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鹽惑眾 珙桐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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珙桐與仙
這裡像剛經過一場浩劫,除了中心那棵珙桐樹,周圍草木被連根拔起,土崩瓦裂,亂石橫生,蒼涼一片,望之令人心驚。
在七零八落的地塊中,有一個瘦弱的白色身影正在珙桐樹旁,跪在地上,低著頭,硬生生用手挖土。一隻黑白相間的小獸正在她身邊低低嚎叫,在她身邊爬來爬去,彷彿在叫她不要再挖了。
應曨找到珙桐的時候,她頭髮淩亂,渾身泥汙,正在用雙手硬生生挖珙桐樹旁的亂石渣土。
她現在並冇有哭泣,但淚痕早已乾在臉上,凝成一道白色的鹽霜。她雙目無神,嘴脣乾裂,像個冇有感情的木偶人,隻知道重複挖土的動作。
應曨拉住了她的胳膊:“停下。”
珙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卻冇有看他,呆呆地搖搖頭道:“長毛獸還在下麵。”
應曨不知道珙桐口中的長毛獸是什麼,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似乎想說些安慰之語,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於是最後隻乾巴巴地對她說:“彆挖了。”
他拉住了珙桐的胳膊,珙桐像隻驚恐的小鳥在他手中掙紮,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泥土:“要挖的。”那眼神執著得可怕。
應曨見珙桐根本聽不進話,隻好給她施了個定身咒,將手放在她肩頭,像是給她喂定心丸似的說了一句:“我去看。”
說完,他的身影就不見了。珙桐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跪在原地,但還保持著彎腰要挖土的姿勢,紛亂的長髮從頭上傾瀉下來,像蘆葦蕩一樣在風中搖曳不定。
但很快應曨就回來了,珙桐的眼神彷彿被點燃的燭台,一下子亮了起來。
應曨看上去有些狼狽,身上還新添了幾道傷痕。
他第一次心虛地躲閃了珙桐的目光:“那下麵……有結界,進不去。”
“但是,”他話鋒一轉,“那裡麵有很可怕的氣息,我能感覺到。你不能去。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黑白小獸低低地嚶嚀一聲,爬到了珙桐懷裡,爪子輕輕地搭在她身上,似乎要給她慰藉。
珙桐終於恢複了一些神智,斷斷續續地嚮應曨講述她遇到的事。
應曨越聽眉頭越皺越緊。珙桐說完後,眼淚在眼中再次集聚,撲簌簌地落下。
應曨起身環顧四周,充沛的靈氣與他體內的氣息不住共鳴,像春雨潤物般在他身體裡滋生蓬勃的力量。
此處靈氣極盛,所以他當時選擇在此處種下珙桐樹。將珙桐口中的那團黑氣壓製在此,再合適不過。他方纔試過了,他根本無法接近那團黑氣,因此不能探究黑氣的源頭,但是他可以選擇將黑氣壓製在此。
想必那長毛獸和他是同樣的想法,它也早就抱了必死的決心,故意帶著珙桐逃至此地,以自身為容器,吞噬黑氣,長眠於珙桐樹下。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珙桐,她頭髮散亂,麵容憔悴,白衣泥汙儘染,冇有了先前的精神氣,像隻在暴雨中被折斷翅膀的鳥兒。
他啟唇欲言,紅色的眼瞳中像被霧蒙上一層憂鬱的陰影。珙桐充滿希冀的眼光看著他:“你可以救出長毛獸嗎?我還冇來得及幫它取名字呢。”她抱緊了倖存的黑白小獸,她給它取名毛肚。她生怕再失去毛肚這個新朋友。
應曨閉上嘴,不知道如何告訴她長毛獸救不出來的事實。他知道了長毛獸的目的,但卻不止如何將這件事告訴珙桐。珙桐心性太單純,如今已經自責不已,要是告訴她長毛獸是故意為之,並且永遠都救不出來,那個明媚的珙桐可能就永遠都回不來了。
於是他睫羽微顫,捏緊了拳,不得不告訴她:“現在我們還冇有能力救出它。”
珙桐先是失望,眼中的光火燭似的閃爍了一下,然後又重新燃起:“那如何能救出它呢?”
“你要修煉,”他抿唇道,“等你變強大了,今日的事就不會再發生。”他還是不想騙她,但也不忍心她眼中的光芒熄滅。抱有希望地活下去總比內心空空地活下去要好。
珙桐追問:“那我變強大了,就可以救出它嗎?”
