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78
金六爺
“我小的時候還給《少年中國》投過稿呢,就是在這個郵局。”林菡摟著虞淮青的胳膊指著不遠處的綠色郵筒,臉上滿是天真。郵局旁果然有一顆粗壯的銀杏樹,葉子黃了一半,微風吹過,彷彿搖晃著一樹的小扇子。
地上掉落了不少黃葉和銀杏果,林菡忍不住抬腳踩碎小果子,隻為聽“啪”的一聲。虞淮青從未見過她如此童趣的一麵,不免遺憾認識她太晚。不過他們可以生一個女兒,那他就能把林菡重新養一遍了。
從郵局拐過去,林菡忽然“咦”了一聲,她回過頭看看,又轉身看看,眼神有些困惑,“怎麼了?”虞淮青問。
“我……有點轉向了……”林菡手搭額上,看著不遠處的和平門,說:“這兒原來是道城牆來著……”
這時候一個路過的夾著線裝本的長衫老者搭話道:“民國十六年開得倆門洞,過去就是琉璃廠了。”
果然穿過和平門,街麵上熱鬨極了,賣大碗兒茶油麵茶的,賣火燒烤紅薯的,還有賣糖炒栗子的,虞淮青和林菡買了一袋栗子,沒吃兩三顆,就染得手指頭黑乎乎的,林菡眼睛一亮又看到賣糖葫蘆的。
虞淮青笑道:“這都是小孩子吃的,我不要!”可林菡吃的時候他又湊過來咬一口。
臨街還有好多賣舊書、字畫、文玩古董的,虞淮青饒有情趣地蹲在那裡翻舊書,各種奇情誌怪不一而足。林菡卻在看字畫,那看攤的夥計看兩個人年紀輕輕打扮不俗,知道遇上有錢的青茬兒,忙上前打千兒道:“先生小姐,這街麵兒上的都是大路貨,您要想看點好東西,咱店裡請!”
虞淮青抬頭看林菡,林菡笑著說:“我們隻隨便看看。”
夥計說:“哎您彆介,就當歇歇腳喝口水,我們店啊雖比不上前頭的榮寶齋,可好東西也不少,關鍵價格上算。”
虞淮青隻覺得這夥計說話有趣,就拉著林菡進了店,店鋪不大,一麵牆的多寶閣,瓷瓶、香爐、筆洗,擺得玲琅滿目,多寶閣前是個櫃台,櫃台旁一隻青瓷缸裡插滿了卷軸,另兩麵牆掛滿了各式書畫作品。老闆是個胖胖的中年人,穿馬褂長袍戴瓜皮帽,上前揖禮,問道:“兩位貴客想收點什麼?”
虞淮青說:“我太太喜歡收些古籍,我呢替家父挑些字畫。”老闆招呼夥計看茶,客氣道:“兩位先坐下歇歇,古籍想要哪類?字畫喜歡哪位大家?”
老闆話音未落,林菡忽然指著一副寒鴉圖問老闆是誰畫的。老闆忙道:“夫人好品位啊,這當然是八大山人的了。”
林菡有些激動,挑眉道:“我是問您,這是誰仿的?”
老闆麵露不悅,說:“此乃真跡無疑,您若不放心,拿到榮寶齋,他們要說是假的,您把我這店砸嘍!”
虞淮青看店家口氣強硬,生怕林菡吃虧,忙走到林菡身旁,林菡又回頭細細看那畫兒的筆鋒和落款兒,轉身篤定地走到老闆麵前說:“這是沁王府小六爺的仿作。”
這次老闆沒有反駁,而是上下打量著麵前的少婦,半天才問:“您認識六爺?您是……”
林菡沒有回答而是迫不及待問道:“他還在北平嗎?他現在住哪兒?”
林菡第一次跟虞淮青講她的童年,講她昏聵老邁的父親,美麗好強的母親,強勢貪婪的大哥,驕縱荒唐的二哥,還有王府裡其他命運多舛的兒女。
“我長大些就認六哥的母親做額娘,她來教養我,她自己也有女兒,不過我住過去的時候就已經嫁到了錫林郭勒。六哥大我七歲,在北京大學讀哲學,是阿瑪序齒最小的兒子,不過他額娘身份也不高,我們都是王府裡比較邊緣的存在。”
虞淮青摟著暖玉一般的林菡,溫柔地問:“北京大學讀哲學?那也應該是個人物……”
“王府裡隻產廢物……”林菡幽幽地說。
“可你不是啊。”虞淮青抬起林菡的下巴,她的眼睛裡情緒很複雜。
她看著虞淮青說:“還產怪物,我就是那個怪物。”
虞淮青笑著在她唇上輕吻一下:“這世上哪有這麼迷人的怪物?”
