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13
二哥
虞淮亭邀請弟弟一家來小住的是一棟海邊的度假彆墅,他們在城區也有房子,在上等社羣的邊緣,離華人社羣不遠。
“我父親赴美留學的時候,有個比他小幾歲的同窗後來就留在了波士頓,大哥二哥來讀書就是這位叔父做的監護人。大哥那時候滿十八歲了,二哥卻隻有十三歲,時間久了,對故土也就慢慢淡了。”虞淮青開著車,少年時的回憶像幕布一樣展開。
“我十七歲一個人坐船到波士頓,二哥在碼頭上接的我,除了他逃婚那年我見過他一次,我們和陌生人也沒多大差彆。不過血緣就是這麼有意思,遠遠的我就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
林菡抱著耦元坐在後排,她從後視鏡裡能看到虞淮青那雙好看的眼睛,“他們都說你和二哥長得很像。”
“他們?都誰啊?”虞淮青笑了。
“嗯,憶楨和我說的。”
虞淮青哈哈笑道:“她那會兒纔多大?怎麼會記得我二哥?”
“那像不像呢?”
“你一會兒見了不就知道了嗎?”
度假彆墅在半山腰上,那一段盤山路彎彎繞繞的,有幾個拐彎下麵就是懸崖,虞淮青說:“這是二哥的洋嶽父留給他們的,起初那老頭不同意他們相愛,他們是意大利移民,但是依舊覺得高華裔一等。不過我二哥盤活了他們家的借貸生意,在美國金錢總是可以打破很多界限。”
“你那會兒經常來這裡嗎?”林菡問。
“每個暑假都會來住幾天,這邊可以打獵、騎馬,還可以海釣、遊泳。波士頓的有錢人都喜歡來這邊度假。”
不遠處開始零零星星出現一棟一棟的小彆墅,車子拐了個彎開進一條更窄的小路,路兩邊是高大的白蠟樹,路的儘頭一位穿西服的黑老頭兒早早把鐵柵門拉開,遠遠向他們揮著手。
巴洛克風格的彆墅前廊下站著虞淮亭一家五口,虞淮亭留著修剪精緻的小鬍子,身形和虞淮青差不多,麵孔卻不太一樣,他和大哥更像,然而氣質表情已經非常西化了。他的意大利太太有一頭濃密捲曲的黑發,棕色眼睛,並沒有多麼驚人的美貌,他們有一個男孩兩個女兒,除了麵孔更立體些,長得更像中國娃娃。
虞淮青一下車,兩條獵犬先撲了上來,林菡有點緊張地摟緊了耦元。“彆怕,不咬人,就是太久沒見了,它們太想我了!”虞淮青蹲下來分彆揉搓著兩條大狗的脖子。
這時已有傭人過來幫忙拿行李,耦元看著傭人黑乎乎的麵孔,嚇得躲在林菡懷裡大哭起來。
看見車上隻下來弟弟一家三口,二哥和他的洋太太明顯鬆了口氣,熱絡地迎上來,二哥給了虞淮青一個大大的擁抱,又重重在他胸口捶了一下,說:“你小子出息了,大哥來信說你上戰場了,差一點就沒命了!”
“這不是好好的嗎?二哥,介紹一下,這是我太太林菡。”說著他把兒子抱過來,捏著他的小手說:“耦元,看,這是二伯和二伯母!”
