素衣一樣,就該如此。
金光迸濺的山野中,邊俊弼緩緩抽出了自己的橫刀。
風聲中黑帽向右翩飛。
以邊俊弼為首,身後鐵盔堅甲的士兵們分成左右兩列,擺成長長的對門陣,一柄柄銀光粼粼的斬馬刀在夏日中閃耀,刀尖與刀尖之間,正正好空著一人一馬能通過的最窄距離,敵人一旦想駕馬快速衝過此路,馬匹就會在高速和刀尖的共同作用下瞬間血流成河。而在左右兩側的高山上,數百位連弩手還在草叢中埋伏,瞄準了這條必經的窄路。如此一來,一旦杜路的軍隊走入射程,就不得不以長蛇蠕動般的緩慢速度,一邊與左右士兵搏鬥,一邊接受頭頂千萬箭雨的衝擊。
來吧。
邊俊弼雙手握緊了橫刀,向著麵前高馬上傳奇的敵人抬起頭,眸子中金光熠熠。
我已經等了你太久,來戰勝你,我的英雄。
他竟沒有穿甲。邊俊弼眯著眼,注視著麵前仍未動身的男人,邊俊弼知道他有一身冠絕當世的好鎧甲,是江湖中的鑄劍世家陳家為他鍛造的,但他隻是一身薄衣前來。夏日雲朵散開,金光中男人喉結分明,側脖上有一顆小痣,全都清清晰晰地裸露在空氣中。
“你有一把很好的刀,是良成帝時才能打造的寶刀,很昂貴也很堅銳。”男人望著他,卻又像是看向遙遠的地方,衣角和發絲都在夏日的風中飄蕩,“但你看上去不適合它,你適合更重的武器。”
“這不重要。”
“你應該帶著原先那把長柄巨斧前來。”
邊俊弼注視著自己雙手上並不明顯的痕跡,心中一驚,麵上卻在眾軍麵前嗤笑,聲音洪亮道:“那隻會讓我更快地戰勝你,不是嗎?”
“我隻是想更方便一些。”
高馬上的男人說出這句讓邊俊弼困惑的話,仍是很平靜的聲音,一邊說一邊在金光中單手架起一丈八尺的鐵杆長槊,側頭問他:“開始嗎?”
“否則呢,指望我像關羽一樣放你走華容道嗎!”話還未落,邊俊弼已經衝了出去,衝著對方昂頭嘶吼的大馬,揮出金光凜冽的橫刀。
他曾在淮北戰場用這樣一把刀,豎切了整匹馬的軀乾,刀下而絲血未落,收刀回鞘後,麵前的大馬才轟然山崩成兩截。
他這次是雙手揮刀橫斬,突擊如迅雷,起手夠快瞬間數步上前抵消對麵長柄武器的距離優勢,一個利落的轉身便揮出長刀,刀鋒加上手臂的長度猛地衝向杜路的馬頸,飛也似的揮斬過去,一道銀光中刀麵上映著這匹馬驚恐的眼睛,刀尖已然抵進皮毛——
卻猛地僵住。
他不可思議地低頭,卻見胸前的鎧甲已被沉重的鐵槊死死頂住,恰似一矛一盾,在僵持中發出顫顫欲裂的響聲。
那柄龐然的馬槊握在杜路的單手中,由高處向下抵住他胸前的鎧甲。馬上的將軍以驚人的臂力,在他揮刀的一刹那,迅速推槊而出,從他的雙臂下穿過,槊鋒直頂住胸膛,把他的整個身體在扭腰發力的一刻猛地卡住。
邊俊弼力氣已發完,刀卻還未揮到,而杜路在這一刻頂著他,甚至不需要再加一隻手了。眾目睽睽之下,那柄長槊,竟能頂著邊俊弼的胸口把他從馬前緩緩推動。
滿軍驚呼。
邊俊弼咬緊了牙關,微微蹲下雙腿,突然拋刀,在刀落下的一刹反向握住刀把,用橫刀的刀背,從下往上狠狠地砍向杜路的鐵槊!鏗鏘一聲後,二人賽力僵持,一刀一槊互抵著顫抖。
邊俊弼的雙腳在滿地山石間一厘一厘地向後動搖,杜路頂在邊俊弼胸前鎧甲上的槊鋒,也被橫刀厚重有力的刀背一毫一毫地向上推開。夏日的午後風聲大作,杜路加上了另一隻手往下壓槊,邊俊弼額上滴汗,胸前盔甲吱吱呀呀,黑色寬帽在風中飛揚。
“邊哥,往後退!”
