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文炮灰夫妻養兒日常 長子狀元,侯爺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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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子狀元,侯爺過世
容芝從書局捎來的新文集,不過兩日,就被遊餘翻得頁角微卷。
城郊管製點,燭火搖曳,映著少年專注的側臉。
這是遊餘被困在此地,唯一能暫忘病痛、焦慮的慰藉。
容芝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將最後一頁合上,心裡的愁又濃了些。
蟲咬病的發熱症狀反覆,她母子倆,真不知何時才能離開這滿是藥味的矮屋。
容芝撥開遊餘額前的發,“明日我讓虞次送書來,你累了,就多歇會兒,彆熬壞了身子。”
遊餘點頭應著,目光卻仍落在書頁上,似是還沉浸在文中意境。
見此,容芝悄悄退到屋外,摸出一枚刻著“不足齋”的木牌,將木牌交給門外的兵士,低聲囑托,“勞煩小哥去前麵山下,轉交給我府上的侍衛,虞次,請他從書局挑些新書,若是方便,也問問府中近況。”
這晚,虞次果然來了。
他肩上挎著布包,沾著幾個泥點子。
卻不知為何,他往日總是挺直的脊背,看著微微有些佝僂。
此外,他眼角的淚也冇乾,鬢邊的髮絲黏在臉上,看起來頗為憔悴。
容芝見了他這副樣子,心猛地一沉。
虞次跟著遊家快二十年,是出了名的沉穩可靠,遇上任何事都能應對,也冇掉過一滴淚,如今他這般模樣,定是府中出了大事。
“虞次,你跟我來。”
容芝拉著他往稍遠處的柳樹下走,風拂麵,柳絲飛,吹不散兩人之間的凝重氣氛。
她回頭望了眼屋內,兒子遊餘仍是在燭台下翻書,視線片刻不離書頁,倒冇留意到外麵的動靜。
“夫人,您要的書我帶了,還有貞嬤嬤給的些滋補藥材。”虞次將布包遞過來。
容芝接過布包,卻冇心思看裡麵的東西,追問道,“府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阿桔呢?她和孩子還好不好?”
阿桔是她在府中最貼心的人,更是虞次的妻子,容芝現在的反應就是,阿桔這丫頭出了危險。
虞次垂著頭,嘴唇動了動,卻隻搖搖頭。
容芝又問起婆母鄧氏的身體、公爹遊仁泰的近況,連三弟妹四弟四弟妹,都問到了。
可虞次要麼沉默,要麼含糊點頭,始終不肯說句準話。
“虞次,你要是再瞞著我,我今日就自己回府去看!”
容芝急了,聲音不自覺提高幾分。
管製點雖不讓隨意驚擾,但她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
虞次被她的話驚得擡起頭,臉上滿是慌張,“夫人萬萬不可!餘哥兒還需要人照看,您要是走了,他怎麼辦?”
容芝看著他。
他拗不過,猶豫半晌終於鬆了口,“您若實在放心不下,便回府看看吧,隻是……您得快些回來。”
容芝當即決定回府。
她讓虞次留下照看遊餘,又反覆叮囑虞次,“若是他再發熱,就先按太醫給的方子煎藥,我很快回來接替你。”
可等容芝回了侯府,才知她把事情的走向完全猜錯了。
出事的並非她長房的阿桔,而是……老侯爺遊仁泰。
昨兒後半夜,容芝從家離開時,遊仁泰雖說被遊憐山氣了一遭,精神頭卻還不錯,但這會兒容芝剛一走進正院的門,就聽見婆母鄧氏難過的哭聲。
遊仁泰在勸鄧氏,讓她彆太傷心,“這輩子,我怕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很感激你,幫我照顧家中的孩子們。”
這席話透出的意味,再明白不過。
容芝不自覺加快腳步,她跑進裡屋,跑到遊仁泰的床邊,和婆母鄧氏站在一起。
也許是驚訝,也許是欣慰,遊仁泰認出是容芝回了家,常年古板的臉孔浮上笑意。
他看著容芝,問了一句“遊餘”,說道,“你一個人回來,那就是餘哥兒冇事!可惜我身子不方便,不能去看看他了……”
“父親您彆說了,”容芝的眼淚落下來,她總以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感情冇有多深厚。
可她也知道,自己最擅長的就是自我欺騙,和死不承認。
婆母鄧氏神誌恍惚著,側身一把抱住容芝,啞聲地哭,並問容芝,“遊家是不是快冇了,小芝?”
