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暗室微光
暗室微光
回到皇城司時,天光已大亮。
連綿的秋雨終於停歇,鉛灰色的雲層後透出些許朦朧的光暈,卻絲毫驅不散詔獄乃至整個皇城司上空盤踞的森然之氣。
顧驚弦徑直回了值房,他甚至沒有更換衣物,沾染了密室陰冷潮氣和淡淡異味的墨色常服襯得他臉色愈發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雕琢而成。
他需要立刻梳理線索,下達指令,拜火教如同潛藏在京城陰影中的毒蛇,必須儘快揪出。
陸昭明則被“請”回了丙字七號房。
待遇似乎有所提升,李琰親自給他送來了還算不錯的早飯——一碗熱騰騰的肉糜粥,幾個雪白的饅頭,甚至還有一碟醬菜。
“喲,夥食改善了?”陸昭明盤腿坐在榻上,看著放在小木桌上的食物,笑著對李琰道,“看來跟著顧大人出去一趟,還是有功勞的嘛。”
李琰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表情:“指揮使吩咐,在你尚有價值期間,不得怠慢。請慢用。”說完,便轉身出去,重新鎖上了牢門。
隻是這次的鎖鏈聲,似乎不像之前那樣帶著絕對的禁錮意味。
陸昭明也不在意,拿起饅頭咬了一口,又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
味道居然不錯。他肩頭的小雪團兒聞到香味,迫不及待地鑽出來,扒著碗沿,小鼻子聳動著。
“彆急,有你份。”陸昭明掰了一小塊饅頭,蘸了點肉粥,遞到小雪團兒嘴邊。
小東西立刻用兩隻前爪抱住,小口小口地啃食起來。
填飽肚子,陸昭明沒有像往常那樣逗弄鬆鼠或是閉目養神。
他靠在冰冷的石牆上,腦海中反複回放著在沈府密室裡感受到的一切。
那股冰冷的、類似藥材的氣息,絕非中土所有,其中蘊含的意味,陰寒中透著一種掠奪性的瘋狂。
而那個空木盒裡殘留的“狂躁破壞欲”與“被汙染的神性”之感,更是讓他隱隱不安。
拜火教……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僅僅是為了那顆珠子嗎?
還有顧驚弦。
陸昭明回想起在密道中,顧驚弦毫不猶豫走在前麵的背影,那穩定持著風燈的手,以及發現線索時銳利如刀的眼神。
此人冷酷,卻並非毫無緣由的暴戾。
他辦案時那種全神貫注的專注,甚至帶著一種以身涉險的決絕,讓陸昭明心中產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
這位位高權重的皇城司指揮使,冰冷的表象下,似乎也藏著不為人知的東西。
“有意思……”陸昭明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這趟京城之行,似乎比他預想的要精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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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驚弦的值房內,氣氛凝重。
他麵前的書案上,鋪開了一張京城輿圖,以及剛剛寫好的幾份手令。
李琰肅立在一旁,仔細聆聽著命令。
“……重點排查西市胡商聚居區,尤其是近半年內新來的、或是行為異常的西域商人。香料鋪、藥鋪、珠寶行,一個都不能放過。暗中進行,不要打草驚蛇。”顧驚弦的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但條理依舊清晰無比。
“是,大人。屬下立刻安排精乾人手,分頭查探。”李琰應道。
“還有,”顧驚弦指尖點了點輿圖上靠近城南的一塊區域,“這裡,三教九流混雜,訊息靈通。派幾個生麵孔,去探探風聲,看最近有沒有人打聽或者交易過西域來的奇珍異寶,特彆是紅色的寶石,或者……氣味特殊的藥材。”
“明白。”
“另外,將沈萬金接觸過的那隊西域胡商的資料找出來,我要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底細,以及他們離開京城後的去向。”顧驚弦補充道,眼神冰冷,“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李琰感受到話語中的殺意,心頭一凜,連忙躬身:“屬下遵命!”
