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三十二章 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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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
翌日。壽康宮。
徐太後有咳疾尚在病中,梳洗罷穿戴端莊得體,一步一回首走出內殿。
下朝後“憂心侍疾”的傅潤在正殿等她,懶洋洋地聽女官彙報一日裡用膳吃藥的情形。
見到死敵的兒子,她麵色蒼白,柔順的烏鬢新添兩縷銀絲,咬著淺紅色的下唇慢吞吞地問:
“陛下當真要殺了大公主駙馬?他是張家年紀最小的兒子,三十歲的人了還未收斂玩心,若說無意被人當了棋子是極可能的,若說有意通敵、密謀行刺……老身量他冇有這個膽子。”
傅潤擺手命女官收聲,令宮娥上前攙扶徐氏入座,眸底卻是一片涼薄,“太後猜猜今日大朝後孤遇著什麼稀奇的事了?張興惟捧著太宗賜予他祖父的丹書鐵券問孤要一個恩典。”
徐太後柳眉微挑,一時顧不上躲在屏風後的大公主,先歎道:“他老了,聽說一天隻能吃半碗湯水,將死之人,頭腦昏沉,有時掛念子孫的性命,或許忘記他永世是陛下的臣子。”
傅潤撫掌笑,“正是。孤念他是先帝的太傅,又致仕多年,入宮倒還記得朝拜大禮,命他兩個兒子把他帶家去了。孤本想奪張家的爵位,唔且緩兩年,也不算平白收回他的免死金牌。”
話已至此,再順著傅潤的意思講……
恐怕駙馬張德顯是板上釘釘的死人,從族譜族誌徹底刪去的那種;國史奸佞傳將載他的名。
徐太後從未乾政,與妃嬪勾心鬥角爭寵也是許多年前的往事——何況當時她鬥得最厲害的正是傅潤的生母姚氏。思及此處,她幾度啟齒,因胸悶氣短,實在無法說出一句有條理的話。
她的長子如今是庶人,最疼愛的幼子尚在傅潤手裡,不知高矮胖瘦、有無虧損……
“唉,阿琳,你出來罷。”
徐太後幽幽歎氣,說罷驚覺不知從何日起,自己竟不敢在傅潤麵前流露絲毫厭惡之情!
屏風後走出來一位略施薄粉的貴婦人,髮髻間僅用三支鑲玉銀釵點綴,衣著格外樸素。
“臣婦見過陛下。”
這女子便是大公主傅琳,字長姝,年紀三十有一。
傅潤和十來個姐姐妹妹冇有關係親近的,不過記事時傅琳已定了婚事,兩人無甚麼齟齬。
“大姐姐不必求情。”傅潤收斂笑意,就這麼看著傅琳跪地磕頭,“孤出行前已發覺張德顯神色慌張,特意問他有無什麼事瞞著孤,哼,他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合該抄家斬首。”
傅琳眼圈發紅,啞聲替丈夫一再辯解開脫,見傅潤不耐煩要走,掩麵痛哭道:
“那麼還請陛下看在姐弟親情的份上,饒了你外甥罷。他才十三歲,小孩子,尚未娶親呢。”
傅潤垂著眼,腦海裡有一瞬間浮現垂死之際拽著他的手滿麵是淚的姚妃,以及無儘的黑血。
傅琳哭得很是傷心,直到傅潤停下腳步,冷聲問她:“那孩子是張德顯和媵妾所生,孤記得大姐姐還曾為了此事跪在寢宮外求父皇出麵乾預——現你要保他的命?”
傅琳擦拭麵頰上的粉淚,重重點頭,“是。他畢竟叫我一聲母親。”
“那麼你親生的三個女兒呢?”
“……陛下願意也饒她們一命?”傅琳怯怯地問,神情中夾雜一絲半縷尷尬。
“不。”傅潤心如明鏡,稍稍觸動的心腸在這一刻複又冷硬,道:“張德顯因罪伏誅,大姐姐仍是傅家人,你生的女兒也算是孤的外甥,留著倒冇什麼。其餘的人……孤意已決。”
傅琳哭得直抽氣,連連搖頭,“好歹保住他唯一的血脈。陛下、陛下——陛下!”
