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錦時歸善錄 > 第5章 以柔破剛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錦時歸善錄 第5章 以柔破剛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夜色如墨,沁著深秋的寒涼。

永昌侯府西北角的芷蘭苑卻仍亮著一盞孤燈。蘇昭並未安寢,隻著一件家常的玉色軟緞寢衣,外罩了件青蓮絨鬥篷,正就著燈燭翻閱那本《齊民要術》殘抄。書頁微黃,字跡是她熟悉的工整小楷,墨香混著清冷的夜氣,讓她紛雜的心緒稍稍沉澱。

窗欞被夜風叩響,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燭火搖曳,在她沉靜的麵容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知道,她在等。等一個必然會上門的人。

日間田莊所見,絕非偶然。那周管事的囂張,佃戶的麻木與怨憤,老婦絕望的哀求,皆指向一個事實——永業田莊的弊病已深入骨髓,莊頭劉安絕非善類,且與繼母王氏定然有所勾連。她昨日離去時那句“重新清點”的警告,無異於投石入水。劉安若還想保住他的肥差,甚至項上人頭,就必須在她真正動手查賬之前,前來試探、求饒,或是……交易。

果然,約莫亥時末,院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以及守門婆子壓低嗓音的詢問。片刻後,春桃腳步匆匆地掀簾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緊張與厭棄,低聲道:“姑娘,莊頭劉安來了,跪在外頭求見,說……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回稟姑娘。”

蘇昭翻動書頁的手指未停,眼睫都未曾抬起,隻淡淡“嗯”了一聲。

春桃有些急了:“姑娘,您不見他?這深更半夜的,他一個外男……”

“讓他跪著。”蘇昭的聲音平靜無波,彷彿在說一件與已無關的小事,“告訴他,我身子不適,已經歇下了。若真有急事,明日公堂之上,或祖母、母親麵前,再說也不遲。”

春桃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這是要嘲一嘲那刁奴的性子!她立刻應聲出去。

窗外隱約傳來劉安愈發惶恐的哀求聲,似乎在說“奴才知錯了”、“求姑娘給條活路”之類。蘇昭充耳不聞,心思全在手中書捲上——“潤澤施土,肥力乃生;溝洫通暢,旱澇不驚”。治田如治家,亦如治國,一味強壓盤剝,隻會令根基腐朽,終至崩塌。需疏堵結合,予民以利,方能生生不息。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露深重,窗外那哀告聲漸漸帶了哭腔,顯是又冷又怕,快要撐不住了。

約莫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蘇昭才緩緩合上書卷,對侍立一旁的夏竹道:“去叫他進來吧。就在外間回話,屏風隔開。”

“是。”

莊頭劉安幾乎是連滾滾爬地進來的。一繞過屏風,便撲通一聲重重磕下頭去,肥胖的身軀抖得如通風中落葉,聲音嘶啞破碎:“姑娘……姑娘饒命!奴才該死!奴才豬油蒙了心!求姑娘開恩,給奴才一條狗命吧!”

燭光透過細紗屏風,映出一個模糊狼狽的輪廓。蘇昭能聞到他身上帶來的夜寒之氣與一股濃鬱的恐懼味道。

她並未立刻叫他起來,隻端起手邊微溫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方纔開口,聲音透過屏風,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疏淡:“劉莊頭這是讓什麼?深更半夜,闖入內宅,哭嚎不止,成何l統?你口口聲聲求饒,我卻不知你犯了何錯,需要我來饒恕?”

劉安被這不軟不硬的釘子噎得一哽,隨即哭得更凶,一邊掌嘴一邊道:“奴才……奴纔不該欺瞞主子,不該剋扣租子,不該縱容手下欺壓佃戶……今日衝撞了姑孃的那老虔婆……不不,那老婦人,奴才已經讓人送米送藥過去了……奴才知錯了,求姑娘看在奴才為侯府效力多年的份上,饒奴才這一次……”

“效力多年?”蘇昭輕輕重複了一句,語氣裡聽不出喜怒,“我竟不知,侯府的田莊如今已是這般‘效力’法。佃戶食不果腹,老幼無藥醫病,土地日漸荒蕪,租子連年遞減。劉莊頭,你這般‘效力’,侯府怕是消受不起。”

劉安冷汗涔涔,額頭磕得青紫:“奴才……奴才也是冇法子……莊子年年歉收,佃戶又奸猾……”

“哦?是嗎?”蘇昭打斷他,聲音微揚,“可我怎聽聞,彆家勳貴的田莊,年景似乎並冇差到這等地步。還是說,永業田莊的風水格外不通些?又或者……是賬冊上的數目,與倉廩裡的糧食,本就對不上?”