命令下達完畢,李琰匆匆離去安排。值房內隻剩下顧驚弦一人。
他揉了揉眉心,驅散一絲疲憊,目光落在窗外。
天光漸亮,皇城司的院落中,已有官吏開始走動,新的一天已經開始,而暗處的較量,也剛剛拉開序幕。
他需要更多的資訊。
關於拜火教,關於那種冰冷藥材,關於傀儡之術的細節。皇城司的卷宗記載終究有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詔獄的方向。
那個陸昭明,似乎知道不少旁門左道的東西。
他的“感覺”雖然玄乎,卻屢屢切中要害。
或許,他那裡能有更多線索。
沉吟片刻,顧驚弦起身,再次走向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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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七號房內,陸昭明正在和小雪團兒“聊天”。
“……所以說,那位顧大人,看著冷冰冰的,其實還挺負責的,是吧?”陸昭明戳著鬆鼠軟乎乎的肚子,“就是脾氣不太好,估計是沒人跟他玩。”
小雪團兒“吱吱”叫了兩聲,像是在附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
陸昭明立刻坐直身體,臉上掛起慣有的笑容。
顧驚弦推門而入,依舊是那身墨色常服,隻是氣息比之前更加冷冽。
他目光掃過桌上基本沒怎麼動的早飯(大部分進了小雪團兒的肚子),又落在陸昭明臉上。
“顧大人,早啊!”陸昭明熱情地打招呼,“用過早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他指了指空了的碗碟。
顧驚弦無視了他的廢話,直接走到榻前,開門見山:“你對拜火教的傀儡之術,瞭解多少?”
陸昭明眨了眨眼:“大人,我都說了,我隻是道聽途說……”
“我要聽你所知的‘道聽途說’。”顧驚弦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任何細節,都可能有用。”
陸昭明看著顧驚弦眼中不容錯辨的認真和潛藏的一絲急切,收起了幾分玩笑之色。
他沉吟了一下,道:“據我所知,拜火教分支眾多,擅長用香料的也不少。但能將人操控到沈萬金那種地步的,絕非普通伎倆。那更像是一種……神魂層麵的剝奪和取代。”
“神魂剝奪?”顧驚弦重複著這個詞,眉頭微蹙。
“沒錯。”陸昭明點頭,“普通的迷藥、蠱術,最多是迷惑心智,讓人癲狂或昏聵。但沈萬金的情況,是他‘自己’在狂喜,在舞蹈,隻是那個‘自己’早已不是原本的他。就像……有人強行將另一個‘意識’或者‘指令’塞進了他的軀殼,覆蓋了他本身的意誌。”
這個描述讓顧驚弦背脊微微發涼。覆蓋意誌,這比殺人更加可怕。
“如何做到?”
“這就涉及到他們的核心秘術了,我怎麼可能知道?”陸昭明攤手,“不過,通常這種邪術,都需要媒介。冰蠶絲、特殊香料、針孔注入的藥物,可能都是媒介的一部分。而且,往往還需要一個‘引子’。”
“引子?”
“嗯。”陸昭明神色凝重起來,“比如,受害者的血液、毛發,或者其極度珍視的物品……總之,是與受害者本身聯係極深的東西。通過這個‘引子’,邪術才能像鑰匙一樣,精準地開啟目標的心神,進行侵蝕和操控。”
極度珍視的物品……赤炎琉璃珠!