二哥的洋太太叫伊蓮,她和林菡行了貼麵禮,摸著耦元的小肉臉誇他可愛,二哥的兩個小女兒也跑過來捏耦元的小粗腿,看到小姐姐發辮上的彩色蝴蝶結,耦元不哭了,伸手指著喊“花花”。唯有二哥的大兒子,站在一邊,顯得有點冷漠。
“皮特,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三叔嗎?還愣著乾嘛,一點禮貌都沒有!”二哥回頭訓兒子,虞淮青忙攔住他,從汽車後座上取下那套漁具,走過去用英語對侄子說:“這個送你,好好研究一下,明天你帶我找地方甩一杆子。”
少年臉上終於有了表情,是一種強壓著驚喜的害羞。
伊蓮帶著林菡和耦元到了虞淮青曾經住過的臥室,她說:“青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他回國之後這間屋子也一直給他留著,什麼都沒動,亭不說,我也知道他非常想念他的家人。”
臥室是個套間,外麵是書房,陽台的胡桃木折疊百葉門大敞著,從房間望出去就可以看到碧藍的大海。
“你先帶孩子休息一下,晚上有個宴會,都是亭和青的老熟人。”伊蓮說著,拿起茶幾上的銀鈴晃了一下,“如果有什麼需要的,搖搖這個,女傭會過來。”
林菡此刻和耦元一樣好奇,書房裡擺了不少稀奇東西,有望遠鏡,有很大的地球儀,牆上還掛著一對巨大的鹿角。鹿角下麵的書櫥裡擺滿了獲獎證書和獎杯,有在麻省理工獲得的各類獎學金,有劃艇比賽、拳擊比賽、射擊比賽的獎杯,還有桌球、橋牌、國際象棋比賽的證書,最離譜的還有啤酒節挑戰賽的紀念品。林菡不由樂了,虞淮青的酒量實在很一般。
書櫥旁的鬥櫃上放滿了虞淮青的照片,他少年時就漂亮得不像話,站在一群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中間也是最耀眼的那個,更彆說他連玩兒也要出類拔萃,林菡在國內見到的虞淮青已經低調內斂多了。
“哎,是不是挖著寶了?”虞淮青得意洋洋地從門口進來,拎起在玩地球儀的耦元,把他扛在肩膀上。
林菡指著他剛入學的照片說,“你這時候真好看!就是扮成女孩子都好看。”
“那可不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你是不是後悔沒有早點認識我?”
林菡卻感概道:“你怎麼有時間做這麼多有的沒的,我讀書的時候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虞淮青疼惜地看著林菡,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黃埔碼頭見麵,他握林菡手時內心的觸動,她手心裡有硬硬的繭子,她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卻把自己當作一顆沙礫,在歲月的磋磨中變成美麗的珍珠。
耦元嚷著要玩書櫥頂上放著的橄欖球,虞淮青拿下來給他,還從上麵順手摸下來一個六芒星的小徽章。
他若有所思地說:“我那時候就是憋著一口氣,洋人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提到華人就一臉鄙夷,我就是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們無論智商,還是體能一點都不比他們差,他們越覺得哪個專案是他們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峰,我就越要去挑戰一下,實際上他們也沒有他們吹噓的那樣厲害。”
虞淮青捏著那枚小小的六芒星徽章說:“這是學校裡門檻最高的學生社團,當我終於有機會一窺究竟的時候,我非常失望,什麼自由開放公平正義,他們隻認血統和財富。”
說完,他把小徽章隨手一丟,輕輕攬住林菡的腰,林菡說:“可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文化的確更先進啊,他們最先造出了蒸汽機、汽車,炮比我們威力大,槍也比我們射得遠。”
虞淮青反駁她:“我覺得文明和文化是兩回事,文明是什麼?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是文明,強不執弱,富不侮貧也是文明。我剛來美國的時候,也覺得這裡高樓林立很文明,直到和同學去看了一個展覽。”
“什麼展?”林菡又被他挑起了好奇。
“世界博覽大會,聽上去是不是覺得可以長很多見識?”虞淮青的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接著說:“裡麵的確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新奇玩意兒,不過,其中一個展區,叫human
show。他們用大籠子關著從非洲,還有印度洋小島上抓來的土人,一絲不掛地放在那裡展覽,你知道嗎?當籠子裡的黑女人看向我時,我覺得非常悲哀。回家我和二哥描述的時候,他說你以為呢,他剛到美國的時候還會展覽我們的小腳女人……這他媽的是文明嗎?這他媽的算什麼狗屁文明?”
“可是我們過去的文明再輝煌又怎樣?現在還不是喪權辱國……”林菡一想到自己阿瑪借賠款中飽私囊就覺得羞愧萬分。
“所以我才從經濟改學了機械,科技應該掌握在文明手裡,而不是一群海盜流氓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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