危險萬分的時刻,他偏偏聽見了身後灰灰焦急的聲音,又聽見了紅臉士兵及時捂住了灰灰的嘴。所有有經驗的士兵都知道,此刻他千萬不能後退,因為他和杜路隻有半個身位的距離,一旦他卸力後退,杜路的鐵槊便會借著馬勢瞬間向前,在衝力下洞穿他的盔甲和身體。
“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幫你?”杜路問。
“你不是也沒有命令你身後的士兵向前嗎?”邊俊弼喘著氣,握刀的雙手青筋暴起,“這是我跟你兩個人的較量,我等了你許多年,纔等到這一天。”
因為這句話,杜路認真地望了一眼邊俊弼:“我看到了你額頭上的刺字,你是什麼時候刺配到代州的?”
“七年前。”
“那時我是代州的主將,為何我沒有見過你?”
“因為我做了逃兵。”邊俊弼用力得雙眼發紅,胸甲上槊鋒終於一點點快要被推開,“我是四年前才加入代州軍的。”
“怪不得,你原本是該跟著我的。”杜路說,“看上去也是,你並不像燕子的人,你倒像是我的人。”
邊俊弼帶著滿頭晶瑩的汗水,咬著牙,抵著刀背說:“在陣上……攀舊情……可是……有點晚了啊!”
在話落的一刹,他突然雙手揮刀,用刀背狠狠地砍向最後一截槊鋒!要用猛力把杜路的馬槊從自己的盔甲上徹底砍出去——
他卻猛地砍了個空。
那本該笨重的鐵長槊,卻在他揮刀的一刹那,更快地撤了出去!手上猛然一滑,杜路的馬槊高高揚起,在他砍空失力的那一刹,沉重的鐵槊一個迴旋,一擊挑飛了他的橫刀!
杜路在馬上伸手,接住了這柄刀。
身下的大馬揚蹄嘶吼。
明白清晰的天幕下,邊俊弼頹然地站著,望著金光中那個素衣平靜的男人,等待頃刻間杜路的鐵長槊借馬勢衝來,一舉擊碎胸前盔甲,刺透血肉軀乾。
迎麵的馬嘶聲和風聲瞬間逼近了耳朵。
他作為一個男人沒有閉眼。
下一刹,邊俊弼卻沒有迎來胸前的重擊,他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一匹馬絕對不該跳那麼高。
但在那個風吹草影搖晃的夏日午後,在兩軍對峙林立的山麓間,他就是目睹著小杜手握橫刀和長槊,駕著風馳雷霆的烈馬,從天而降一般,烈馬揚蹄飛衝,跨欄一般躍過他的頭頂,在炮鳴般的巨響中落地,加速瘋狂地衝向了刀光林立的窄道。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
那匹馬的眼睛是紅色的。
苗藥的威力下,紅眼的瘋馬衝向了註定會血流成河的窄道,地上刀刃擊鳴,天空弓弩齊響,致命的刀光箭雨紛紛擊向金光中唯一一個飛馳的目標,而它的主人根本沒有披甲。
夏日午後驟然而起的血腥味中,邊俊弼緩緩地回頭,注視著殺局中一人獨前的杜路。
杜路伏在瘋馬的背上,橫著架起長槊。他用雙手把槊杆與刀柄握在一起,槊鋒向右,橫刀向左,身旁兩麵刀光粼粼閃爍,身下大馬嘶吼著向前飛衝,一人一馬在這刀光林立的窄道上所向披靡,彷彿一具飛速推進的殺戮戰車,所到之處首級割斷,兩側脖頸上噴濺的一片紅霧,在同時向後噴出。身後,一把把被切斷的斬馬刀和士兵的人頭同時落地;身前,士兵們恐懼地麵對著魔鬼般越逼越近的奪命馬,驚惶地四處逃竄,卻在窄道上彼此踩踏,被衝來的馬蹄踩斷脊柱。
邊俊弼在這一刻才理解,杜路說長柄巨斧更方便是什麼意思。
箭雨中,杜路一邊衝鋒一邊從地上挑了具死屍背在身上,擋著飛箭繼續向前殺戮。身下,那匹烈馬已經被劈砍得體無完膚,刺蝟般渾身插著長箭,卻在劇痛中更加癲狂,甩著腦袋憤怒地衝向前方的敵人,馬身上架起的槊鋒和橫刀無情地劃斷一切擋路的血肉之軀。流血聲如同劃破了一方方豆腐,堆疊著殺出窮途的出口,最後麵的士兵已然嚇破了膽子,在窄道四麵踩踏的慘劇中動也不敢動,呆愣愣地等著殺戮戰車無情地斬來。
“往山上爬!都往兩邊山上爬!”
