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心意初明
心意初明
冰冷的河水氣息混著畫舫上彌漫的脂粉香,被疾馳帶起的風攪成一團,灌入陸昭明的口鼻。
他身形在狹窄濕滑的舷板上靈活騰挪,險之又險地避開身後黑衣護衛淩厲的爪風。
那護衛顯然是個高手,內力陰狠,招式刁鑽,若非陸昭明身法詭譎,感知敏銳,早已被其擒下。
饒是如此,他也能感覺到對方掌風擦過背脊帶來的刺骨寒意。
不能硬拚!必須甩掉他!
陸昭明目光急掃,看到前方不遠處,畫舫尾部懸掛著一排用來照明的、蒙著紅綢的燈籠。
他心下一橫,足尖在船舷猛地一蹬,身形借力向上躥起,同時手中扣著的幾枚用作暗器的堅果激射而出,並非射向護衛,而是精準地打向那排燈籠的係繩!
“啪啪啪!”
係繩應聲而斷!七八盞紅燈籠劈頭蓋臉地朝著緊追而來的黑衣護衛砸落!
那護衛沒料到陸昭明有此一招,視線被晃動的紅光遮蔽,動作不由得一滯,揮掌拍開落下的燈籠。
就這片刻的耽擱,陸昭明已如同遊魚般,翻身躍上了畫舫最頂層的飛簷!
這裡視野開闊,但也更易暴露。
他剛站穩,便聽到下方畫舫內部傳來更劇烈的打鬥聲和一聲熟悉的、帶著內力的清叱!
是顧驚弦!他定然也遇到了麻煩!
陸昭明心中焦急,正欲尋路下去接應,眼角餘光卻瞥見另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暗夜中的蒼鷹,正以極快的速度,避開混亂的人群,沿著船體外部結構,向頂層飛掠而來!
是顧驚弦!他脫身了!而且直接來找他!
陸昭明心中一鬆,隨即又是一緊——顧驚弦身後,赫然跟著三四名氣息凶悍的打手,顯然是畫舫方麵的人。
“這邊!”陸昭明低喝一聲,指向飛簷另一端,那裡連線著一片較為低矮的艙房屋頂,或許可以藉此逃離畫舫。
顧驚弦瞬間領會,兩人在飛簷上彙合,沒有絲毫停頓,默契地同時發力,如同兩隻並肩的雨燕,掠過夜空,輕盈地落在對麵的艙房屋頂。
腳下是滑膩的瓦片,遠處是揚州城星星點點的燈火和黑黢黢的運河水麵。
“走!”顧驚弦言簡意賅,拉住陸昭明的手腕,便要帶著他沿屋頂向岸邊的方向逃離。
然而,那幾名打手和那名黑衣護衛也已追了上來,紛紛躍上屋頂,呈扇形圍攏過來,封住了去路。
更麻煩的是,畫舫上的騷動引起了岸邊巡夜官差的注意,幾條快船正打著燈籠向這邊駛來!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顧驚弦眼神一寒,將陸昭明護在身後,玄色衣袖無風自動,周身內力開始凝聚。
即便有傷在身,他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陸昭明看著他挺拔卻隱隱透出疲憊的背影,感受著手腕上傳來那堅定而冰涼的力道,心中那股在危急關頭總是異常活躍的衝動再次湧起。
他不能總是被護在身後!
他反手握住顧驚弦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劃了兩個字:“下水。”
顧驚弦微微一怔,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畫舫與岸邊尚有距離,屋頂被圍,水下確是唯一的生路!他不再猶豫,低聲道:“跟我!”
話音未落,他攬住陸昭明的腰,足下用力,震碎數片屋瓦,借力向後一躍,兩人如同斷線的風箏,直直墜向下方的運河!
“噗通!”“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兩人吞沒!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細針紮入肌膚,讓人激靈靈打個冷顫。
顧驚弦水性極佳,入水後立刻穩住身形,緊緊抓住陸昭明的手臂,防止他被水流衝散。
陸昭明雖不如他,但也通曉水性,兩人借著下墜的力道和黑暗的掩護,迅速向河底潛去,避開水麵可能射來的箭矢。
屋頂上的追兵和趕來的官差隻能對著漆黑翻滾的河麵徒呼奈何。
水下世界一片昏暗渾濁,隻能依靠微弱的天光辨彆方向。
顧驚弦辨明岸邊方位,拉著陸昭明,如同兩條遊魚,奮力向前潛遊。
陸昭明感覺肺部空氣漸漸耗儘,冰冷河水帶來的壓力也讓他的舊傷隱隱作痛。
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住時,顧驚弦拉著他猛地向上一竄!
“嘩啦——”
兩人破水而出,劇烈地喘息著。
眼前是一片荒草叢生的河岸,遠離了畫舫的喧囂和燈火。
顧驚弦率先爬上岸,隨即轉身,將幾乎脫力的陸昭明也拉了上來。
秋夜風寒,濕透的衣物緊貼麵板,帶來鑽心的冷意。
兩人都狼狽不堪,頭發淩亂,衣衫儘濕,水珠不斷從發梢衣角滴落。
陸昭明凍得嘴唇發紫,牙齒打顫,忍不住抱緊了雙臂。
一件同樣濕透、卻猶帶一絲體溫的玄色外袍,被顧驚弦不由分說地披在了他身上。
陸昭明愕然擡頭,對上顧驚弦在夜色中依舊深邃的眼眸。
那眸子裡沒有了平日的冰寒,隻剩下未散的餘悸和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他吸進去的擔憂。
“你……”陸昭明想說什麼,卻被打斷。
顧驚弦伸出手,指尖帶著水漬和涼意,輕輕拂去他臉頰上沾著的一根水草。動作自然而輕柔,彷彿做過無數次。
兩人靠得極近,濕熱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交織成白霧。
周圍萬籟俱寂,隻有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和彼此急促未平的心跳。
陸昭明看著近在咫尺的俊臉,看著他被水浸濕後更顯淩厲的眉眼,以及那緊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一股熱意衝上臉頰,竟暫時驅散了寒冷。
顧驚弦也凝視著他。
青年蒼白的臉被凍得微微發青,長睫上掛著細碎的水珠,桃花眼裡映著微弱的星光和他自己的倒影,帶著驚魂未定,也帶著一種全然信賴的柔軟。
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如同破土的藤蔓,瘋狂滋長。
他想確認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是溫暖的,是活生生的。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陸昭明微微顫抖的、泛著水光的唇上。
空氣彷彿凝固了。
陸昭明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瞳孔微微放大,身體僵硬了一瞬,卻沒有躲閃,隻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長睫如同受驚的蝶翼般顫動。
就在顧驚弦的唇即將複上的前一刻——
“阿嚏!”
陸昭明猛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打破了這旖旎而緊繃的氣氛。
他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臉上紅暈更甚,眼神飄忽,不敢再看顧驚弦。
顧驚弦動作一頓,眼底翻湧的暗潮緩緩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無奈和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
他收回手,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先回去,換身乾爽衣物,當心染上風寒。”
“……嗯。”陸昭明低低應了一聲,裹緊了身上那件帶著顧驚弦氣息的濕冷外袍,心跳依舊如同擂鼓。
有些東西,未曾言明,卻已在生死邊緣、在這寒夜水岸,悄然破土,再也無法忽視。
心意初明,如星火閃爍,在這危機四伏的揚州夜色裡,無聲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