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76
輿論戰
1941年1月17日,《中央日報》公然刊登反誣新四軍“叛變”的新聞,緊接著國府就宣佈撤銷新四軍番號。林菡看到報紙的時候正和郭靜宜坐在兵工廠防空洞外的空地上吃午飯。
“這簡直駭人聽聞!”林菡氣得飯都吃不下了。
郭靜宜也很吃驚:“報紙上說得模棱兩可的,會不會是個假新聞?”
“《中央日報》什麼時候說過真話,但是這樣公然汙衊,是何居心?!”
周圍休息的工程師也議論紛紛,有人義憤填膺地說:“日本人都把我們欺負成什麼樣子了,為什麼自己人還要害自己人,我可不想咱們生產出來的子彈,最後打在同胞身上!”
也有人趕緊出來息事寧人,“都注意一點,現在不好亂講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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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林菡收到傳達室轉來的一封信,落款是羅憶楨的服裝店,說她定的裙子打好版了,讓她下了班過去試,不過字卻是莊思嘉寫的。
羅憶楨的服裝店開業後,林菡還沒去過。服裝店外擺了一顆聖誕樹,上麵裝飾了鈴鐺和禮盒,佈置得好像水晶球裡的童話世界,似乎隔絕了外麵的戰火紛飛。
林菡推門進去,店裡來了一對兒打扮時髦的母女,正在翻著羅憶楨手繪的服裝圖冊,羅憶楨穿了一條香色滾蕾絲邊的旗袍,搭著一條茶金駝毛披肩陪在旁邊講解,她抬頭衝林菡笑笑,指了一下樓上。
莊思嘉正對著鏡子試裙子,可林菡看得出她神色肅然,於是走過去幫她係腰間的釦子,莊思嘉低聲說:“國民黨在茂縣圍剿了新四軍的隊伍,副軍長項英、副參謀長周子昆在突圍中被叛徒殺害,政治部主任袁國平犧牲。葉挺軍長前去談判也被扣押了,現在國民黨封鎖了訊息,勒令《新華日報》停刊,反誣新四軍叛變……”
莊思嘉倒了一口氣,強壓住憤怒說:“我們現在必須突破輿論封鎖,爭取民主人士為我們發聲,包括海外媒體和愛國華僑。”
林菡的手一直在抖,她彷彿一下子回到第五次圍剿紅軍的時候,如果那時沒有顧岩的出現,她隻能做個憤怒的懦夫,可現在不一樣了,“需要我做什麼?”她聲音低沉。
“把聲音傳出去,傳到海外去。”莊思嘉的新裙子很合身,襯出她流暢的線條,然而她的表情卻像個即將上戰場的戰士。
莊思嘉離開後,林菡一直等到羅憶楨打烊,她在二樓窗子看見那個帥氣軍官在門口和羅憶楨纏綿,被她硬生生推走了。羅憶楨理了理被揉亂的頭發上來找林菡,臉上還有一點未退的潮紅,可她眼神卻是冷清的:“我把他打發走了,說吧,要我怎麼做?”
林菡眼睛潮潮的,“你確定還要幫我嗎,你知道我和莊思嘉……”
羅憶楨說:“現在沒有人敢在我這裡造次,他很得夫人歡心。我不懂政治,可是為你我什麼都不在乎。”
“如果有一天,我暴露了……我會連累你。”
羅憶楨走過來摟住林菡,在她耳邊說:“我們之間不存在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我會救你,救不了就陪著你,你放心,大不了一起死罷了,我不怕死的。林菡,我……隻有你。”
林菡把臉貼在羅憶楨的臉上,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們坐在上海公寓的地板上,討論著什麼是愛,她們之間的情感早已超越了愛。
“憶楨,我需要借你的地方約Mary夫人,還有幾位在重慶的外國友人,看找一個什麼由頭,讓她們聚過來。”
“這不難,什麼時候?”
“一週內吧。”
林菡在羅憶楨這裡過了夜,第二天趕去上班的時候,路邊報童喊著《新華日報》複刊了,林菡忙買了一份,隻見頭版頭條是一片空白,直指國府的捂嘴行為。
緊接著《新華日報》衝破國民黨的新聞檢查,刊出“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抗議題詞,隨著民眾之間的口口相傳,以及國外媒體的相繼披露,輿論終於開始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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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菡忙得忘卻了時間,戰防炮進入整裝階段,她還要抽出時間完成資訊傳遞的任務,早記不清上次回家是什麼時候。即使車間裡和虞錦榮碰見,也說不了幾句話,虞錦榮沉浸在巨量計算中,好久沒回家了,頭發亂糟糟的,不聽話地飛在腦門上。
“今天開完會一起回趟家吧!”林菡衝虞錦榮說了一句,那孩子反應了半天,眼睛才從眼鏡裡抬起來“哦”了一聲。
一到家氣氛就不對,虞老婦人冷著一張臉,劈頭蓋臉地詰問林菡:“你心裡還有孩子,還有家嗎?耦元和季夏又發高燒又咳嗽,一整晚地喊媽媽,你問過一句嗎?你算算都多久沒回過家了?”