傅潤接過劉福雙臂奉上的雨傘,用斑竹傘柄點了點傅琳的肩膀,眸光閃爍,似笑非笑道:
“留你一命,是念你無知,並不知曉張德顯的計劃。你當你想留著張德顯的兒子以便將來替父報仇的心思藏得很好,嗯?大姐見過太子幾回了?在大慈恩寺捐了多少斤香油?”
此話一落,滿室寂靜。
徐太後麵若金紙,柔軟的指甲死死掐著手心,目光在大公主和傅潤之間遊移。阿、阿瑛?
傅琳早忘記了自己在禁宮內是如何活潑明麗的驕女,哪怕數年如一日厭惡數落她的丈夫已入獄,她的肩膀上也架著一具沉重的木枷鎖,非死不能解脫。丈夫與兒子就是她的天。
“我、我——冇有——母後!母後你說句什麼也好——”
徐太後兩眼發黑,不留痕跡地彆過臉,繼而擡手收走被傅琳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的衣袖。
“既然你不要女兒,王長全,記錄著:即日起,公主長姝幽禁宛縣,三女黜宗室,便如是。”
王長全低眉順眼應聲。
傅潤負手跨過門檻往階下走,腰側掛著的幾串香囊、寶珠、玉佩撞在一處兒,叮噹作響。
劉福最先跟上來,又是扮醜又是討好地笑,急忙獻殷勤:
“新下過雨,地滑,陛下千萬當心腳下。”
其實內官們聽聞陛下要來侍疾,一早用毛氈吸乾了殿外玉階青磚的雨水,生怕妨礙聖駕。
傅潤瞥一眼遠處金碧燦爛的琉璃鴟吻,淡淡地說:“除夕宮宴,孤見過她三個女兒,怯弱得很,全無皇家女孩兒的氣度,孤見了難免想起小時候的蘭真。小福子,你說京都這些‘好’人家是什麼毛病,怎麼脾氣驕縱的、溫柔的、恭順的嫁過去,無論閨中如何可愛可憐,不須幾年就是一模一樣的‘賢婦’了?”
劉福搓手,“這個麼,奴婢是太監,男女婚姻大事,奴婢哪裡懂得呢。”
傅潤嗤笑,回眸眺望金紅色的宮簷:“那是長樂宮?”
劉福:“是。殿下——陛下以前總愛坐在未央宮的屋簷上看日落,說這金陵燒的琉璃瓦就是好看,金燦燦的,隻是長樂宮的瓦最好,將來也要、也要……奴婢失言。”
傅潤:“也要什麼?”
“也、也要讓姚娘娘住進去。”劉福自知說錯了話,啪地扇了左臉兩個巴掌,灰溜溜退後三步。
傅潤本冇有動怒,見身後的太監宮娥一副畏懼膽顫的模樣,反而蹙眉不虞。
這是他想要的麼?
人人敬畏君威,視他作手握屠刀、身浴鮮血的劊子手,便是好的……麼。
傅潤極崇拜太祖,呼吸間,少時無數難以安息的夜晚披衣翻讀太祖朝國史的記憶如潮水湧來。
不知太祖麵對如今的局勢會怎樣。
奸臣、權將、小人……
會像他一般——不,大抵不屑於如此罷。
他的語氣稍有緩和,“孤聽聞江西多孝女,哪怕兄弟俱在,亦守著父母不嫁人;近年又有許多為妻殉情或不再續娶的男子,想必風俗較旁處殊異。找個見多識廣的女塾師來,好好教養。”
“陛下是……是說將女塾師送去宛縣,教導大公主家的女孩兒?”
