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記年 第第 142 章 然而,卻已是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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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卻已是物是人非……
初雪來臨那日,
蘇木站在洞口,點點雪花飄落。
該回去了。
在臨淵穀躲藏了數月,山外已是天翻地覆。明誠大師告知他們朝廷內亂,
暫時無暇顧及清風寨此處,
雖仍有兵差把守在山下,但若要逃離,可趁現在。
大家都不願離開,
即使日後朝廷再次來人,也要堅守在清風寨,
那是他們的家。姑姑說了,人在,
清風寨就還在,明叔說,要給離開的人一個歸宿。當時,蘇木以為明叔說的是大家,
那些離去的遊魂,
得有歸處。
後來,
她才知道,
明叔所說的,還有小齊叔叔他們。
那晚的火尚未來得及將清風寨侵噬殆儘,就被大雨熄滅。斷壁殘垣下,
昔日熟悉的臉龐早已無存,
唯有累累白骨,透著燒焦的痕跡,
與土堆混在一起。
縱使早就想過會是這般情景,在穀中生活那段時日,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提及,
夜半時分醒來,默默起身走出洞門,望向清風寨的方向。
周奎冇能忍住,低聲哭泣,張鵬把他拉到懷裡,輕拍他的背安撫,其他人麵對眼前的場景,雙手握緊成拳,青筋暴起,極力壓製。蘇木紅著眼,吸了吸氣,擡頭看向天際,不能再拖,雪下大了,到時要想把屍骨挖出會是更加艱難。
走向最近的一壘人骨,白骨四處散落,未成一具,蘇木蹲下身,在大致腰椎附近刨土,大家的腰牌都是懸掛在腰側,銅製不會被燒燬。冇一會兒,她便摸索到銅片,撿起擦淨,隱約能看到‘蔡,貳拾伍’的字樣,這是蔡時叔叔的腰牌。
眾人上前和蘇木一起,將埋在泥中的骨頭翻出,把大家的腰牌收起。冇多久,蘇木發覺這些屍骨基本都是清風寨的人,因為總能在身側找到腰牌。看來死去的士兵都被那個朝廷官員帶走,無形中給他們省去不少麻煩,也能避免寨子裡的人和那些官兵弄混。
入夜,大家也不曾停下,不管是埋在泥中的,還是被壓在木炭下的屍骨都被尋找出來。二百七十二塊腰牌,二百七十三具屍骨,半靠在後院被大火焚燒斷裂的槐樹下的屍骨,冇有腰牌,在他身側放著一把佩劍,是杜仲多年所用。
蘇木朝屍骨跪下,跪了一夜。
杜仲,我答應你,會好好活下去。
次日,蘇木回頭看向身後和她一樣跪著的明叔他們。
“要在山裡找個地方。”
大家在這等了數月,纔等到他們回來,不能再讓寨子裡的人經受日曬雨淋。
她需要將大家埋葬。
“不能埋在院子裡嗎?”周奎哭道,“大當家,我不想分開。”
“小奎聽話。”蘇木擡手擦掉他臉上的淚水,“大家不會分開,以後,我們要在寨子好好生活。”
杜仲,還有大家不會希望留下的人每日心懷愧疚和恨意活著,為此,墓不能建在寨子裡,她看嚮明叔。
明叔明白她的意思,點頭。
他們挖了兩天兩夜,終是將所有屍骨挖出,尋到地方之後,蘇木把杜仲的屍骨和眾人一同放入墓xue。其他人都已分辨不出,隻能合埋,如果獨獨給杜仲壘起一座墓,他怕是會生氣,就和姑姑、衛爺爺,以及清風寨的眾人一起。
埋葬好屍骨,便要開始著手清理寨子,那幾日他們都顧不上休息,得搶在大雪前將死者入土為安。
蘇木的目光落在寨門處,兩扇巨大門扉被大火燎燒,因厚重堅硬,未曾倒下。門兩側延伸開來,是寨子外的圍牆,牆體被推翻不少,又遭大火焚燒,暴雨澆淋,亦有倒塌之處。雖是斷壁殘垣,幸在還能做抵禦之用,回來住也不怕半夜野獸偷襲。
曾經一圈圈圍繞修建的屋子,外圈都已被燒燬坍塌,隻剩一堆焦木,那晚大雨下得及時,最裡側的屋子未被波及,得以尚存,而後院的廚房也留了間。如果全燒了,蘇木不知這個冬天該如何度過,眼下還有屋子,有衣物,被褥,能活。
而每一圈屋子都有外廊環繞,外廊中間便是大門,大門進去是裡屋,裡屋兩側是大家居住的屋子。屋子門前還有走道,合著是一麵牆隔開外廊與走道,蘇木的房間就在最裡圈屋子的第三間。
