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61章 老師的教誨
夜色深沉,如濃墨般潑灑在漢東省會的上空。省委大院深處那棟獨棟小樓的書房,燈火通明,像驚濤駭浪中一座看似安靜卻蘊含巨大能量的燈塔。
祁同偉的車悄無聲息地滑入院落,沒有驚動任何鄰居。他下車,整理了一下身上筆挺的警服,儘管已是深夜,他的儀容依舊一絲不苟,肩章上的銀色橄欖枝環繞的國徽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微的光。他抬頭望了一眼書房那扇透出溫暖光亮的窗戶,深深吸了一口微涼而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彷彿要將白日裡省委會議上那無形卻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硝煙味徹底滌蕩乾淨。
“一一六”事件的風暴似乎暫時平息,大風廠的股權問題在沙瑞金雷厲風行的乾預下,以陳岩石為代表的工人群體取得了看似決定性的勝利。李達康,這個曾經咄咄逼人、試圖藉助“沙李配”執掌漢東的強勢市長,在這場風暴中折戟沉沙,雖然未被立刻免職,但政治前途已然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話語權大不如前。表麵上看,沙瑞金這位新來的省委書記,以其果決的手腕和占據的道德製高點,贏得了開門紅,初步站穩了腳跟。
但祁同偉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風暴眼,往往是最平靜,也最危險的。
秘書輕聲引導他進入書房,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並輕輕帶上了門。書房內,暖色的燈光碟機散了秋夜的寒涼,滿牆的藏書散發著油墨和舊紙特有的沉靜氣息,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高育良正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後,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手裡捧著一本線裝版的《資治通鑒》,似乎正讀得入神。手邊,一杯清茶嫋嫋地冒著熱氣,茶香與書香混合,營造出一種極具欺騙性的安寧與祥和。
祁同偉沒有立刻出聲打擾,他靜靜地站在書房中央,像一株挺拔的白楊,目光卻快速而細致地掃過房間。這裡的一切陳設都如同高育良其人,看似古樸雅緻,充滿書卷氣,但每一件傢俱的擺放,每一本書的排列,甚至牆上那幅“寧靜致遠”橫幅的懸掛角度,都蘊含著深意,體現著主人嚴謹到近乎苛刻的秩序感。這就是他的老師,他的政治領路人,永遠知道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該擺出什麼樣的姿態。
“來了。”高育良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書頁上,聲音平和,聽不出絲毫會議結束後的疲憊或緊張。
“老師,您找我。”祁同偉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在高育良的書房裡,他永遠保持著學生應有的禮節。
高育良這才緩緩放下書,取下眼鏡,用一塊柔軟的絨布仔細地擦拭著鏡片。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彷彿時間在他這裡流淌得格外緩慢。他抬起頭,目光透過擦拭乾淨的鏡片,落在祁同偉臉上,那目光深邃、銳利,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淡然。
“坐。”高育良指了指書桌對麵的黃花梨木圈椅,“嘗嘗這茶,剛到的明前龍井,味道還算清醇。”
祁同偉依言坐下,端起旁邊小幾上早已為他沏好的茶,輕輕呷了一口。茶湯入口微苦,旋即化作甘醇,齒頰留香。但他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品茶上。他知道,高育良深夜叫他過來,絕不僅僅是為了喝茶聊天。
“今天的會,你怎麼看?”高育良終於切入了正題,他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置於腹前,這是一個典型的審視和傾聽的姿態。
祁同偉放下茶杯,腰板挺得更直了一些,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回答:“沙瑞金書記這一手,玩得確實漂亮。借力打力,利用陳岩石和李達康之間的矛盾,一舉奠定了他的權威。李達康……算是暫時出局了。現在,所有的矛頭,下一步都會指向我們。”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高育良的神色,見對方依舊麵無表情,才繼續說道:“侯亮平已經就位,反貪局這把刀,沙瑞金是握在手裡了。我估計,他們很快就會對山水集團,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人和事,展開全麵調查。我們是首要目標。”
高育良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其他情緒,隻是淡淡地問:“怕了?”