邊俊弼站在窄道的入口,撕心裂肺地衝著出口處的人大喊,他看見灰灰已然嚇壞了的眼睛,焦急地喊:“扔了刀,抱住你身邊那塊石頭,往上跳,跳到比馬高的地方!”
在瘋馬上的刀鋒衝來的最後一刹——
灰灰抱住了那塊山石,雙腿顫抖著發力,終於蹬了上去。
銀光閃過,橫刀吹毛立斷的刀鋒,堪堪地從灰灰的鞋底下劃了過去。
灰灰抬頭,遠遠地望著邊俊弼,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兩人都在抖。
一片血紅遍地、斷肢堆疊的人間煉獄裡,邊俊弼絕望地望著潰敗的險關,也望著杜路遠去的背影。這身穿堅甲、武器精良,足足有一千二百人組成的斬馬刀隊,竟然在刹那之間灰飛煙滅。兩側的山麓上,他的弩手們也已經暴露了位置,不少已經在剛剛的戰鬥中,被杜路的弓箭手從地上射箭貫頭,此刻正惶惶地望著杜路的步兵們從四麵八方爬上來包抄,而手中的弩箭已經用空了大半。
他邊俊弼,自命兵謀不凡,平生也是勇武力士,如今背靠窄道天險,刀甲具備,伏兵數千,而堵截一支敗走逃蜀的殘軍,竟然能弄到頃刻間全軍覆沒。渾身顫抖中,年輕的邊俊弼撿起一把鋒利的斬馬刀,踏著滿地血淋淋熱乎乎的軟屍體,沿著窄道向前走去。
“站住。”
他對杜路的背影說。
那匹渾身流血的大馬,正踉蹌著向前,卻一走一跌,杜路撫著馬頭,沒有回眸。
“請與我一戰吧。”邊俊弼的腳步在濕答答的屍體上沉悶地走來,寬帽下的眼睛盯著這個男人,“我一定要知道這個結果。”
那匹大馬已經堅持不住了,還在痙攣著向前走,卻緩緩低下了頭。
夏日的下午,大片浮雲遮住天空,山野間成一片墨綠的影子。杜路低頭沉思著看馬。邊俊弼在墨綠世界裡這一條猩紅的道路上一步步走上前,昂頭望著杜路,孤勇地道:
“來吧。”
那匹大馬終於走不動了,嗚咽著,四肢無力地屈下。
杜路安靜地拍了拍它。
“我成長在以草原可汗為英雄的時代。”素衣沾血的男人下馬,乾淨的雙手握著一刀一槊,輕聲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少年人起於微時,總是日夜難寐,胸中時刻有血在燒。”
“你作為一個傳奇,來理解我的失敗,真是十分不必。”邊俊弼持刀立在胸前,正視著他,“來吧,我寧願你殺了我,卻不能接受你不給我一個結果。”
“戰死是件解脫的事情。活著去麵對趙燕,接受自己一生的政治前途到此終結,纔是最困難的。”杜路望著他,那目光平和而熟悉,“已然想好了放棄生命,那你有沒有想過,不如追隨我入蜀?”
邊俊弼低下頭,抹著滿臉的血痕笑了:
“你果然像傳說中的那樣,對誰都會伸出手去。”
“我隻是覺得,你原本就該跟著我,這是在物歸原主。”杜路對他說,“就像我不僅知道你慣用的是巨斧,我還知道,你為何會拿這把橫刀來堵我。”
“為什麼?”