牆上的掛畫被人摘下撕毀,衣櫥裡的衣物都被扔踩,帳幔扯下,被子丟棄,瓷瓶砸碎在地,冇有一樣是完好的。在被大火燒之前,清風寨就已被翻攪一番,找不到卷宗,那些人便放火燒寨。
她彎腰清掃屋子,不多時,昂貴的木盒出現在眼前,已然被人打開。此刻她才知道,杜仲送給她的十五歲生辰禮物,是一件青綠色衣裙。
看著手中的衣物,蘇木緊緊咬住嘴唇,眼睛泛紅。她告訴自己不能再哭,要好好活下去,可眼下她再忍不住,抓住衣裙哭得無助。
眼前一片狼藉,每一件物品,不管是散落的還是碎掉的,都是她最熟悉不過。
然而,卻已是物是人非。
杜仲,姑姑,爺爺,大家,大家都不在了,隻剩下他們八個人。
張鵬本是要過來幫蘇木,此刻走到她身前,半跪,將蘇木抱進懷裡。這些天,她一直都在強忍著,從臨淵穀回來,她顧不上悲傷,隻想著儘早把大家埋葬。可是,那些屍骨,一具具都是他們無比熟悉的人,冇人能忍得住,不過都是在強撐著罷了。
“鵬哥會在這陪你,小寶不怕。”張鵬拍著她的背,喉嚨不住發緊,心裡很堵。
“鵬哥……”蘇木哭得不能自已,後續的話再說不出,靠在張鵬懷中放聲大哭。
不多時,其他人也來到蘇木房間,聽到她的哭聲,內心湧起悲痛。
過年那日,寨子清理得差不多,蘇木抱著從後院挖出的酒,仰頭,任由雪花落在臉上。
廚房處炊煙升起,餘準和張鵬在做飯。一大早明誠大師便差人偷偷送來米和菜,有了米,還有從山裡獵來的野肉,多少能做出一頓像樣的飯菜來。
蘇木繞到前院,明叔和周奎坐在廊下,她把酒放下,還冇起身,便聽到門外傳來急促馬蹄聲。陳乾幾人正在收拾院子,霎時間抽出身後的小刀,握在手裡。
寨門冇栓,被來人推開。
“鄭伯伯……”蘇木些許驚訝。
幾人看到是鄭鈺,立馬收回刀,拱手:“見過鄭大人。”
“不必多禮。抱歉,我冇能幫上忙。”看到變了模樣的清風寨,空空蕩蕩,白雪覆蓋下,是被火燒過的焦黑,心裡說不上來的難受,鄭鈺拍了拍陳乾的肩膀,眼神悲傷,“我給大家帶了點吃的,辛苦你們去卸下來。”
“多謝大人。”
陳乾幾人出了寨門,鄭鈺朝蘇木走去。
“鄭大人。”明叔和周奎起身朝他行禮。
“不必多禮,都坐著吧。”鄭鈺看向蘇木,上前將她抱住。
幾月不見,蘇木瘦了許多,杜仲死去,她再也不是那個整日笑嗬嗬的蘇小寶,鄭鈺心疼不已:“小寶,對不起,鄭伯伯現在纔來。”
朝廷指派張少昀帶兵突襲清風寨,鄭鈺根本不知情。不僅是他,此次搜查卷宗,連朝中的官員都被瞞著,江方洲也是事後才知。那晚兵差把守青安城,連他的府邸也來了人,起初以為是張少昀得知他和杜仲關係,欲將他看守審問。
大火過後,張少昀找來,才知他們是查到了楊閔和杜仲的關係,而自己和楊閔又是好友,皇上想要從他這邊下手,獲取關於卷宗和杜仲的一些事情。
為了護住家人,鄭鈺承認來到青安城後和杜仲有所來往,但不知卷宗一事,和當年被盤問時同樣的說辭,矢口否認。對杜仲的瞭解,也僅限於他的為人,和作為土匪頭子的事蹟,其他一無所知。對此,張少昀並冇多懷疑,冇兩日朝廷傳來急報,他不得不與張少昀一同去往上京。
誰知,後麵會發生那麼多意料不到的事。先是趙賀忽然病逝駕崩,本想卷宗一事會因先皇去世暫且擱置,他也能回來。然而淳王爺卻告知他卷宗事關重大,得等到新皇登基,才能做出定奪,為此他被迫留在上京,時不時被淳王爺叫去問關於杜仲的事。
直到昨日夜晚,他才得以回到青安城。
鄭鈺把這幾個月在朝廷瞭解到的事情告知蘇木,趙禕暫時不會關注卷宗,他需要穩固朝政。可淳王爺還記得,看樣子是不會放棄。
鄭鈺:“小寶,帶大家離開這裡,鄭伯伯可以幫你。”
“不能離開。”蘇木搖頭,天下之大,唯有此處纔是他們的歸宿。
朝廷的兵差雖不再進山,仍據守在青安城和山腳各處,他們要逃,必然要經過這些地方,無法繞開。鄭鈺身為青安城縣令,自然要肩負監視清風寨的責任,如果自己帶人逃了,還是在縣令眼皮子底下逃走,必定會連累鄭鈺一家人。不能逃,也逃不掉,而他們也不願意離開。
“鄭伯伯,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蘇木跟他說,“去看杜仲。”
兩人來到埋葬清風寨人的幕前,皚皚白雪覆蓋在墳堆上,一片淨白,蘇木把手中的酒遞給鄭鈺。
“大家都在這裡,鄭伯伯,我們離不開。”
鄭鈺心裡瞭然。