虞錦榮替林菡辯解了兩句:“奶奶,三嬸管著整個專案進度,現在是實驗驗證階段,我們組都吃住在工廠……”
“她跟那些爺們兒能一樣嗎?錦榮你也是,你娘一直病著呢,你還不快去看看她?”
林菡聽到兩個孩子病了,早就慌了神,可婆母的訓話還沒結束,她紅著眼圈也不敢走。
二嫂從客廳裡走到虞老夫人身後,忍不住插了一句話:“先讓她去看孩子吧。”
林菡跟在二嫂身後一邊上樓一邊吧嗒吧嗒地落淚,二嫂說:“姆媽心裡難過得很,爹爹總是一睡一整天,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大哥三弟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大嫂天天和錦嵐吵架,兩個寶貝再一生病,真的是……我們一屋子女人,真有個什麼事兒,連個拿主意的都沒有。”
二嫂說著用手絹擦了擦淚,這一大家子現在全憑她一個人扛著,她身心疲憊卻連病都不敢病,心裡唸叨著再挺一挺,等淮青回來了,林菡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
臥室裡傳來季夏的咳嗽聲,二嫂又說:“前天耦元上學回來,蔫蔫的,說嗓子疼,當天夜裡就發高燒,好在阿岫那天不值班,我心裡還不慌。耦元這邊還沒退燒,季夏也喊嗓子疼,這個小祖宗哦,一咳嗽把藥都吐了,折騰一整夜,這會兒剛剛睡著。”
林菡走到床邊,兩個孩子在各自的小床上睡著,小鳳和保姆一人守著一個。耦元的額頭不燒了,肚子和手心腳心還是燙的。季夏摟著娃娃,呼吸的時候痰音很重,林菡摸著她的小臉,心裡充滿愧疚,女兒黏她,可她陪伴女兒的時間太少了。
林菡叫小鳳和保姆回去休息,自己坐在女兒的小床上,把季夏豎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她咳嗽的時候小臉憋得通紅,本想癟嘴繼續哭的,睜開眼發現是媽媽抱著,於是哼唧了兩聲,把臉貼在媽媽胸口繼續睡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耦元也爬上妹妹的小床,摟著林菡的腿。疲倦就像是海底積蓄的浪,一波一波地襲來,林菡睏意漫頂,意識像在海水中下墜,忽又醒來,摸摸耦元的手心,體溫正常了。再摸摸季夏的後背,沒有捂出汗。林菡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一低頭又墜入海裡。
次日清晨,哄兩個孩子吃過藥,在姆媽和二嫂的催促下,林菡給軍委會打去電話,接電話的卻不是江秘書,對麵的聲音很陌生也很冷漠,“虞參謀還沒回來,不清楚,不知道。江秘書?不知道。”
林菡不痛快地扔了電話,思忖再三撥通了陳夫人家的電話,“陳太太,不好意思叨擾了,最近有點忙也沒顧上拜訪。羅小姐給您定做的裙子還喜歡嗎?喜歡就好呀!本來想過去聊聊天,小孩生病了,沒事了,最近挺多感冒的,您要注意保暖啊。對了陳太太,我家淮青是和陳將軍一起嗎?沒有啊……那您有沒有聽說他到底去哪了嗎?我和他已經失聯快一個月了。我快擔心死了,您說哪裡?皖南?”
林菡放下電話立馬就坐不住了,她怎麼都沒想到虞淮青會去皖南,他去那裡乾嘛?可他是軍委會的高階參謀啊,他能不知道要在皖南執行的軍事行動?那他是什麼?旁觀者還是參與者?幫凶還是劊子手?一股前所未有的疼痛忽然從胸口擴散,林菡感覺呼吸困難,她從沒想過,如果有一天虞淮青雙手沾滿**人的鮮血,她要怎樣去麵對?
她不停拍著胸口,“不會的,不會的,淮青不是那樣的人吧,他一向反對內戰。”林菡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可虞淮青也說過:“我們隻是被時代和命運裹挾了。”如果他對自己說:“我身不由己。”她該怎麼辦?
林菡急匆匆跑到虞淮岫工作的醫院找她,虞淮岫很少見她這樣手足無措,忙問她發生了什麼。林菡隻說一直聯係不上虞淮青,他可能被調去了皖南。
虞淮岫當然體會不到林菡的焦慮,安慰說:“有任務聯係不上不是很正常嗎?況且他又不是前線指揮官,你在擔心什麼?”
“我……”林菡欲言又止,她害怕虞淮青朝著和她相反的方向越滑越遠,那個問題終於直愣愣地擺在麵前,愛人和信仰她到底要怎麼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