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二十八章 帝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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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州
除了這個。
趙彗之側身立定,耀眼的陽光旋即透過石壁縫隙照進來。
他無端想起傅潤之前一次次命宮娥送至長樂宮的玉佩、那掛滿一麵牆的玉佩,“不必了。”
傅潤笑笑,將血紅色玉佩係在裡衣斜側的玉環鉤上,“孤記得三年前你入宮覲見,也是眼巴巴地盯著這枚血玉瞧。你在鄉下長大,大概不清楚玉石優劣品級,這是最劣等的石料,浦凡兄弟的《玉譜》並不收錄。禁宮的玉匠把它泡在羊奶裡用羊羔皮打磨三個月,也隻瑩潤些。”
“……陛下記起來了?”他當然明白這是什麼質地的石料。
六年前他親手送出去,一人一半。
傅潤莫名其妙,“記起什麼?”
趙彗之半垂著眼錯開話題,問傅潤要不要出去洗漱透氣。
“嗯,你扶我起來。”
昨夜他們從山洞的一頭走到了這一頭,道路曲折,山風頗烈,越往高處越多蛛網灰塵……再往後,傅潤隻覺得做了一個夢,太陽一般的火光在眼前搖曳,隨壓抑的雨聲墜入他的眼睛。
他的膝蓋還有些不自在,倚著趙彗之的手臂走出洞xue,不由眯起眼角泛紅的鳳眸俯瞰平原。
這裡是長天河的上遊,深藍色的天空不見一絲雲絮,圓日從波光粼粼的湖泊裡的水草間一躍而出,由胭脂色的飛鳶托舉著飛向高處。右麵則是三三兩兩俯首吃草的牛羊,偶爾傳來幾聲吆喝,黃褐斑點的獵犬在石灘邊奔跑停留,聞聲抵達主人掌下搖尾叫吠。
這是他傅氏的天下,他的國,亦是他的家。
傅潤心情很好,坐在微涼的溪水畔洗臉時被躍出水麵的魚兒濺濕靴麵,不惱怒,反而玩心大起,連擲數顆石子一路打到溪水下遊的野鴨子,見鴨子敢怒不敢言撲通下潛,不由大笑,麵若桃花。
“昨天的事……陛下也不記得了?”
傅潤瞥一眼趙彗之,“不就是讓你揉一揉孤的手腕腳腕麼,你倒委屈扭捏了——唉,孤知道,這是太監宮婢的活,不過孤是頭一回命人如此,不算太折辱你的身份罷?你要什麼,不急,慢慢想,隻要是孤的私庫裡有的,孤都賞你——對了,趙彗之,且站住,為何私自出宮?”
趙彗之避而不答,悶聲問:“陛下餓了麼?”
傅潤垂眸,目光在手腕曖/昧的指印上流連,想到什麼輕笑道:“嗯。雖說未必有下回,你要記得孤的身體經不住你趙家祖傳的千鈞力氣,下回切記切記。這是孤在長天河單發與你的口頭聖旨,今後抗旨便殺你的頭。”
趙彗之本來走在傅潤身側,聞言落後兩步距離。
待傅潤回身找他,便撞進一雙幽邃清冷的黑眸。
瞳孔漆曜如打磨光滑的石鏡,映著的是衣衫淩亂、神情慵懶不大設防的青年。
“……”傅潤堪堪錯開視線,險些被腳下石頭絆了一跤,“有什麼吃的?孤不吃野果子。”
“隻有野果子。”
傅潤輕嘖一聲,“趙彗之!”
……
清晨露濃,草葉濕漉漉的,火好不容易纔生起來。
趙彗之剝開烤得半焦的芋頭,神色淡淡的,“陛下當真不吃?”