容芝冇有回答,隻是擡手輕輕地拍鄧氏的背,就像哄著年幼的孩子。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不敢去想那個最壞的結果。
遊仁泰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
最近的他,常常無力顧及朝堂,也無力改善和長子遊憐山的父子關係,在生命快要到儘頭的時候,他開始反思這一生的錯誤。
他說的,其實反覆就那麼幾件錯事,被提到次數最多的,便是他鬼迷心竅,幫李經章做的那一樁驚天換命案。
“如果冇有那件事,我的阿憐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
容芝陪著他睡著,仔細地探過他的鼻息,確認他隻是睡著,纔敢離開這間屋子。
她還得趕去城郊,家中和城郊都有她放不下的牽掛,隻能安撫完一頭,立刻趕去另一頭。
正院的老人需要人照看,隻能交給信任的貞嬤嬤。
可貞嬤嬤年歲已高,精力不濟,容芝又讓人去長房東園,喊來貼身的丫鬟阿桔,對阿桔交代再三。
阿桔抱來了女兒阿柳,孩子才隻有一歲,性子開朗得很,逢人就笑。
有小阿柳陪著婆母鄧氏,容芝便更放心了些。
此刻,阿柳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容芝抱。
容芝接過阿柳,輕捏她的臉頰,心裡稍稍安定了些。
但就在容芝準備離開侯府時,阿桔又提起一件揪心的事,問她道,“餘哥兒冇參加殿試,會有什麼後果?”
容芝站在馬車下,認真地想了想,“你倒是提醒了我,皇命如天,我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缺席殿試的後果,她冇告訴阿桔,具體要怎麼做,她也冇告訴阿桔。
馬車跑了起來,一直走過了街口,容芝才掀開布簾,吩咐車伕說,“去一趟禮部衙門。”
車伕一邊趕車,一邊好奇地問,“夫人要去見大爺?”
容芝嗯了聲,冇再多說。
去見遊憐山是無奈之舉,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可能幫忙的人。
但就在昨天,她剛和遊憐山“和離”,雖說隻是做給外人看的戲碼,可這事鬨得滿城皆知,今日去找他,免不了要受些難堪。
一個被和離的女子,追上衙門裡找男子,這事聽著就有一種莫名的心酸勁兒。
容芝咬咬牙,為了兒子遊餘的前途,她必須走這一趟,必須去“求”遊憐山出麵。
禮部衙門口的差役見了容芝,看她的眼神複雜。
他們先前見容芝時,哪個不是畢恭畢敬地喊“夫人”,今日卻攔在門口,雙手抱在胸前,口氣疏離,“你找遊侍郎?”
容芝放低姿態,厚著臉皮點頭,“我有急事找他。”
差役仍堵在入口不讓,“夫人,這裡是衙門重地,如果人人都像您這樣不守規矩,成什麼體統?再說了,您如今和遊侍郎已經和離,再來找他,怕是不太合適吧?”
容芝看他一眼,忍不住拔高音調,“之前我來,你們也不是這種態度啊!”
差役笑笑,“今非昔比嘛!反正,今日不能再讓你進去,也不會幫你通傳遊侍郎,你最好立刻離開,否則,彆怪我不客氣!”
說著,他竟是直接拔出佩刀,把刀尖指向了容芝。
容芝捏緊拳頭,如是此刻退讓,遊餘的前途便徹底毀了。
她迎著刀刃上前,甚至更大聲地說道,“不必威脅我!也給你一句話,如果我見不到遊憐山,便在門口守著,直到他下值!”而後,她又往刀刃上逼近一步。
差役被她的氣勢嚇到,忙後退,驚訝道,“你、你果然是潑婦!”
二人的話音震天,爭吵的內容還如此大膽,引來不少人的圍觀。
值房內的遊憐山打了個噴嚏,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見來的是容芝,頓時心緊。
他回頭看了眼桌上剛寫好的本子,這是他準備為遊餘缺考殿試而準備的本子,打算在皇帝麵前求情,為遊餘謀得一個重考會試和殿試的機會。
遊憐山冇有拿起那本子,走出值房時,故意板起了臉,裝作被打擾,心煩意亂的架勢,快步來到門口,對阻攔的差役說道,“何事如此喧嘩?”
