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令 第1章 焚舊立新,血誓為證
焚舊立新,血誓為證
琅琊坊。
往日裡彌漫的濃烈漆料氣息,此刻卻被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壓抑、恐懼、劫後餘生、以及一絲微弱的、不敢宣之於口的期待,混雜在空氣中。
謝家倒台,玲瓏閣被查封的訊息如同長了翅膀,早已傳遍了坊內的每一個角落。曾經籠罩在匠奴頭頂、如同大山般的謝家陰影,一夜之間崩塌。
但隨之而來的,並非純粹的喜悅。連坐的恐懼尚未完全散去,邊關的烽火又讓未來蒙上一層濃重的陰影。
更重要的是,那個曾經被他們視為災星、昨日還是罪奴的六指女子,今日竟成了工部正八品的匠作司主事!
這身份的巨變,讓所有匠奴都感到無所適從。
曾經排擠過她的,此刻惴惴不安;曾經同情過她的,也帶著幾分敬畏和疏離。
江燼璃踏進琅琊坊時,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複雜而沉悶的氣氛。
她依舊穿著那身深藍色的棉布工裝,洗得發白,卻乾淨整潔。左手依舊包紮著,但已能輕微活動。
她的腰間,懸掛著那枚象征著身份和職責的匠作司銅牌。背後,斜背著一個長長的、用灰布包裹的條狀物——那是她失而複得的祖傳金漆勾刀全套。
她的腳步很穩,一步一步,走在熟悉的、卻彷彿又有些陌生的坊間小路上。
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躲在門後、窗後,偷偷窺視著她的匠奴們。那些目光中,有畏懼,有好奇,有麻木,也有極少數帶著一絲希冀。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
她的目的地很明確——坊內深處,後山那片荒僻的墳地。阿嬤,就葬在那裡。
阿亮跛著腳,遠遠地跟在後麵,想上前又不敢,神情複雜。
墳地荒草叢生,幾座簡陋的土墳孤零零地立著。阿嬤的墳前,隻立著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麵用燒紅的鐵條烙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江氏阿嬤之墓”。
江燼璃走到墳前,靜靜地站了很久。秋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拂過她依舊帶著幾分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龐。
阿嬤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現。那粗糙卻溫暖的手,那嚴厲卻充滿期許的教導,那臨終前未能說完的悲憤遺言…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墳前冰冷的泥土裡。
“阿嬤…”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我回來了。”
“謝家…倒了。謝蘊淩遲,謝清棠賜死。您和我爹的血仇…清算了第一步。”
“我拿回了金漆勾刀,還有…半枚金漆佩。”她解下背上的灰布包裹,開啟,露出裡麵寒光內蘊的刀具。又拿出那半枚溫潤的金漆佩,指尖摩挲著上麵的日月金紋。
“我現在是工部匠作司的主事了…雖然,隻是暫時的。”她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卻燃著火焰,“阿嬤,您說過,金漆鑲嵌的魂,不能斷在我們手裡。您說過,匠人的手,不該永遠戴著枷鎖。”
“我答應過您,要為匠奴爭一條活路。”
“這路…很難。前有軍械弊案的餘毒,邊關烽火告急;後有朝堂的明槍暗箭,匠籍製度的鐵幕…但,我回來了。”
“琅琊坊…從今天起,不再是罪奴的牢籠!它會是‘金漆日月閣’!是匠魂重燃之地!是我江燼璃,為天下匠人,撕開那道鐵幕的第一塊基石!”
她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宣誓,字字句句,砸在寂靜的墳地裡,也砸在悄悄跟來、躲在遠處樹叢後偷聽的阿亮等幾個匠奴的心上!
金漆日月閣?!
撕開鐵幕的基石?!
阿亮等人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那是…希望?!
江燼璃說完,猛地拔出腰間的金漆勾刀——那柄最長、最厚重、用於劈砍粗胚的“開山刀”!刀身暗金,刃口寒芒吞吐!
她左手緊緊握住那半枚金漆佩,彷彿要從中汲取力量。右手高高舉起沉重的開山刀,刀尖在秋日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阿嬤!爹!你們看著!”
“今日,我江燼璃,以血為誓,以刀為證!”
“匠魂不滅,金漆永存!”
“日月所照,匠道同輝!”
話音未落!
“嗤——!”
鋒利的刀鋒,毫不猶豫地劃過她左手掌心!
鮮血瞬間湧出!滾燙的、鮮紅的血液,順著她緊握的拳頭,滴落在那半枚金漆佩上,染紅了溫潤的白玉,也浸透了那冰冷的金絲日月紋路!
她彷彿感覺不到疼痛,染血的左手,猛地按在了阿嬤墳前那塊粗糙的木牌之上!一個鮮紅的、帶著她體溫和決心的血手印,清晰地烙印在木牌之上!
緊接著,她右手金漆開山刀,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刀尖向下,狠狠刺入墳前的土地!
“噗!”
刀身入土半尺!刀柄兀自顫動不休!
做完這一切,江燼璃猛地轉身!染血的左手緊握金漆佩,右手拔起插在地上的開山刀,刀尖斜指琅琊坊入口的方向!她的眼神銳利如鷹,燃燒著熊熊烈焰!