祁同偉聞言,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那是在槍林彈雨和宦海沉浮中磨礪出的堅韌與傲氣:“怕?老師,我祁同偉什麼場麵沒見過。從岩台山那個緝毒隊長走到今天,我流的血汗,比很多人一輩子見過的都多。我隻是在評估局勢。沙瑞金是過江猛龍,侯亮平是京城利劍,再加上他們背後可能存在的鐘家勢力,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評估得不錯。”高育良終於露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但那笑意並未抵達眼底,“能看到對手的強大,是清醒。但隻看到對手的強大,就是怯懦了。同偉啊,你要學會換個角度看問題。”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開浮葉,呷了一口,動作優雅從容。“沙瑞金今天這一仗,看似贏得漂亮,但也暴露了他的底牌,或者說,他性格裡的弱點。”
“哦?”祁同偉身體微微前傾,露出願聞其詳的神情。他知道,高育良的政治智慧,是他需要終身學習的寶藏。
“首先,是鋒芒過露。”高育良放下茶杯,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像是在為自己的話打拍子。“他新官上任,急於立威,這可以理解。但他選擇的方式,太激烈,太具有顛覆性。‘一一六’事件,他完全可以有更溫和、更循序漸進的解決方式,但他選擇了最直接、最不留情麵的一種。李達康固然倒了,但你想想,台下坐著的那些廳局級、地市級乾部,他們會怎麼想?”
高育良的目光變得幽深:“他們會兔死狐悲,他們會物傷其類。今天沙書記可以為了大風廠的工人,如此毫不留情地拿下李達康這樣一個省委常委、京州市委書記,明天,會不會因為其他事情,用同樣激烈的手段拿下他們?權力需要威嚴,但也需要懷柔。沙瑞金今天展示了足夠的威嚴,卻也寒了很多乾部的心。這種‘寒心’,會轉化為觀望、遲疑,甚至消極的抵抗。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祁同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回憶起會議結束時,不少乾部臉上那種複雜難明的表情,不僅僅是敬畏,確實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和疏離。
“其次,”高育良繼續說道,語氣平穩而充滿力量,“他太過依賴道德正確性。他拉攏陳岩石,高舉公平正義的大旗,這麵旗子很高,很耀眼,但也很容易變成雙刃劍。道德這東西,用來要求自己,是修養;用來要求彆人,尤其是作為唯一的政治標準,就會顯得不切實際,甚至……迂腐。漢東省的情況錯綜複雜,不是非黑即白的童話世界。沙瑞金想把一切都放到道德的聚光燈下審視,遲早會碰到釘子,會發現很多事情的灰色地帶,是道德大棒無法輕易裁決的。當他發現現實不如他想象的那麼純粹時,他的道德優越感,反而可能成為他的負擔。”
“而侯亮平,”高育良提到這個名字時,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就是沙瑞金道德大旗的急先鋒。這個年輕人,有能力,有衝勁,背景也硬。但他有個最大的缺點——太順了。他從學校到最高檢,一路走來,太順風順水,缺乏足夠的挫折教育。這使得他自信,甚至有些自負,相信法律是萬能的,正義是絕對的。這種性格,在辦案中,尤其是麵對我們這種級彆的對手時,很容易急躁,很容易為了追求結果而忽略過程,甚至……觸碰紅線。”
祁同偉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似乎捕捉到了高育良話語中隱含的戰略方向。
高育良看著祁同偉神色的變化,知道他已經領會了幾分,便不再繞圈子,直接點明瞭核心:“所以,同偉,現在的局勢很清楚。沙瑞金攜新勝之威,看似勢不可擋;侯亮平磨刀霍霍,看似銳利無比。但我們,不能自亂陣腳,更不能硬碰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留給祁同偉一個沉穩如山嶽的背影。“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一個‘攻’字,而是一個‘穩’字。不是‘進’,而是‘守’。”
“穩?”祁同偉輕聲重複。
“對,穩!”高育良轉過身,目光灼灼,“就像下棋,對方氣勢如虹,猛攻過來,我們如果跟著他的節奏對攻,很可能就會掉進他的陷阱。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穩固陣地,加固防線,消化掉李達康倒下後留下的權力真空,儘可能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我們要讓沙瑞金和侯亮平的拳頭,打在一團棉花上,或者,打在堅固的防彈玻璃上。”
他走回書桌後,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語氣變得無比鄭重:“具體來說,就是從今天起,你,我,我們這邊的每一個人,在明處,要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講原則、守規矩!一言一行,都要經得起最嚴格的程式審查和政策考量。尤其是在麵對侯亮平的調查時,我們更要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配合’。”
祁同偉眉頭微蹙:“配合?老師,您的意思是……”
“對,就是配合。”高育良的嘴角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他不是要查嗎?讓他查。我們要主動提供他想要看的材料,當然,是那些我們精心準備過的、能夠證明我們‘清白’的材料。他要問話,我們坦然接受,態度要誠懇,回答要嚴謹,絕不給他任何借題發揮的藉口。他甚至可能會采取一些非常規的、帶有挑釁意味的調查手段,我們也要忍,要等。”
“等什麼?”