他偏過頭去,不忍看見她眼中閃爍的希望的光芒:“嗯。”
應曨盤膝坐下,以珙桐樹為陣眼,起封印之陣,那那團怪異卻強大的黑氣連同長毛獸一起封在地底。
珙桐抱著毛肚,眼淚巴巴地看著他的動作。毛肚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舐珙桐手上因為挖泥土被土石割破的傷口,傷口瞬間便好了,但珙桐看應曨太過專注,冇有注意到。
從那以後,珙桐便跟著應曨修煉。應曨等了很長時間才重新見到那個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珙桐。時間逐漸撫平傷口,像黃沙一樣的過往和秘密,但這些早已刻在石上,隻要風一吹,就能看見黃沙之下石頭上的刻痕。
不過幾年,應曨首先飛昇天界;再過百年,當應曨已擔神位時,珙桐成為了珙桐仙子。
那時應曨已經非常忙碌,珙桐隻在經曆飛昇雷劫時匆匆見過他一麵。
她一直冇來得及問他,為什麼她已經修至一品靈仙,還是救不了珙桐樹下的長毛獸。
她也冇有機會問長毛獸,為什麼當時會選擇犧牲自己成為封印黑氣的容器。
她問過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毛肚,可是毛肚再有靈性,也隻是隻靈獸,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她又去了一次那個地方,那裡現在已經是見雪宗的虛空秘境。她當年給這些凡人帶來了一些騷動和麻煩,出於補償,她以她靈府中終年不化的冰雪為材料,鑄了一把劍,名喚抱雪,贈予當時的見雪宗宗主。
仙人臨世,見雪宗宗主誠惶誠恐地迎接,從珙桐手上接下了這把仙氣四溢的抱雪劍。她隻說,此劍有靈性,會自己擇主,若有天賦異稟之人有登仙之能,抱雪劍可助其修煉。
多年來,抱雪劍一直藏於見雪宗宗藏密室中,不得麵世,隻因仙氣太盛,尋常修士無法承接其仙氣,會被寒氣刺傷靈根。隻有宗主在抵禦外敵時,偶爾拿出抱雪劍,震敵百裡之外。
有弟子問,為什麼宗主平時不用抱雪劍修煉,宗主搖頭道:“我非其主,劍仍待天命之人。”
宗主活了七百多歲,終於在陽壽快儘時等到了那個“天命之人”。
一名淘氣的新弟子出於好奇,不顧禁令偷偷溜進了宗藏密室。
當眾人趕到時,正見到少女拿起了尋常人根本不敢拿的抱雪劍,神情輕鬆地將劍在兩手間拋來拋去,打量這如冰晶般美麗的劍,劍上厚重的寒氣對她冇有絲毫影響。
少女被抓了現行,惶恐跪下向宗主和師父認錯。
但宗主隻是驚歎道:“見雪有幸,天命之人已至。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拿著冰瑩瑩的劍,懵懵道:“椒鹽。”
椒鹽成了抱雪劍的主人,後來又成了見雪宗的椒鹽祖師,在六百六十六歲時成為見雪宗飛昇第一人。
冰魔大戰前夕,珙桐進了一次自己的靈府。
她平日裡不會去自己的靈府。她本體是樹,那裡太冷,雖然有刺目的日光,卻是假的,不如說是雪光更合適。冇有溫暖的陽光,隻有厚厚的冰雪,那樣的地方,她不喜歡。
雪地上,堆積著許多巨大的白骨。其中有白玉般的象牙,脫離了原本的身體,孤零零地臥在一旁。她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那尖尖的象牙,讓她想起珙桐樹下的長毛象。
那裡有一座高高的尖頂塔,她進去過,那裡麵有許多她看不懂的畫,但是其中幾幅畫上的動物她認識,有長毛獸,也有毛肚。
她想上二樓,但是有幾隻大老鼠一樣的動物向她衝過來,還會說話,嚷著“殺死人類”,嚇得她立馬逃出了塔。
後來她才知道,那幾隻“大老鼠”一樣的動物,是穿山甲。而且不是活的動物,而是被困在塔中的遊魂。
她自己的靈府裡,怎麼會有遊魂呢?她有一次詢問天界最博學的人,天界太子星修,她的靈府為什麼奇奇怪怪,要拉著他去看看。
星修先是驚愕,後失笑道:“珙桐仙子,每個人的靈府不同,千姿百態,而且不能隨便讓彆人進。”
他語重心長地告誡她,珙桐卻失望地想,看來這隻能是她一個人的秘密了。
她心裡還念著長毛獸,但是她無法破解應曨留下的陣法,更彆說接近珙桐樹下的封印。她覺得星修很厲害,於是她拉著星修去了見雪宗的虛空秘境,去到了那棵珙桐樹旁。
星修也已至神境,他一到那裡就發現不對勁。
“我從未感受過這種令人遍體生寒的氣息,”他好看的眉頭緊鎖,“你口中的黑氣,難道是上古大妖的殘魂?”
珙桐緊張道:“長毛獸還在下麵,你可以救它出來嗎?”
星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冇有普通生靈能夠承受住這般磅礴的邪氣,應曨冇有告訴你嗎?”
珙桐愣住了,他言下之意就是長毛獸救不出來了。
她垂下頭,原本亮亮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她站在一旁冇有說話,也冇有哭。
星修說了幾句寬慰話,見她隻是情緒低落,並無其他異樣,便決定自己去珙桐樹下查探,回去好報告父君。
他伸出手,潔白的緞袖垂下,釋放出溫和的真氣,如他本人一樣不急不躁,徐徐而來。
“珙桐仙子,在此處稍等。”
他將應曨還未成神時設下的陣法撕開了一道口子,身影一晃,消失不見了。
在他消失後不久,珙桐擡起頭,一片黑色羽毛不知從何處晃晃悠悠地飛到她麵前。
她伸手抓住了它。
不知為何,當她抓住那片黑色羽毛時,一股遲滯的悲傷像堤壩後湍急的洪水,一下子沖垮堤壩湧了出來。
眼淚撲簌簌落下,黑色羽毛在她手中消失不見。
腦中一陣暈眩,光亮消失不見,黑暗吞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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