林菡說:“六哥的母親不喜歡我,說我養不熟,天天隻想著往親娘身旁跑。整個王府沒什麼人喜歡我,正好我也不喜歡他們,王府是座大墳,他們都是裡麵的鬼,即使有點活人氣最後也會變成鬼。”
“那你六哥呢?也是鬼嗎?”
“六哥嘛,半人半鬼吧,我見過他在學校裡的樣子,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可他終究沒有走出去。不過,如果沒有六哥,我或許早就死了,也可能苟活著,和其他姐姐一樣,嫁到蒙古,從一座墳移到另一座墳……”
“是六哥送你去師範附中讀書的嗎?”
“算是吧,那時候莊師傅被北洋複用了,私塾換了個老八股,天天講女誡,我就逃課躲在書房裡看閒書。六哥有天拿了師範附中的招生啟示給我,他說除非我能考第一名,否則家裡不會放我出去讀書。”
“所以你就輕鬆拿了第一?”
“哪裡輕鬆,考試之前我緊張得根本睡不著覺,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飛出王府,獲得短暫的自由。”
虞淮青自小隨父親遊曆,無論到了哪個國家,人們遊行的時候都會高喊自由,他卻沒那麼強的共鳴,因為他一直擁有自由,今夜他第一次感到自由的可貴,就連他們的相愛,他以為的水到渠成,也不過是他的唾手可得,而林菡奔向他的每一步都荊棘密佈。
第二天一早,林菡給虞淮青準備了一條長衫,幫他從脖子的盤扣一直係到腰間,虞淮青笑著說:“剩下的我自己來吧,你彆彎著了。”
“你多久沒穿過長衫了。”林菡看他忙叨叨的,手指不聽使喚似的。
“長大以後就沒穿過了,總覺得不如西裝方便,怎麼樣?還可以吧!”虞淮青站直身子,抖抖下擺,雙手一揖,喚著:“娘子。”
他本就俊朗,一襲長衫更襯得風度翩翩,林菡不自覺地頷首害羞。
兩人叫了兩輛黃包車大包小包到了絨線衚衕,引來不少行人側目,看他們停在了一扇不大的黑漆門前,有好事的就停下腳步看著他倆,林菡有點不自在,深呼吸了一口氣,叩響了門環。
等了不久,門拉開了一道縫,一位缺牙無須的老人眯著眼睛從門縫裡看著她,還有她身後的年輕人,以及兩人手裡的大包小包,疑惑道:“您找哪位?”
“請問貴府可是金六爺的住處?”林菡仔細地辨認著,腦子忽然滑過道閃電似的,喊道:“奎五爺爺?是我,小七。”
老人張著嘴愣了半天,忽然失聲道:“七格格?你是七格格?你還活著?哎呦!哎呦呦!哎呦!你還活著啊,快進來快進來!”他顫巍巍開啟門,看著虞淮青問:“這位是額附吧。”
老人說著就要行禮,忙被兩人攙住了,林菡眼圈開始紅了,她問:“六哥呢?他在嗎?”
“在,在!六爺啊,六爺,你快看看,誰來啦!”林菡和虞淮青跟著奎五爺爺進了垂花門,隻見院內擺滿花草盆栽、廊下掛著各色鶯鵲,這時從正房疾步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寬額細目容長臉,一身醬色長衫,眉宇自帶貴氣,和林菡頗有幾分相似,他遲疑地看著眼前的漂亮姑娘,眼裡漸漸蒙了層水霧,走近幾步,“真是你啊!我就說你命大,一定還活著。”他又看到林菡身後氣度不凡的男子,欣慰道:“真好,真好,咱家總算有人過上了正常日子。”
虞淮青朝金六爺深深一揖,金六爺也同樣還禮,他伸手請到,“快,快屋裡坐。”
“六哥,額娘她……”林菡看院子裡並沒用仆婦,不知那位還算和善的養母是否健在。
金六爺說:“在呢,就是……糊塗了,說話不著四六的。”
說著他帶兩人先去了正房東側的臥室,小老太太一身旗裝坐在窗下的搖搖椅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金六爺在他母親耳邊大聲說道:“額娘,你看看誰回來啦?小七,小七回來看你啦!”
小老太太睜開眼,一臉茫然:“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