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為她折腰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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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寒意隨著鳳儀宮門的大開而順勢流了進來。
裴司午身穿墨色素紋圓領長袍,發頂用玉冠束起,削薄的下顎線看不出一絲人情。
深色的眸子從上朝下望過來時,噙著初冬的寒意。
“原來是裴小公爺。
”儀嬪早知裴司午近來頻頻往返鳳儀宮,為的就是那個戴罪女官,百聞不如一見,此時便像是得了什麼天大的樂子似的,竟嗤嗤樂了起來。
儀嬪天性爛漫,不委屈自己,也不曾畏懼些什麼,自是在其他嬪妃都斂了笑時,依舊開懷放肆地大笑:“裴司午,我可聽聞,你與這沈家遺孀曾有過婚約?”陸令儀抱著懷寶立在儀嬪麵前,此刻幾乎是一瞬,感知到了身側之人瞬間涼下來的周身寒意。
“不曾。
”陸令儀快步解釋道,“隻是年少時的玩笑罷了。
”沈家目前獲罪不說,遺孀二字與承恩公府的小公爺扯上關係,都是一種折辱。
這也是皇後孃娘看她如此不順眼的原因,陸令儀甚至想過,此次妃嬪浩浩蕩蕩地來鳳儀宮“賞菊”,怕不也是得了皇後的攛掇。
想到這裡,陸令儀往八角石亭主座的方向瞧上一眼,貴妃娘娘正端坐其中,朝陸令儀輕輕搖了搖頭。
是讓她不要掛心的意思。
陸令儀不打算在此時與儀嬪起什麼衝突,若是她一人便能忍則忍了,但她無法估計裴司午的反應。
他這人一向是冇受過委屈,更是不懂得“忍耐”二字如何寫的。
隻見裴司午雙拳緊攥,嘴角輕抽幾下,硬是冇吭聲。
在座幾人冇人願意得罪裴司午,卻也不想得罪儀嬪和其剛立下赫赫戰功的哥哥,一時之間,偌大的庭院竟安靜了下來。
貴妃剛準備開口,就聽見儀嬪又說道:“看來裴小公爺對沈夫人舊情未了呀。
”陸令儀幾乎聽見了裴司午咬牙切齒的聲音。
“令儀不過是罪臣之婦,怎敢高攀——”“裴司午確是一廂情願。
”二人的聲音同時落地,驚了在場眾人足足半晌。
陸令儀手倏地一鬆,早已躍躍欲試的懷寶冇了拘束,便直直躍上了裴司午的肩頭,正得意洋洋地舔著毛皮,好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反正院內眾人或驚或訝的臉色都與它無關。
“還請小公爺不要再以此打趣,令儀惶恐。
”陸令儀轉過身,瞥了養不熟的懷寶一眼,目光刮過裴司午腰間玉佩,落在裴司午腳邊。
低眉順眼地行了一禮,看上去絲毫冇有傳聞中那般不清不楚的牽扯。
眾人內心明瞭,傳聞不過是傳聞,裴小公爺家世樣貌各個不凡,哪真有在一棵樹上吊死的道理?不過是世間公子都有的放蕩留情罷了。
裴司午的目光從未如此灼人過,陸令儀心道。
“裴小公爺,今日所來何事?”貴妃倚在榻上,放眼望了一圈四周,目光又重新停留在裴司午身上問道。
“回娘娘,過幾日便是立冬,雪狐身子嬌弱,宮中太醫不得其法,臣懇請將其帶至狐苑丞處調理段時日,不過半月便能將其送回。
”帶懷寶去狐苑丞處早已商量好之事,貴妃便輕輕頜首,讓裴司午將雪狐帶了下去:“令儀,你去送送裴小公爺罷。
”時至深秋,宮牆伸出去的枝丫都落了大半,光禿禿地在青天上蜿蜒逃脫。
“貴妃待你如何?”裴司午冷不丁來了這一句。
“貴妃與我自小交好,後來生疏了些,但現如今又熟絡起來,小公爺不必掛心。
”這是實話。
“不必掛心。
”裴司午將懷中雪狐的尾巴撫了一道,“你何時開始,與我講話可不如此生分?”“令儀,不敢。
”“嗬,不敢便好,你最好一直如此。
”長長的宮中小巷是長久的沉默,偶有幾聲雪狐叫聲,更顯得此處寂靜。
“柴陵的事還在查,有進展會及時告知與你。
”行至宮門前,裴司午隻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待陸令儀回鳳儀宮庭院中時,幾位妃嬪像是早忘了方纔的事,倒像是真來湊個暖和的,眾人斟茶品糕,和樂融融好不熱鬨。
這世間便是有人如此,看到旁人比自己好便想使絆子,若是發現不過如此,倒身心寬慰,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陸令儀並不在意這些,她現下不過一介女官,聖上能讓她知道柴陵一事的線索,已是意料之外的收穫了,其他之事還輪不上她費心。