“因為你穿了太堅固的盔甲。”杜路望著邊俊弼,那胸前鎧甲上隻留下馬槊一道未透的劃痕,“已經穿了重甲,再想使用一件重兵器,總是難事。”
“所以這也是你沒有穿甲的原因嗎?”邊俊弼望著他手中的一刀一槊,突然醒悟,“你為了讓馬馱著沉重的鐵槊,以高速穿越人群斬殺開路,所以犧牲了自己的盔甲,以減輕馬的負擔。”
“你看,我們連想法都一樣。”
“不,我的全員覆甲已經告訴了你此地埋伏弩手,而你的單衣臨陣卻迷惑了我們所有人。”邊俊弼持刀站著,緩緩抬起頭,“我不如你,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杜路搖著頭轉回身:
“不必了。”
“我連你的恨都不值得嗎?”在杜路向前走去的刹那,邊俊弼不知為何,突然喊出了這句話,他猛地持刀衝上去,刺向杜路的後背。
杜路反手用橫刀擋住。
“其實七年前,我知道有個被刺配過來的孩子半路逃了,當時趙燕問我要不要派人去抓。”杜路背對著邊俊弼,緩緩道,“我那時說,算了。
“我沒有去捉你回來,因為我以為,你會擁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某種意義上,今天的我們是一種重逢。我不想多年前我決定放走的孩子,多年後我再親手殺了。”
杜路放下了橫刀。
“可我不需要你再放我一次!”站在血屍傾頹的絕境裡,邊俊弼嘶吼著,揮刀阻攔著杜路離開,招招直逼要害。杜路隻好提刀,兩人往來過招中刀光凜凜,邊俊弼纏鬥不休。
終於,杜路的士兵繳獲了山上弩兵的全部武力,他們此次撤兵輕裝簡行,不擒俘虜,就地快速斬殺。此刻軍隊已經下山,用馬匹馱著繳獲的盔甲武器,一邊沿途拾刀,一邊走過了屍體堆疊的窄道。
杜路眼見馬匹走來,轉身一個揮劍,趁著對方躲避,迅速地蹬馬鐙而上,駕馬錯出兩個身位,不多時便甩開了邊俊弼,揚長而去。
大風刮過,前方一片金亮。
萬千樹影晃動,邊俊弼站在滿地已經冷涼的屍體中,絕望地盯著那個傳奇的男人帶領千軍在金光中越走越遠,影子拉得很長,對他毫不在意地離開。
“你聽著!”他突然大吼,“我叫邊俊弼,我總有一天會戰勝你,我會讓你牢記我的名字,像我日夜念著你的名字那樣深刻!”
前方,杜路的馬蹄突然停下。
“你叫什麼?”他遠遠地問。
“我叫邊——俊——弼!”
突然,杜路轉身駕馬衝了過來!
窄道的光芒被一劈兩半,兩側山壁拉出長長的黑影,一切在風馳電掣中猛然逼近,邊俊弼恍然地舉起刀,卻看見了一張金光中燃燒著的臉。
詫異,痛苦,悔恨,悲傷……種種複雜的情緒在這個男人眼中閃動,他沾血的素衫在風中飄揚,他顫抖的雙手握緊了長長的鐵槊。
那柄長槊劃破風聲猛劈了下來。
邊俊弼雙手握刀橫擋。
刹那間,杜路的鐵槊從高空劈向長刀,一下子劈到底。
在兩截殘刀“哐當”的落地聲中,槊鋒已經切中了邊俊弼的胸膛,厚重堅固的鐵甲不斷地震動嗡鳴,卻終於抵不住這借馬勢衝來的天崩石裂的一擊,裂縫出現了,越裂越長,甲片一片片飛崩出去。
邊俊弼胸口受了此等巨力,忍住疼痛向後壓腰,在槊鋒完全切開鎧甲、胸前傳來血味的一刻,他整個人從槊鋒下堪堪地擦了過去。
虎口脫險的一刹,他連忙向後退,捂住胸口踉蹌著勉強站穩,盯著金光中乘高馬持巨槊、突然如火神般憤怒燃燒的男人。那男人也盯著他,那目光中是難以想象的複雜和痛苦,一層晶瑩的光蓄在他眼裡。