“等他犯錯!”高育良斬釘截鐵地說,“等他因為遲遲打不開局麵而變得焦躁;等他因為年輕氣盛而逾越程式;等他因為背後的壓力而動作變形!同偉,你要記住,在政治鬥爭中,尤其是在當前的這個大環境下,程式的正確性,有時候比事實的正確性更重要。侯亮平代表的是‘事實’(或者說他們認定的事實),而我們要牢牢占據‘程式’的製高點。”
他坐下來,重新恢複了那種智珠在握的從容:“我們要把‘依法依規’這四個字,變成我們最堅固的盾牌,同時,也要把它磨成最鋒利的矛。用我們的‘規矩’,去反襯他們的‘不規矩’;用我們的‘耐心’,去襯托他們的‘急躁’;用我們的‘陽謀’,去對付他們可能使出的任何‘陰謀’。”
祁同偉隻覺得豁然開朗,心中連日來的陰霾和緊繃感一掃而空。高育良的這一席話,如同撥雲見日,為他指明瞭在看似不利局麵下的鬥爭方向和策略。這不再是簡單的對抗,而是更高階彆的政治智慧和意誌的較量。
“我明白了,老師!”祁同偉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和堅定,“以靜製動,以柔克剛。我們不跟他比誰更狠,比誰背景更硬,我們就跟他比誰更穩,誰更講規矩,誰更能沉得住氣!”
“沒錯。”高育良讚許地點點頭,“特彆是你,同偉。你是公安廳長,位置關鍵,目標也最大。很多人,包括沙瑞金和侯亮平,可能都會下意識地認為,你祁同偉是公安出身,性格剛猛,容易衝動。他們可能正盼著你沉不住氣,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你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要表現得比政法委書記還要沉穩,比大學教授還要斯文。你要讓他們所有的預判都落空。”
“另外,”高育良補充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梁璐那邊,你要安撫好。你們的關係,也是很多人關注的焦點。這個時候,家庭和睦,也是‘穩’的一部分。不要授人以柄。”
祁同偉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我知道該怎麼做,老師您放心。”
“還有山水集團那邊,”高育良壓低了聲音,“高小琴是個聰明人,她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但你要確保,所有明麵上的往來,都乾乾淨淨,滴水不漏。必要的時候,斷尾求生,也不是不可以。記住,我們的核心利益,是安全,是政治上的主動權。”
“是!”祁同偉重重點頭。
“好了,”高育良重新拿起那本《資治通鑒》,彷彿剛才那番決定未來漢東政局走向的密談從未發生過,“時間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記住我的話,‘穩’字當頭,‘規矩’二字,就是我們接下來最有力的武器。”
祁同偉站起身,再次向高育良深深鞠了一躬:“謝謝老師指點迷津,同偉受益匪淺。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轉身,邁著沉穩而堅定的步伐離開了書房。來時心中那份凝重和不確定性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晰的戰略路徑和必勝的信念。夜色依舊深沉,但祁同偉的目光,卻如同暗夜中的獵豹,銳利而充滿耐心。他知道,一場以“規矩”為戰場的新形態鬥爭,已經拉開了序幕。而他和高育良,已經占據了最有利的地形。
高育良聽著祁同偉的腳步聲消失在樓下,這才緩緩放下手中的書,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喃喃自語:“沙瑞金啊沙瑞金,你帶來了京城的風,想吹散漢東的霧。卻不知,這漢東的棋局,講究的是潤物細無聲啊。咱們,慢慢下。”
書房的燈,又亮了很久,很久。這一夜,對許多人而言,註定無眠。而漢東省未來的政治格局,就在這看似平靜的夜晚,悄然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