“走!隨我去——正名!”
她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絕世寶刀,帶著凜冽的鋒芒和破釜沉舟的氣勢,大步流星地朝著琅琊坊正門的方向走去!
阿亮等人被這血腥而震撼的誓言徹底點燃了!胸中那股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的火焰,轟然爆發!
“走!跟著燼璃姐!”
“去正名!”
“金漆日月閣!匠魂不滅!”
幾個年輕氣盛的匠奴,率先吼叫著衝了出來,跟在了江燼璃身後!
緊接著,越來越多躲在屋裡的匠奴被這吼聲和江燼璃那決絕的背影所感染,遲疑著,猶豫著,最終也咬著牙,紅著眼,走出那囚禁他們半生的作坊和陰影!
彙成一股沉默卻洶湧的人流,跟在江燼璃身後,湧向坊門!
琅琊坊那高大卻破舊的正門牌樓下,懸掛著那塊象征著罪奴枷鎖、早已斑駁不堪的“琅琊坊”匾額。
江燼璃在匾額下站定。身後,是越聚越多、神情激動而複雜的匠奴。
坊外,也聚集了一些聞訊趕來看熱鬨的百姓和商戶,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她擡頭,看著那塊匾額,眼中再無絲毫眷戀,隻有冰冷的決絕。
她將左手的半枚金漆佩小心地收入懷中。然後,雙手握住了那柄沉重的金漆開山刀!刀身染著她掌心的血,在陽光下反射出妖異而決絕的光芒!
“琅琊坊的時代,結束了!”
“今日起,此地,名為——”
“金漆日月閣!”
伴隨著一聲清越如鳳鳴的長嘯!
江燼璃用儘全身力氣,腰身一擰,雙臂肌肉賁張,沉重的金漆開山刀化作一道暗金色的匹練,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狠狠劈向那懸掛匾額的粗大繩索!
“哢嚓!”
繩索應聲而斷!
沉重的“琅琊坊”匾額,如同腐朽的王朝般,轟然墜落!
“轟隆!”一聲巨響,匾額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煙塵四起!
就在這煙塵彌漫、舊匾墜地的瞬間!
江燼璃早已將準備好的火把點燃!熊熊火焰在她手中跳躍!她沒有任何猶豫,將燃燒的火把,猛地擲向那堆摔碎的匾額殘骸!
“呼——!”
乾燥的木頭瞬間被點燃!火舌猛地竄起,貪婪地吞噬著那些代表屈辱過往的碎片!
烈焰升騰,熱浪撲麵,火光映照著江燼璃染血的臉龐和決絕的眼眸,也映照著身後無數匠奴激動、震撼、甚至帶著淚光的臉龐!
焚舊匾!立新名!
在衝天的火光和滾滾濃煙中,一塊嶄新的、用上好楠木製成、尚未上漆的巨大匾額,被阿亮等幾個匠奴合力擡起!匾額上,四個剛勁有力、以金漆勾勒出輪廓的大字,在火光中熠熠生輝——
金漆日月閣!
隻待金漆灌注,便是煌煌新生!
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匠奴們壓抑了半生的屈辱和憤懣,在這一刻,隨著那焚毀舊匾的火焰,儘情地宣泄出來!
“金漆日月閣!”
“匠魂不滅!”
“江主事!江主事!”
歡呼聲浪,直衝雲霄!
江燼璃站在火光前,感受著身後洶湧澎湃的熱浪和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胸中激蕩。
她做到了。她親手斬斷這枷鎖的第一環!
就在這時!
熊熊燃燒的火焰邊緣,那翻滾的濃煙之中,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分開歡呼的人群,竟無視那灼人的熱浪,一步步,踏著跳躍的火舌和滾燙的灰燼,如同浴火而來的神祇,徑直走到江燼璃的麵前!
火光映照著他玄色的衣袍,也映亮了他那張冷峻如雕、此刻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神情的臉——正是蕭執!他那隻包裹著紗布、烙印著日月痕的右手,隨意地垂在身側。
歡呼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敬畏地看著這位監國皇子。
江燼璃也看著他,火光在她眼中跳躍。她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蕭執的目光,越過燃燒的匾額殘骸,落在那塊嶄新的、寫著“金漆日月閣”的楠木匾額上,又緩緩移回江燼璃染著血汙和煙塵、卻異常明亮的臉上。
“焚舊立新,血誓為證。”他的聲音響起,在劈啪的火焰燃燒聲中,依舊清晰,“江燼璃,你比本王預想的,更有魄力。”
江燼璃抿了抿唇,沒有接話。
蕭執也不在意,他緩緩擡起那隻未受傷的左手。掌心之中,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
那東西在跳躍的火光下,折射出溫潤內斂的光澤——赫然是另外半枚“金漆佩”!
大小、形製、材質,與江燼璃懷中的那半枚一模一樣!同樣是半輪金絲烈日,半彎金絲弦月!斷裂的邊緣光滑,嚴絲合縫!
江燼璃的心臟猛地一縮!瞳孔瞬間放大!另半枚金漆佩!果然在他手裡!
“你…”她剛想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