“邊俊弼,邊俊弼,”素衣沾血的男人聲音在顫,“我怎麼都不會想到,你竟然是邊俊弼。”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甚至還痛苦地念著這個名字,牢牢銘記。在滿地的猩紅血屍間,在痛苦地捂著胸口的這一刻,邊俊弼竟感到了刹那的驚喜,抬頭吼道:“你早就聽說過我的名字是嗎!你在淮北戰場打敗過我,從那以後,我發誓我有一天要讓你銘記我。我做到了,你是從哪裡聽說了我的名字,金陵大捷,還是第二次漢口之戰——”
“這個名字,是殺了韋棠陸的那個人的。”
大風中,地上萬影變換。
邊俊弼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人,望著杜路眼中帶光地昂起頭,恍惚地望著青天上的光影晃動。
“我聽說了,他們那夜本來逃出去了。是有人把他們抓了回去,當著韋二的麵殺了他哥哥。
“我一直在想,韋二那一夜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我之前隻知道,殺了他們的人叫邊俊弼,因為這件事還領了賞金。”杜路終於望向身前人,那目光在顫,“但我如何都想不到,七年前我自己放走的那個孩子,就是邊俊弼。”
草聲浩大回鳴。
邊俊弼捂住滴血的胸口,望著麵前男人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喃喃道:“我知道自己愧對韋二,可我竟不知道自己愧對到了這個地步。”
“人間怎麼會有這麼一樁事,我七年前好心放走的那個孩子,怎麼會在七年後當著韋二的麵親手殺了他哥哥?”漫山金光飄蕩,一顆透明的淚水砸進男人滿是刀疤的手,“黃泉之下,我還怎麼有臉去見韋二,我還怎麼見他。”
“他因我而死,死前竟還經曆了這一遭。眼睜睜地看著他親哥死去,竟還是因為我。”
杜路說不出話了,山麓夏日的風聲很安靜,大片大片的樹枝影拂在他身上斑駁,淚水從他手上滴落。
邊俊弼靠在山壁上,一邊捂住胸口望向杜路,一邊昂頭露出了嘲諷的笑。“這又算是什麼事。”他邊笑邊搖頭,“真沒想到,我日夜念著你的名字,苦苦等待著終結你的那一天。而你記住我的名字,竟是因為這種小事?”
他絕望地笑了。
“我想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他緩緩垂下了眼睛,自嘲地說,“我這麼努力要成為杜路刻骨銘心的對手。可直到我臨死的這一天,杜路能記住我的,卻還是這種小事。”
金光中,杜路擦乾手掌,再次舉起了長槊,長長的黑影分明地落在邊俊弼的身上。
邊俊弼望著杜路的眼睛。
“如果,我是在七年前參加了代州軍,你肯定會更好地記住我。”
他平靜地說,年輕的臉在金光中被黑影一分為二,眼神孤傲而悲勇。
“動手吧。”
在他的昂頭注視中,那三百斤重的鐵槊在金光中架起,伴隨著驟然浩大的風聲,筆直地斬向他。
生命的最後一刹,到來了。
長槊猛地劈下,高木萬葉同顫,山麓間響徹了“哐當——”的撞擊巨響聲,驚起一片灰塵血水,懸浮在金光中,又緩緩沉落。
有人呆住了。
夏日光芒中,他們像是一組山壁上黑色的剪影:一人坐在高馬上居左,一人站在地麵上居右,鐵槊如一根黑色的長條,橫亙於兩人之間,長長地捅來。
而另一道黑影突然跳了下來。
在那無聲無息的一刻,在那清晰的金光與碧綠的山野間,一道黑影擋在了那人的胸前。
“哐當!”
