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硯昭明 暫棲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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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棲心扉
京都的風雪在宮闈驚變的數日後,終於顯出疲態。鉛灰色的雲層裂開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蒼白無力的冬日陽光。然而,寒意依舊刺骨,空氣中瀰漫著劫後餘生的沉寂與無形的緊張。林燼與沈硯奉皇帝(實為太子監國)口諭,“罰俸思過,無詔不得離府”,被變相軟禁在京郊一處隸屬皇家、名為“靜思苑”的僻靜院落。名義上是懲戒,實則是各方勢力角力下的暫時隔離。
靜思苑不大,幾進清雅的房舍,一個覆著薄冰的小池塘,幾株虯枝盤結的老梅在寒風中綻放著點點紅豔。遠離了皇城的喧囂與陰謀的漩渦,這裡竟有幾分難得的安寧。侍衛把守在苑外,與其說是監視,不如說是隔絕外界的屏障。
入夜,苑內隻點了幾盞風燈。林燼拒絕了侍從的服侍,親自在正廳燃起一盆上好的銀骨炭。跳躍的火光驅散了寒意,也映亮了他眉宇間尚未散儘的疲憊與深藏的痛楚。沈硯則抱來了他的焦尾琴,置於窗邊的琴案上,卻並未彈奏,隻是靜靜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兩人對坐,炭火劈啪作響,空氣中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卻也瀰漫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賀帥的“死訊”,京都的暗流,十一皇子的境遇,還有彼此心中那沉甸甸的十年太多情緒積壓在心頭。
“這裡倒是比鐵門關暖和。”林燼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有些乾澀。他拿起溫在炭火邊的酒壺,倒了兩杯,將一杯推向沈硯。
沈硯接過溫熱的酒杯,指尖觸及杯壁的暖意,也感受到了林燼指尖傳遞過來的、屬於邊關將領的粗糙與力量。“嗯。”他輕聲應道,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隻是這安靜像暴風雨前的海麵。”
林燼飲儘杯中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流,卻化不開胸口的滯澀。他看著沈硯清俊卻難掩蒼白的側臉,那在琴絃上撫過、此刻卻安靜擱置的修長手指,懸崖下風雪中那個倔強少年的身影,與眼前這個運籌帷幄、深不可測的琴師緩緩重疊。十年整整十年!
“阿硯”林燼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沙啞,“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沈硯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冇有立刻回答,隻是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跳躍的炭火上,彷彿那火焰中燃燒著過往的歲月。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像冰層下湧動的暗流:
“崑崙山風雪很大。師父閣主,很嚴厲。”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句,“璿璣門的日子,清苦,卻也純粹。練琴、修心、研習典籍秘術不問世事。我以為,那便是餘生。”
他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清冽的酒液似乎也帶著崑崙的寒意。“直到我無意間在藏經閣最深處,翻到了一卷殘破的《山河誌異》。裡麵記載了鎮北王府的螭紋佩,還有關於前朝的一些秘聞碎片。”他擡起眼,看向林燼,目光深邃,“那時,我才知道,當年那個倔強說要‘變強’的孩子,竟是鎮北王世子。而王府大火恐怕並非意外。”
“我開始暗中調查。以遊曆為名,下山。才發現,山下早已換了人間。大肖朝堂**,權臣當道,北狄南倭虎視眈眈,百姓流離失所所謂的‘河清海晏’,不過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沈硯的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我一邊追查王府血案的線索,一邊目睹這亂世的瘡痍。崑崙山上的清修,像一場不真實的夢。那‘河清海晏’的約定,像一根刺,紮在心裡,越來越深。”
“後來呢?”林燼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關切。他能想象,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獨自在亂世中追查血案、目睹苦難,是何等艱難。
“後來我遇到了幾個誌同道合,卻同樣走投無路的人。有通曉百工卻被貪官逼得家破人亡的匠人,有精通易容卻被仇家追殺的江湖客,有滿腹經綸卻因直言被貶的落魄書生”沈硯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我們聚在一起,最初隻是為了自保,為了互通訊息。漸漸地,便有了‘鴿組’的雛形。天音閣最初隻是一個據點,一個掩護。我以琴會友,結交三教九流,收集資訊,編織網絡像蜘蛛一樣,在黑暗中無聲地佈網。”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林燼卻能感受到其中的驚心動魄。建立這樣一個龐大的情報網絡,需要怎樣的心智、手腕和在刀尖上跳舞的勇氣?多少次九死一生?多少次在背叛與信任間掙紮?
“十年我找了你十年。”沈硯終於看向林燼的眼睛,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著林燼的身影,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歲月的疲憊與執著,“每一個關於‘蕭’姓的訊息,每一份北境軍伍的名錄,甚至每一個臉上帶疤的年輕人我都不會放過。重州運河畔看到你的第一眼”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玄甲浴血,眉骨帶疤還有那名字——林燼。我的心跳差點停止。”
林燼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從未聽沈硯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跡!那十年追尋的艱辛,那重州初見的悸動原來並非自己一廂情願!
“可‘格殺幼童’的報告”林燼的聲音艱澀。
“那報告像一盆冰水。”沈硯的目光黯淡下去,“我把自己關在靜室裡,燒掉了那張畫了十年的玉佩拓印圖我以為,我親手埋葬了‘明宸’,也埋葬了那段過去。”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絃,發出一聲低低的嗡鳴,如同嗚咽。“直到看到密報裡你昏迷時囈語‘阿硯’,看到你營帳裡供奉的螭紋拓印和‘河清海晏’我才知道,有些東西,燒不掉,也埋不了。”
炭火劈啪,映照著沈硯蒼白臉上那抹近乎透明的脆弱。林燼隻覺得胸腔裡翻湧著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憐惜。他的阿硯,這十年,竟是揹負著這樣的絕望與希望,獨自在黑暗中跋涉!
“該你了,燼。”沈硯擡起眼,眸中帶著一絲探究,一絲期待,“你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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