傅潤想了想,伸出手,指甲剛碰到芋頭皮,指尖便紅了。他不會束髮,玉簪、寶冠都丟在洞內,柔順的青絲隨風而亂,因實在麻煩,方纔用髮帶隨意挽起,此時手臂一動就又散開了。
青天白日,衣冠不整,哪裡像殺人如麻的帝王。
昨日疼得神智不清的美人縮在他懷裡想逃,烏髮又長又軟鋪在腰背上,他隻是一時昏了頭,掌心在美人的腰側摩挲幾下,感慨觸感實在好,美人卻倏地發顫、腳背繃直了,嗚嚥著“誅爾九族”“發配充軍”之類的東西,並忿忿地咬了他肩膀一口,又仰起上身舔吻他的眼睛……
短短六年,光風霽月的少年竟長歪成如今深諳情/色的模樣。
偏偏他……偏偏他……
他不能再順著傅潤的意思錯下去。
趙彗之暗歎一聲,按下燥意,將飯白的熱乎乎的芋頭遞到傅潤嘴邊,“陛下請用。”
傅潤身居高位,五感相當敏銳,旁人的視線一直盯著自己的臉看,當然察覺得出來。
野芋頭很小,乾淨柔軟的部分隻中間指甲蓋大小的一團。
傅潤難得心軟,在直截的視線裡“屈尊”吃了兩口,齒舌發澀,心思百轉,忽又發覺手腕和腰側的紅痕在陽光中隱隱發燙,既惱且疑,千萬種情緒堵在喉嚨口,不由先胡亂暗罵一聲兵魯子。
“好苦,野果子果然不能吃。趙彗之,你是何居……居心。”
說到一半,他瞥見趙彗之喂他吃了芋頭心後拿過去坦然地吃淨剩餘的芋頭碎,三魂七魄霎時像觸了天火,怒氣隨銀河向東旋轉消逝,胸口隱秘的酸脹在暖風中徐徐吹化作魚鱗狀的雲。
他是二皇子的時候,隻有蔑視他、欺侮他的。從冇有人捧著他,哪怕心懷鬼胎。
後來,揀他吃剩的禦膳的人是各司的大太監總管,人人儘諂媚之能事,跪謝天恩的姿勢言語熟練得挑不出錯。
抑或是下朝後在寶慶殿等候的大臣,宮宴獻詩作賦的翰林學士……他高興了便賞一盒禦製點心,拍著他們的手說“愛卿當勉力為之”雲雲。
總之冇有這樣親近的。
還是分吃一顆從地裡拔出來的野芋頭。
一文不值,丟在京都的道上,乞丐都不屑一顧的東西。
趙彗之以為傅潤嗆著了,說:“陛下再忍忍。溪水太涼,陛下有舊疾在身,少沾生冷為好。”
傅潤愣怔點頭,單手托腮彆過臉,髮絲垂在額前,走神時淺笑輕顰,顯露幾分憔悴風流。
他手握一截樹枝無聊地戳火堆裡的芋頭,“我記得你還差八個月才滿十八歲,即便和尚道士的話不足信,你也該忍一忍,這幾次見麵你同孤說了不少罷。將來早逝不要算在孤頭上。”
做皇帝的最忌諱鬼神報應。
趙彗之慢條斯理剝芋頭,猜到他的心思,冷聲說:“我說過,本不是為陛下第一次破戒,許多年前我就——倒是陛下,陛下不會信以為真,什麼‘吾朝有繼’,因此想與臣做一世長久夫妻?”
傅潤自討冇趣,扔了樹枝,“你是男子,誰要與你做夫妻。你和你父親聯手‘騙婚’的事,孤此時不計較,將來麼……說來那夜你為何在未央宮內?穿戴得像個刺客?想做什麼?總不會是習武?”
“……”趙彗之放下芋頭,擦擦手起身,又俯身屈膝親自為傅潤束髮,動作極輕柔規矩。
傅潤心頭生出少許愧疚,而愧疚很快拋諸腦後,清了清嗓子繼續追問。
他篤定趙彗之有事瞞著他。
趙彗之眼底閃過自己不曾察覺的溫情,將追出宮一路護送的舉動按下不表,輕描淡寫地回道:
“因為禁宮裡確實有刺客。”
刺客?
“你說什麼?!”
“我想他多半是廢太子的人。陛下的……波斯兒一走,他就來了,陛下和元侍衛難道冇有發覺?”
傅潤大驚,也顧不上麵子和什麼“我的你的”,“那麼你就日日看他在禁宮內肆意行走?!”
趙彗之:“是也不是,我後來不是趁他將動手,替陛下殺了他麼。”
傅潤氣笑,十指指甲泛白,咬牙問:“何時的事?”
趙彗之:“那天薄暝(傍晚)時分。”
“屍體呢?”
“陛下說宮道旁的桂樹長得好,臣以為也是,正想等天黑了再行動,誰知……”
傅潤閉目:“……你告訴孤這些,不怕孤殺你?在禁宮內埋屍,趙彗之,孤誅你十族亦不為過。”
趙彗之替他綁好頭髮,拇指撚了撚發繩末端的真珠珊瑚墜子,道:“陛下與臣大婚時對著太祖太宗的禦容、牌位可不是這麼說的。‘後與君同壽’,陛下尚無子嗣,何苦咒自己幽於縲絏。”
“你!”傅潤正想“振一振莫須有的夫綱”,聽見東南方向有馬蹄聲,忍怒與趙彗之默契地對視一眼。
旌旗如紅雲相連屬,鼓聲陣陣響徹天際。
一匹踏雪黑馬脫離烏泱泱的馬群,率先踏草過河,奔馳而來。
馬上坐著一個人,手腳長,肩背寬厚,直直望向坐在火堆旁的傅潤,大喜,當即翻身下馬。
“臣李軒昂救駕來遲,陛下無恙罷?”
傅潤蹙眉,熟稔地拽趙彗之的衣袖,“你再講講把屍體埋在哪棵樹下了,講仔細些,孤愛聽。”
見到來人,他心一沉。
過去的不甘捧著他的臉,逼迫他、拉扯他往回看,直到看清被皇子們鬨笑著強按進缸蓮的淤泥裡險些窒息而亡的孩子、被父皇硃筆痛批“不堪用”的少年長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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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結束了,本來想憋一首打油詩,搜腸刮肚到底冇憋出來。分享清人許宗彥的一首《小遊仙》:水邊鬆下夕陽斜,縹緲靈光駐鶴車。最是神仙愛年少,長教顏色似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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