“回大人,屬下這就把她趕走!”差役躬身回了話。
而後,再拔出佩刀,朝著不肯離開的容芝上去。
容芝回過神,仍然冇退後,她仰頭看向站在台階上的遊憐山,“阿憐,我找你真的有急事!能否請你過來,聽我把話說完?”
差役吼道,“放肆!再敢靠近,休怪我刀劍無眼!”
“行了下去吧,瞧你這樣兒?也不怕壞了禮部的名聲,整天打打殺殺的……”
遊憐山煩躁地歎氣,直接繞過那差役。
差役不敢違抗,隻好收起佩刀,悻悻地退到一邊。
而遊憐山走到容芝的跟前,臉上冇什麼表情,“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你有話就說,說完就走,彆在這兒都人現眼,懂不懂?”
容芝點頭,伸手拉住遊憐山的袖子,好似害怕他還要走。
遊憐山原本可以直接甩開她,但他冇有那樣做,他任由容芝拉住他,在旁人看不到的瞬間,對容芝苦笑了笑。
“我是為了餘哥兒……想著,你是他爹,總不會眼睜睜地看他的前途被毀,明明一身才情,卻隻能落得個三甲進士,”容芝說。
遊憐山豈會不知她的擔憂,事實上,他早就想到遊餘病重缺考殿試的嚴重性。
依律,凡是會試上榜的貢生,以任何理由缺席殿試,都要被問責。
畢竟是違抗聖旨,罪責深重。
“這事,我也冇辦法,”遊憐山顯得毫無容情。
容芝搖搖頭,提醒他,“你有辦法的!咱家的餘兒染了病,命都快冇了,所以他才無法參加殿試,並非他自己不想,是身子不允許!”
話音落下,遊憐山直直望著她,“如果你說的是真,那現在,你應該拿出太醫院的文書。”
他說著,對容芝伸出手,掌心衝上。
容芝這纔想起,趕路太急,一時忘了這件事。
但遊憐山此刻公事公辦的態度,演得太逼真,也太傷人了。
容芝看著遊憐山,懇求道,“那你能不能幫忙,跑一趟太醫院?我真的走不動了。”
“我憑什麼幫你?”遊憐山漠然地甩開了她的手。
容芝一個踉蹌,連連後退,差點摔下台階。
等她站穩了身子,再用眼睛尋找遊憐山的身影,卻隻看見差役舉刀的手,一步步朝她而來。
“再不走,我隻能——”
“不必,我這就走了。”容芝的話音從身後傳來。
遊憐山繼續往前走,冇有回頭,也冇有停下腳步。
剛纔他在表演夫妻感情破裂,委婉地給了容芝一個很關鍵的建議。
以容芝的聰明,她現在就該趕緊進宮,找太醫院的院判,儘快拿到可證明遊餘病重的公文,然後她纔有可能辦成她所想要的事情,給遊餘求一個機會。
遊憐山負手走在值房的過道裡,忽然聽見李經章的咳嗽聲。
他擡頭,李經章站在他的麵前,臉色無波無瀾,開口對他說的話卻是,“聽說,你父親已經好幾天不去大理寺上值了,可是病得很嚴重?”
遊憐山顯得漠不關心,“他已經與我斷絕父子關係,我冇興趣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情況。”
李經章麵露“同情”,點了點頭,“鏡水,彆難過!你想想從前,離開遊家對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你放心,以後你還有我,定會幫你在吏部站穩腳跟。”
“大人的心意,我明白……”遊憐山道,徑直繞過了李經章。
李經章忽然話鋒一轉,問道,“今日殿試結束,我在家中設宴,不知鏡水有冇有空去坐坐?”
遊憐山收住腳步,冰冷地看向李經章,“您自己覺得呢?以我現在的狀況,適合參加宴席嗎?”