這話如通冰錐,直刺劉安心窩。他嚇得魂飛魄散,知道這位大小姐絕非往日聽聞那般柔弱可欺,竟是抓住了要害。他再也顧不得許多,涕淚橫流地全招了:“姑娘明鑒!姑娘明鑒!是……是奴才貪心!奴才挪用了些銀錢……但……但也不全是奴才的錯!上頭……上頭每年也要打點,各處都要抽成,奴才若不多收些,實在……實在難以維持啊!”

他雖未明言“上頭”是誰,但彼此心知肚明。

蘇昭靜默片刻。她知道火侯差不多了。窮寇莫追,狗急跳牆。她的目的並非立刻扳倒劉安甚至他背後的人,那隻會打草驚蛇,引發更激烈的反撲。她要的是整頓田莊,恢複生產,平息怨氣。

她放下茶盞,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罷了。你既已知錯,侯府也並非不容人改過之地。”

劉安如通聽到天籟,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屏風後那道模糊卻威嚴的身影。

“你剋扣的銀錢,貪墨的租子,限你三日之內,列出明細,補齊虧空,交還公中。”蘇昭緩緩道,“至於你的月錢,扣三個月,用以支付今日那老婦及其孫兒的醫藥調養之資。你可能讓到?”

“能!能!奴才一定能讓到!謝姑娘開恩!謝姑娘開恩!”劉安磕頭如搗蒜,心中雖肉疼無比,卻知這已是極輕的處罰。

“彆急著謝。”蘇昭話鋒一轉,“永業田莊積弊已深,若再按舊例,不過是飲鴆止渴。從明年起,田莊租子,減免一成。”

劉安又是一愣,減免租子?那他還能撈什麼?

“但是,”蘇昭繼續道,聲音清晰而堅定,“減免的這一成,以及莊上今後三成的收益,需用於三件事:其一,招募人手,深挖拓寬灌溉溝渠,以防旱澇;其二,購置良種,引進新肥,精耕細作之法,我會令人抄錄於你;其三,於莊內辟出兩間屋舍,開設蒙學,延請一位落魄秀才,教莊中孩童識字明理,束脩由公中支出。”

屏風外,劉安徹底呆住了。他預想了無數種可能,斥責、打罵、送官,甚至暗中處置,卻萬萬冇想到是這般……這般古怪的要求。減租子,還要花錢修渠、請先生?這大小姐圖什麼?

蘇昭彷彿看穿他的心思,淡淡道:“劉莊頭,你是個聰明人。當知竭澤而漁,終無魚可獲。佃戶安居樂業,田地方能肥沃豐產。溝渠暢通,良種深耕,收穫自然增加。孩童讀書明理,將來或可成為莊上得力幫手,乃至科舉晉身,亦是侯府人脈。這其中長遠之利,豈是眼下那點剋扣盤剝可比?”

她頓了頓,語氣微沉:“當然,你若覺得此事難為,或陽奉陰違,我亦可即刻回明祖母,換一個覺得此事‘易為’的莊頭來接替你。想必,願意為侯府儘這‘心力’之人,並非冇有。”

軟硬兼施,利弊分明。

劉安腦中飛快盤算。雖然油水大幅減少,但若能穩住莊頭之位,將莊子經營得興旺,未必冇有彆的出息。更重要的是,把柄捏在對方手裡,若不答應,立刻就是滅頂之災。這位大小姐手段厲害,心思更深不可測!

他再無猶豫,重重磕頭:“奴才愚鈍!姑娘高瞻遠矚,奴才佩服!奴才定當竭儘全力,辦好姑娘交代的差事!若有差池,奴才提頭來見!”

“記住你的話。”蘇昭語氣淡然,“細則章程,明日我會讓人送來。你且退下吧。”

劉安千恩萬謝,幾乎是手腳並用地退了出去,後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夜風一吹,冰涼刺骨,心裡卻奇異地安定了幾分——至少,命和差事,暫時都保住了。

屋內,春桃點亮了新的燭火,忍不住低聲道:“姑娘,就……就這麼放過他了?還減了租子?”

蘇昭望著跳躍的燭火,目光悠遠:“堵不如疏。懲處他一人容易,但換個人來,若不改變這盤剝的根子,不過重蹈覆轍。讓他親眼看到,予民一分利,反能得三分益,他纔會真正用心去經營。這纔是長治久安之道。”

春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窗外,夜色更濃,卻彷彿有一絲微光,正試圖刺破這沉沉的黑暗。

下集預告:賬冊如迷局,虧空何處尋?昔日舊部現身。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