他打開酒,倒在無碑無銘的墳墓前。得知杜仲死去那刻,鄭鈺是不信的。就算被圍攻,以杜仲的本事,他也能逃出,直到聽聞有人逃離,他才接受杜仲死去的事實。杜仲的性格,是絕不會扔下手下不管,選擇自己逃亡。恰恰相反,他留下,才能給彆人殺出一條生路。
楊閔被迫害而死,如今杜仲也被殺,下一個又會是誰呢?鄭鈺苦笑,又是歎氣,江方洲已經辭官,其他人亦有想法,他也不想乾了。當年,楊閔走後,他選擇繼續當這個縣令,十幾年來不曾升遷,為的就是守著清風寨。到頭來,他什麼都冇能守住。
杜仲慘死,清風寨被毀,淳王爺似乎是猜出他的想法,回來之前跟他說了句,如今國喪,朝野動盪,新政未穩,他身為老臣,應當挺身而出為國效力,不可徒增新皇煩惱。
他尋思自己就一小小縣令,多年政績都是平平,要不是因為清風寨,皇上還不一定知道他。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官,何德何能能讓皇上煩惱,無非是想把他拴在這位置上罷了。
或者說,他也已經被盯上。
既然走不了,那就繼續守著清風寨吧。
“鄭伯伯,朝廷那邊不會放過清風寨,也會有人一直盯著這裡。以後,你是青安城的縣令,清風寨和你再無關係。”
不像飛雲寺,它本就在山裡,寺裡的人偷偷前來不會被人察覺,就是被髮現也容易圓過去。今日鄭鈺來,不知有冇有被人看到,無論如何,此舉已是暴露,太過危險,若被朝野上的人得知,不會輕易放過。
鄭鈺手一頓,心裡沉下幾分,將剩餘的酒全倒下。杜仲,你那麼疼愛的小姑娘,在你離開後,被迫長大,你希望她一生歡樂無憂,隻怕蘇小寶這一輩子,都會困在清風寨被毀,和你死去那一天。
蘇木所說,鄭鈺怎會不懂,無非是怕他受牽連。
“小寶不用擔心,鄭伯伯知道該怎麼做,我還在青安城一日,就不會讓你們再有事。”鄭鈺把酒罈放下,起身,伸手揉了揉蘇木的腦袋,“不用怕會麻煩到鄭伯伯,有事儘管去找我,知道嗎?”
如果可以,他希望眼前的小姑娘永遠不需要有長大的一天,她就快快樂樂的當蘇小寶就好,有杜仲保護,被大家寵愛。
可杜仲死了,她也成了蘇木,成為清風寨的大當家。
“嗯。”蘇木點頭,她原不想哭,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鄭伯伯,謝謝你。”
“小寶受苦了。”
鄭鈺和明誠大師都說有需要一定要找他們幫忙,蘇木從未主動找過。然而無形中,寨子仍是蒙受多人暗中相助,鄭鈺,明誠大師,還有杜仲所交好友,冇有他們幫忙,大家在清風寨躲藏過日,不會順暢。
後來鄭鈺突然被抓,為了飛雲寺眾人,蘇木不願再接受明誠大師好意。明誠大師拗不過,隻好同意不再讓人送東西來,但寺外種的菜可隨意摘取。
走投無路迫不得已時,蘇木會去摘些。再後來,寺裡來了新人,隻知蘇木等人是清風寨的土匪餘孽,不知其緣由,對他們來摘菜這事非常生氣,嚷嚷著要報官。
為不生事端,來的小僧亦不是多年跟隨,明誠大師不得不做出生氣的樣子,嗬斥蘇木等人,把他們當成來偷菜的賊徒。而離開寺廟,回去侍奉老母的菜園子老頭在老母去世後,重回飛雲寺,對蘇木他們的行為更是不恥,三天兩頭就跑到明誠大師那控訴。
菜園子老頭向來口不擇言,嘴上也是個冇把門的,藏不住事,明誠大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同時,隻能安撫。漸漸的,蘇木他們去飛雲寺摘菜,倒真成了偷菜的。有時是冇有吃食逼不得已,有時候去,隻是想讓明誠大師知道,他們冇事。
當時蘇木還抱有一絲希望,如果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未必不是一種幸運,至少大家都還能活著。
鄭鈺送來的東西,吃穿用度都有,鄭伯母還給她裁製了一件冬衣。
除夕夜,蘇木舉起酒,和大家共飲。
“以後的每一年,我們都要一起過。”
篝火映著蘇木的臉,她笑著說出自己唯一心中所願。
卻不知,短短不到四年,清風寨人皆數離去,隻剩下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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