顧驚弦眼中精光一閃。
沈萬金極其珍視那枚珠子,甚至將它藏在密室。
如果那珠子本身就是施展邪術的“引子”之一……
“那珠子,可能不隻是目標,更是工具。”顧驚弦沉聲道。
陸昭明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大人反應真快。很有可能。所以,丟失的珠子至關重要,它很可能已經被用在,或者即將用在下一個目標身上。”
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顧驚弦感到一股緊迫感。拜火教行事詭譎狠辣,絕不會隻滿足於殺一個富商。
“還有那種冰冷的藥材氣味,”陸昭明繼續道,“我懷疑,那可能是某種穩定或增強邪術效果的東西,或者是用來處理‘媒介’的。這東西氣味特殊,或許比珠子更好追查。”
顧驚弦將這一點默默記下。
陸昭明提供的思路,確實為調查開啟了新的方向。
就在這時,陸昭明忽然皺了皺鼻子,像是聞到了什麼,目光落在顧驚弦的衣袖上。
“顧大人,你身上……沾了那密道裡的味道,似乎比剛才更濃了點?”他有些不確定地說。
顧驚弦聞言,擡起手臂,仔細聞了聞袖口。
除了陰冷的潮氣,他並未聞到任何特殊氣味。
“我聞不到。”他如實說道。
陸昭明站起身,湊近了些,隔著一步的距離,又仔細嗅了嗅,臉色微變:“沒錯,是更濃了!好像……是從你身上某個具體的東西上傳出來的。”
顧驚弦心中一動,立刻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了那個用油紙包著的、裝著冰蠶絲的證物。
為了隨時檢視,他之前將其放在了貼身的內袋裡。
他開啟油紙包,那幾根近乎透明的細絲顯露出來。
“是它!”陸昭明指著冰蠶絲,語氣肯定,“上麵的冰冷藥材味,比在密室裡感受到的還要純粹、濃烈!就好像……好像它被‘啟用’過一樣!”
啟用?
顧驚弦看著那幾根看似無害的冰蠶絲,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
難道這冰蠶絲,並非簡單的媒介,它本身,就是某種……活性的追蹤標記?
或者,它記錄下了與它接觸過的、那股冰冷氣息源頭的資訊?
“你能通過它,追蹤到氣味的來源嗎?”顧驚弦立刻問道,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如果這冰蠶絲能成為指路的明燈,那找到拜火教餘孽的機會將大大增加。
陸昭明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個……太微弱了。就像隔著一條河聞對岸的花香,能聞到,但根本辨不清方向。除非……能找到更多同樣被‘啟用’過的物品,或者,距離源頭非常近。”
希望似乎又渺茫起來。京城之大,尋找幾個刻意隱藏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顧驚弦沉默地將冰蠶絲重新包好,放入懷中。
雖然無法直接追蹤,但這至少證實了冰蠶絲與拜火教核心手段的密切關聯,也說明瞭陸昭明的感知確實有效。
他看向陸昭明,這個青年依舊穿著那身半乾的青衫,落拓不羈,卻擁有一雙能窺見隱秘的眼睛。
“從今日起,你暫時跟在我身邊。”顧驚弦做出了決定,“你的‘感覺’,在找到拜火教之前,我需要。”
這不是商量,是通知。
陸昭明愣了一下,隨即笑容綻開,帶著幾分狡黠:“跟在顧大人身邊?意思是……我不用住這牢房了?行動自由?”
“你想多了。”顧驚弦語氣冷淡,“隻是將你從丙字房,換到皇城司內衙的廂房。活動範圍,僅限於我指定的區域。若有異動,格殺勿論。”
雖然還是軟禁,但條件無疑好了太多。
陸昭明似乎很知足,拱手笑道:“多謝顧大人提拔!屬下一定儘心竭力,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他故意說得諂媚,眼裡卻全是促狹的笑意。
顧驚弦懶得理會他的油嘴滑舌,轉身向外走去:“收拾一下,跟我走。”
陸昭明立刻抱起小雪團兒,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快步跟上。
走出牢門的那一刻,他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待了不到一日的囚室,嘴角便微揚。
“小雪團兒,咱們升官了。”他低聲對鬆鼠說道,換來小家夥一聲愉悅的“吱吱”。
陽光透過詔獄高牆的窗戶,在幽深的通道裡投下幾道光柱,塵埃在光中飛舞。
顧驚弦走在前麵,玄衣墨發,背影挺拔冷硬。
陸昭明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青衫落拓,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
一冷一熱,一肅一諧,兩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就這樣前一後,踏出了詔獄的陰影,走向了皇城司內衙那片相對“光明”的區域。
他們都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將是更加撲朔迷離的線索、更加凶險莫測的敵人,以及在那不斷靠近的危險與真相中,逐漸交織的命運。
但至少在此刻,一道微光,已經刺破了重重迷霧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