鳥雀驚飛,萬葉同顫,一片灰塵血水在金光中漫起,灑在邊俊弼身上,緩緩沉落。
“灰灰!”他目眥儘裂地望著從山壁上突然跳下來的少年,眼神顫抖地望著懷中淺灰色的卷發,那擋在他麵前的穿著新鎧甲的身體,那一柄刹那間貫穿一切的長槊,那些金光夏日中緩緩沉落的東西。
麵板奶白的少年趴在他懷中,在濃重的血味中,一邊忍痛一邊嘶氣。
他在最後一刻從山壁上跳了下來,用後背的堅甲擋住了邊俊弼胸前鎧甲的裂縫。
他自己卻被長槊猛地刺透。
“灰灰!灰灰!”邊俊弼在滿手溫熱的血液中意識到了什麼,他雙手抱住灰灰插著長槊的身體不讓他倒下去,卻看見懷中蒼白的少年,在金光中一點點閉上了灰色的眼睛。
像是已經很困了,再也堅持不住了。
他抱著灰灰恍然地抬頭,望著麵前神情驚詫的杜路,夏風吹過山野,金色的光塵在兩人間飛蕩。
杜路如夢初醒地拔槊。
熱血嘩地流了出來,邊俊弼簡直無法相信,人的血竟能流出這麼大的聲音。金光中他顫抖著望去,卻看見了紅肉切口中潔白的脊柱,灰灰從他懷中一點點滑了下去,他又趕快抱緊。
這時他感到,頭頂上鐵槊的風聲再次傳來,那個堅毅的男人並沒有改變意誌,金光中揮起巨槊,要在滿身血債中徹底終結這一切。
他抱緊還在流血的灰灰,一動也不願動了。在世界的遺棄中同生,也在世界的遺棄中同死。
引頸受戮的一瞬,邊俊弼似乎看到了幻象,萬千飛翔的火箭,像璀璨流星般擦過他們。
窄道後,突然響起了奔騰的馬蹄聲!
“不好,是趙琰的追兵來了!”
身前,西逃的軍隊登時色變,在萬千火箭飛射中倉促地繼續逃奔。一支火箭猛地刺中杜路素衣下的手臂,巨槊猛地一顫。
紛揚的火箭與逼近的馬蹄聲中,杜路複雜地望著地上的邊俊弼,突然歎了口氣,掉頭催馬,揚長而去了。
邊俊弼緊緊抱住懷中滿身是血的灰灰,盯著杜路的背影越來越遠,眼眸中滿是火光。
十年後的冬夜裡。
邊俊弼再一次燒掉了剛剛寫成的史冊。
紙灰飛蕩,火光中彷彿紗帳中的人影動了一下。邊俊弼急忙去掀帳,卻在下一刻看清了帳中卷發少年一動不動的蒼白的臉。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緩緩在床沿坐下。
燈光融融的靜夜裡,雪聲簌簌,他坐在那兒,想念著一雙灰色的眼睛。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腿上的舊傷在這樣的天氣裡隱隱發痛。而帳中的少年永遠那麼年輕,自從少年沉沉睡去之後,歲月彷彿在那張奶白的臉上暫停了,永遠是十七歲的樣子,永遠閉著他睫毛長長的眼睛。
“他的胸脊受傷了,就算醒來,也是不能站立的殘疾人了。”太醫望著邊俊弼眼中閃露的希冀,不忍地補充道,“我是說如果,他或許明天會醒,或許永遠不會醒。”
一生中有許多個明天。
他卻再也沒等來他的那個明天。
多年後,他在腦子裡無數次地回憶那個銀光白雪的清晨,空氣冷徹,灰灰在一帳帳軍營的黑影中笑著向他走來,眸子裡滿是亮晶晶的光。而他沒有彆過眼去,在王念注視著他的一刻,在麵臨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的那一刻,他望著灰灰,像他們還在代州一樣,拉住了灰灰的手。
像沒有人一樣,像四周滿是人一樣,像他還寂寂無名一樣,像他離權力隻有一步之遙一樣。
像怪物承認自己的同類一樣。
像他們都不是怪物一樣。
風雪聲沉沉的冬夜裡,他終於掀簾,望著那張十年如一日的臉,為灰灰再次蓋好被子。
儘管他知道那被子永遠是好的,從不曾被踢亂。事實上除了呼吸,這十年裡灰灰連手指都不曾動過。但邊俊弼永遠覺得下一刻,他就能從被子上發現一點不同的痕跡。
他把灰灰扶起身,給灰灰喂水喝。
“還記得這個嗎?”邊俊弼捏著一隻銅酒杯,輕輕往灰灰的唇邊傾斜,“這是我們在朱雀大街上喝酒的那一夜,你用的小杯子。我那時以為你很喜歡喝酒,後來我發現,你隻是喜歡和人們一起喝酒。”
“那是我們到長安的第一夜。其實在他們喊我邊哥,卻喊你小胡人兒的那一刹,我就應該說,這也是我們的灰灰。”
邊俊弼擦乾灰灰嘴角的水痕,扶著他躺下,輕輕說:“可我那時還太年輕,既看不懂你喜歡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那天結束後,就沒有人和灰灰喝酒了。邊俊弼越是升職,越把灰灰介紹給眾人,越是沒有人肯私下裡與灰灰親近。這隻小酒杯卻被灰灰珍藏著,放在他每日睡覺的雜物箱裡。那時他的帳友們常聚在一起熱鬨哄哄地喝酒,他是否曾舉著小酒杯湊上去?又是否在人群的突然安靜中,懂事地退出去再也不打擾?