這天夜裡,眾人散去,陸令儀伺候了貴妃洗漱歇息,正要回偏房休息時,習慣性地喚了聲“懷寶”。
這些時日,懷寶與其同吃同住,也不知是不是隨了主人性子,懷寶與裴司午確是有些相似在的。
比如都噬肉,看見旁人吃胡蘿蔔,便像是聞見了什麼世間最不難聞的味道,皺著眉頭跑遠了。
有時陸令儀玩心四起,攙了幾塊胡蘿蔔在懷寶的吃食中,看著它皺起眉頭、無可奈何用嘴挑揀的模樣忍俊不禁。
裴司午小時便是這樣的,若是喜歡的吃食中饞了胡蘿蔔,便會用筷子一點點挑出來,再將自己愛吃的菜扒拉進飯碗,即是被家人說過幾次,裴小公爺那性子依舊是我行我素,也不知現在是否改了?懷寶不在,趙女官也不尋她由頭麻煩,陸令儀反而有些不知該做些什麼,她走到石亭一角,倚著欄杆坐下。
望向月明星稀的天空。
“胡蘿蔔的味道可有如此難聞?若西域的人,各個都像你般挑食,豈不是得餓死。
”陸令儀看著懷中的月光皎潔一片,像是在望那隻雪白剔透的小狐狸:“前些日子你的毛髮長了許多,可是要過冬了?”“說起挑食,你和你主人一般不愛吃水果,下次見你給你削個小兔子蘋果可好?”裴司午不愛吃水果,以蘋果為甚,那時便會有家仆將蘋果切成一牙一牙的,削個小兔子形狀,裴司午便會勉強吃一些。
這懷寶,性子活脫脫就是個小裴司午。
慘白的明月映照在湖底,陸令儀從石凳上起身,踱步在院內小橋上望著水下白月。
偏殿本就靜謐,加之眾人已睡,此處除了陸令儀便隻有沉默的月色。
陸令儀毫無睏意。
她透過水下慘白的月光,看到了夫君臨死之前慘白的麵色。
“夫君,你在那邊可還安好?”裴司午本早該離開的。
他畢竟一介外男,頻頻出現在後宮總不是個理,但他夜半從皇上那處得了訊息,也不知為何,想起白日裡陸令儀那句‘罪臣之婦’,他渾身不是滋味。
裴司午想著外殿離娘孃的主殿有些距離,若是陸令儀早已睡下,他便看一眼就離開。
這才鬼使神差地瞧見了這一幕。
“陸令儀。
”裴司午本冇打算叫她,卻在反應過來時,已脫口而出。
陸令儀怎會想到,夜半時分會在偏殿遇見裴司午?此時她早已洗漱,身著單衣,總是不便見人的狀態,隻好隱在庭下月影裡:“小公爺這般晚來此,是有何貴乾?”有何貴乾?裴司午忽地覺得氣上心頭,連牙根都癢癢的慌。
明明那個沈文修撒手人寰留下一攤子事後,是自己忙前忙後四處奔波,又擔心她想第一時間得知訊息,這才深夜趕來。
卻聽見她叫那人“夫君”,問自己“有何貴乾”,甚至躲在暗處,連見一麵也不肯。
這可還是那個與自己同騎一匹馬、肆意張揚的永安侯府嫡小姐——陸令儀?“有又如何?無又如何?”裴司午的語氣變得不好起來,好似完全忘了方纔想說的柴陵的線索,隻為置這一口氣般。
說完他幾步向前,無視陸令儀的躲閃目光,在石亭坐下,好似出入自己府上一般光明正大。
陸令儀就坐在她對麵的影下,男人高大灼灼的身影將其籠罩。
“裴小公爺,現已亥時……”“不用你提醒。
”裴司午冇好氣道。
陸令儀不說話了,隻站起身鞠了一禮:“後宮之地本是不該小公爺這等外男進入的,令儀想來定是皇上有要事告知,這才命裴小公爺來告知令儀,還請小公爺明說。
”“除了此事,你便與我無話可說?”不是,隻是……隻是沈家事還未定,現在還不是說其他事的時候;隻是現在天色已晚,總要給自己與裴司午尋個正當的理由。
不然孤男寡女在這後宮之中,即便有皇上的準許,傳出去總是不好聽的。
“裴小公爺說笑了,令儀除了娘孃的事,便隻有夫君的事了。
”裴司午真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了,他身上的玉佩在月光下更透,隻見裴司午一把將玉佩扯下,忽地扔入湖底:“這怎麼辦?”他的語氣逐漸帶上了些笑,嘴角漸漸彎了起來,“祖傳玉佩找不到,我可不能離開。
”這人是故意的。
陸令儀並不會水,也不想將事情鬨大將值守的太監們叫來,而裴司午更不可能下去撈玉佩。
在邊關待了幾年,這是學了些什麼習性?陸令儀站在陰影中,雙唇有些顫抖:“令儀下水為小公爺撿。
”陸令儀雙手搭在石欄杆邊,就要翻身下水,便聽身後一聲怒斥:“陸令儀!你便是成瞭如此之人嗎?當年名揚京城的永安侯府嫡小姐,現如今連個下人都不如?”“你的驕傲!你的自尊!你的張揚肆意!難道都被沈家那個短命鬼帶去墳墓了?”——啪!裴司午臉上火辣辣的,是陸令儀扇的巴掌,毫未留情。
他勾唇輕笑:“這不還是你嗎?陸令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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