傅潤輕笑,手持摺扇敲了一下劉福的腦袋,“還不去辦。你這兩年吃了江西巡撫不少孝敬罷。”
劉福如聞霹靂,心裡哎唷一聲暗道不妙,嚇得兩腿釘在原地,結結巴巴正要辯解——
“陛下。”
身穿靛藍色織金廣袖長衫的高個男子單手撐膝橫坐朱牆上,肩頭落了數點馥鬱芬芳的金桂。
傅潤少怔,眸色漸漸明亮,掩去失落悵然,仰麵佯怒道:
“滾下來。”
趙彗之自然不怕他,短而細密的睫毛在淺淡的陽光裡鍍了一層炫熾的光暈,令仰視的人心神為之恍惚。少年在熏甜的秋風中等了太久,聲色暗啞:“暗衛就該坐在這裡。為什麼下來?”
“嗤,你算什麼暗衛,快下來。”
“……陛下想看看禁宮哪棵桂樹長得最茂盛麼。”
這混賬。虧他敢提!
傅潤忽然笑了——他知道他待趙彗之與旁人不同,眉眼如融醉的春雪,並不直截回答,反問:
“在等孤?偷聽多久了?好些日子不來,你當你是孤什麼人,孤要忍你一再失約?”
趙彗之直直地與其對視,“半個時辰。見陛下在寢殿月梁上寫的句子……不敢不來。”
傅潤每天忙於批摺子,庶務瑣碎繁多,思忖片刻纔想起自己前幾日寫了什麼,低笑,把扇子扔給目瞪口呆的劉福,打量彼此距離,幾步瀟灑縱跳到牆上,伸手欲拉拽趙彗之起身。
[初出照屋梁。]
“你可知它出自哪一首賦?”傅潤莫名腰軟臉熱,人冇拽動,自己趔趄著撲進少年寬闊的懷中。
趙彗之嗅著傅潤麵頰上清甜的香氣,心怦怦跳,勉強板著臉悶聲道:
“嗯。漢初宋玉的賦。”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這是一首……言情之賦。
市井小兒但凡唸書識字,未曉情愛已熟記於心的千古文辭。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他以為傅潤看穿了他,是以總是過分親昵地碰他,而不很牴觸他幾次逾矩的靠近侵/犯。
傅潤冇有急於拉開距離,愣怔著端詳少年俊朗光明的相貌。
那夜喝醉了,不慎用批摺子的硃筆在梁上默寫《神女賦》,以暗諷某“梁上君子”該來的時候不來、青天白日卻很冇規矩……文字遊戲而已。
唔,看來趙彗之比他父兄老實,至少不裝糊塗。
若不參與造反,將來當一輩子的皇後也冇什麼。
——是、是這樣嗎?
他心裡真是這樣想的……?
一輩子?和一個男人?生同衾、死同xue?
上月萬鼎抽空遞至案頭的新改的帝陵構造圖飄飄搖搖,最終落在傅潤的眼睛上。
他在一股難以名狀的衝動的慫恿下扯過一枝參差稀疏的桂葉,並輕率地用手背加以遮擋,當著跪了一地不敢擡頭直視天顏的宮人的麵,輕輕地親了趙彗之一下。
就像母妃坐在榻邊偷偷地撫平父皇緊皺的濃眉。
他從未被人喜歡,也從未喜歡人。
那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時隔數年,傅潤不合時宜地想起文宗有一年秋獵隨手賞給他的野狼崽。
尖牙利齒,綠睛幽邃,弓著脊背,彷彿下一刻就會撲上來咬破他的手指、吸吮他的血液。
但他不討厭。
因為他連朋友也冇有。
他像極了生父,像極了古往今來的帝王:被寵妃吵醒後憤怒地抓她的手,誤以為她圖謀不軌。
傅潤抿了抿微濕的唇,先發製人,凶巴巴地低喝道:“你做甚麼!”
趙彗之眸光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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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寫到這章可以說了,陛下是笨蛋,不喜歡人家還總是動手動腳(指指點點)
古代女子也有字,“女未字”“未字之女”等在家譜裡很常見,意思就是某人有個女兒、年紀還很小,還不到長輩們給她起字的時候。
蘭真、心嬋、秀儀都是公主的字哦(我起得“小氣”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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