在邊俊弼麵前,他們對他疏遠地禮貌。邊俊弼不在的那一年,他們時時刻刻指點著他的灰眼睛灰頭發: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全憑著那個姓邊的關係,大定的隊伍裡,才會混進這種人。
十年前,在內戰結束後某個春天的黃昏,邊俊弼一個人來到洛陽,走進淩亂喧鬨的守兵軍帳。帳中士兵們猛然起立,一片寂靜而畏懼的目光中,邊俊弼走過帳中一架又一架昏暗的床位,走向角落中那個滿是灰塵的雜物箱。微弱的光線下,是一張脆弱發黃的薄布單,一個小小的草枕,久無人用。邊俊弼輕輕地伸出手去,撫摸上麵一小截灰色的頭發,卷卷的,在他的呼吸聲中飄搖輕顫。
所有士兵沉默地望著邊俊弼開啟木箱。
他們看見了很多很多的黑芝麻。
一小包一小包地放著,排得很整齊,彷彿積攢了好多充滿乾勁的希冀。邊俊弼顫抖地取出一包又一包的黑芝麻,在箱子的最裡麵,他看見了一隻陳舊的銅酒杯。
這是灰灰在朱雀大街上和所有人碰杯喝酒的一夜,是美麗新世界的一夜,也是短暫的唯一的一夜。
他是那麼地喜歡人群。
隻是人群不喜歡他。
多年後寂靜的雪夜裡,邊俊弼擦乾自己的臉龐,努力微笑著,把小櫃上的另一遝東西拿給昏睡的灰灰:“還記得這個嗎?這是寫字先生的信,他跟我說你總是眼巴巴地看著他,讓他寫長一點再長一點。可等了一會兒你又說,還是寫短一點吧,邊哥在戰場上不能分心,他可能也不需要這些信。”
多年前那個春天,在黃昏一片柔和的光線中,邊俊弼坐在寫字先生的攤位前,聽著營地裡的狗叫和風聲。“那在寫信時灰灰念給你的那些長長的話,是什麼呢?”
“他常跟我唸叨,他很想回代州,在這裡,真不知道自己能為邊哥做些什麼。”
四麵炊煙升了起來。
他在黃昏中無法停止地流淚。
他在一瞬間想到灰灰安靜地擋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他孤獨地坐在寫字先生攤前,望著春天的黃昏緩緩地沉了下去,風中人們奔走,四五黃犬追隨著回家。
他終於理解了灰灰為什麼喜歡代州。
不是因為被照顧,不是因為被幫助,而是因為那個時候,他用僅有的一小塊窩窩頭支撐了另一個逃亡的人活下去。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需要了。
他希望自己也是被人需要的。
漆黑的雪夜裡,邊俊弼把昏迷十年的灰灰包好在溫暖的被窩裡,緩緩扶起,讓灰灰也抬起頭,好似望著整間屋子。
他們四麵和頭頂的牆壁,都畫成了湛藍與潔白的顏色,那是六月遼闊的雲卷雲舒的天空。地麵是參差的綠色,開著淡紫色的小花,不遠處,一隻撲騰的野雞跳上了牆麵,似要向著遼闊無邊的草原飛奔而去。
“快醒來吧,醒來我們就回代州啊。”邊俊弼把少年微涼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近乎乞求,“快點吧,不要讓我守著這些東西再等下去了。”
“你一直睡著,怎麼能知道,其實當年你寄來的這些信,我在戰敗後讀了很多遍纔有力氣活下去。
“我其實是需要的。
“無比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