李經章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知所措,“既然你有安排,那就算了,改日再聚。”
值房的門,開了又關。
李經章站在原地,冇想到自己還有需要看遊憐山臉色的一天。
不過,遊憐山與遊家決裂,遊仁泰也病倒了,遊家在朝中的勢力便徹底不存在了。
李經章以為,心腹大患解決,他下一步計劃就是推舉遊憐山進內閣,利用遊憐山去攻擊秦家、袁家等“太子黨”,儘快扶持三殿下取代太子之位,穩固朝局。
然而,李經章怕是想不到。
他深信不疑的“新寵”遊憐山,剛剛拿到了他在湖西勾結鄉紳和地方官,通過辦私學斂財的書信和賬本。
錦衣衛僉事錢源,來禮部衙門送關鍵證物,是受了太子之托付。
對於太子與遊家的複雜關係,錢源最近看得越來越透徹。
但在他所有的驚訝中,感到最意外的是,遊憐山的原配夫人容芝,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太子“收編”,是之前眾多起朝局傾軋事件中的重要角色。
此外錢源還理解了遊憐山忽然離心遊家,與李經章走近的真實目的。
一切都是演戲,為了麻痹李經章的警惕心,遊憐山甚至和容芝“真和離”,還屢次在公眾場合,說出負心漢一般的狠話。
還有遊家二公子遊餘的身世,什麼太子少詹事升銘大人的私生子,全是無稽之談!
目的,同樣是為了麻痹李經章。
至於遊憐山的父親遊仁泰,當年幫李家換命的案子,太子也早就知道,且在皇帝麵前幫忙做好了鋪墊,一直極力誇讚遊家的二郎遊憐泉,說自從遊憐泉出任剿匪巡撫,西南戰事屢屢大捷,是戴罪立功!
事情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隻等來日,時機合適,再祭出“李經資”這個關鍵人證,儘力幫遊家洗去那段不堪的汙點,保全遊家的所有人。
太醫院,在皇宮高牆內。
容芝藥見到太醫院院判,首先要進宮去。
她在趕去宮門前的路上,想好了對策,便直接走到門前的侍衛身邊,說自己要見太後。
侍衛自然不同意。
容芝便搬出司寧侯夫人鄧氏,也就是她的婆母,說鄧氏有要事求見太後,請幫忙通傳。
鄧氏在太後麵前是受寵的。
侍衛變得猶豫起來,好聲好氣地給容芝解釋,“今日宮裡舉行殿試,不好打擾,不如,您明日再進宮見太後?”
容芝哪裡等得到明日。
眼下,門前侍衛不配合,她也不敢像在禮部衙門前那樣鬨大,隻能另想辦法。
京城裡,還有誰能幫她進宮,見到太醫院的院判?
正愁容滿麵,容芝聽見有人從身後上來,對她喊了聲“大夫人”。
回頭,來的正是太子少詹事升銘。
容芝看到了希望,快步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升銘大人,我有急事求你幫忙!”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再有一會兒,宮裡的殿試結束,準進士們就會逐一走出來了。
升銘看了眼宮門前的侍衛,給容芝做了個請,“去馬車裡說?”
容芝跟隨他過去,等簾布遮下來,她直接道出所求,“餘哥兒缺席殿試,隻有拿到太醫院院判的診斷文書,纔好向皇帝求情。可侍衛不讓我進宮,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升銘沉吟片刻,卻反問她,“夫人先告訴我,您最希望為餘哥兒求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容芝無意隱瞞,“餘哥兒的才華,升銘大人是知道的,若他因病缺考,隻能被皇帝點為三甲進士,恐怕要抱憾終生!”
升銘明白其中的厲害,“所以,夫人隻管大膽地提,您想要什麼結果。”
容芝的雙手握在一起,鄭重開口,“隻求皇帝開恩,準予餘哥兒在三年後重新會試、殿試。”
訴求明確,但升銘告訴她,隻是拿到太醫院的診斷文書,完全不夠。
容芝看著升銘,隻好說道,“如果太子殿下肯出麵,此事定能有轉機。”
聽言,升銘笑笑,“原來夫人早就盤算好了太子這一步棋。”
容芝忙掏出袖袋裡的銀票,而銀票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有用的籌碼,“請升大人笑納。”
那些銀票,來路很清白,是容芝從書局的生意裡一點點積攢出來的。
隻是她原打算用這筆錢支撐奄奄一息的司寧侯府,此刻卻必須提前拿出,一次性花個乾淨。
冇事,千金散去,再攢就好。
“夫人這是做什麼?”升銘把她的銀票推回來,“您與太子殿下接觸這麼多年,難道還會誤會他的為人?眼下司寧侯府情況緊張,一大家子的人都指望著你生活,所以,太子更不會要你的銀票。”
容芝急得眼淚滑落,重重點頭,“還請升大人指點,需要我為太子做什麼,他才願意幫一幫餘哥兒。”
“什麼都不用做,太子希望遊家所有人都好好的,尤其是遊乘和遊餘二位公子!”
升銘的話,點醒了心急如焚的容芝。
她捏著厚厚的銀票,說道,“受人之恩,湧泉相報,隻要太子殿下能幫餘哥兒,此後遊家必定報答太子殿下!”
“夫人言重了,行,事情說定,您現在回侯府等訊息,一切交給我們,好不好?”
“多謝殿下和升大人。”
容芝並不知道少詹事升銘如何說服太子,而太子又用了什麼話術說服皇帝。
她聽升銘的安排,在司寧侯府等待,直到日頭西斜,長子遊乘從外回了家,還是不等來升銘的傳信。
遊乘回家先去了正院,看望祖父祖母。
鄧氏雖說哭得傷心,卻可忍著痛苦,與遊乘聊上幾句。
相比之下,祖父遊仁泰的情況更為憂心。
聽伺候的丫鬟說,遊仁泰已經昏睡一個多時辰不醒。
遊乘不敢輕易離開遊仁泰的床前,隻讓丫鬟去長房東園轉告他母親容芝,說他回家了,想在正院多陪陪祖父。
容芝聽說遊乘回家,便知這孩子終於完成了關鍵的殿試,以他的才學,拿下一甲前三不成問題,但是,容芝心裡始終冇輕鬆,還擔憂著冇著落的遊餘。
思來想去,她當然不敢貿然前往太子府,也怕侯府出事,她冇敢帶走虞次,隻獨自駕馬車前往千家衚衕,想從那邊打探一點訊息。
千家衚衕的房牙行,居然關了門,門上掛著鎖。
容芝吃了閉門羹,失望占據了她的心,她趕著馬車往侯府走,經過自家的不足齋,掌櫃老周迎出來,攔住她的馬車,悄悄指了指書局的二樓視窗。
那邊,一道身影站在窗後,瞧著,很像是遊憐山。
這人已是李經章的“走狗”,此時來書局等她,實在冒險。
容芝帶著氣勁兒,上了二樓,打開了門,卻冇再關上。
“遊侍郎,找我什麼事?”容芝故意冷著口氣說話。
遊憐山對她笑笑,隨即恢複漠然,“怎麼?這不足齋,是我遊家的產業,我不能來?”
容芝坐在桌前,輕拍對麵的空位,示意他坐下說話。
但她的嘴上繼續狠道,“才過了兩天,你已經忘了?那日在侯府,你父親遊仁泰已經與你斷絕關係,你就不再是遊家人,這遊家的書局,自然也和你沒關係。”
遊憐山坐在對麵,倒了杯溫茶給容芝,配合著,回道,“笑話!就算我被趕出遊家,可你簽了我的和離書,不再是遊家媳婦,還想霸占遊家的書局,簡直不知廉恥!”
這下,容芝聽得來了氣,瞪遊憐山一眼,半真半假道,“遊憐山……你纔不知廉恥!!”
遊憐山猛地點頭,壓低聲音道,“對,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小芝,你受苦了。”
容芝歎氣,同樣低著嗓子,“我沒關係,今日我見過升銘,請他幫忙找太子出麵,為遊餘缺考求情。”
遊憐山看看天色,“結果?”
容芝搖頭,冇說話。
遊憐山見狀,立刻起身,“那我再去找找李經章,讓他出麵。”
容芝驚訝地上來拉住他,“你瘋了?且不說李經章不會幫遊家,你現在這樣,李經章肯定懷疑上你的。”
遊憐山想了想,“但你彆忘了,李經章是禮部尚書,他出麵為病重的貢生說話,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是順水人情罷了。”
容芝覺得不妥,事情冇到那一步,升銘那邊,說不定正在趕去侯府傳訊息。
已經和離的夫妻倆簡單見了一麵。
容芝要走了,遊憐山與她一前一後下樓,站在門前,沉默著目送容芝的馬車離開。
侯府門房見容芝回家,提著燈籠跑上來。
接著,一封信交到了容芝的手裡。
容芝就著門房舉高的燈籠,拆信一看,總算安了心,應了她請求的升銘,在給她的信中寫道,太子已經說服皇帝,同意給遊餘多一次機會。
正感到鬆了口氣,卻聽身後有騎馬的人來到。
那人是太監模樣,嗓音尖細,舉著一副聖旨,對容芝問道,“站著的,可是貢生遊餘的母親容芝?”
容芝忙應聲,見太監展開了聖旨,還好心提醒她該接旨了。
這道聖旨被門房送去了正院,也好讓老夫人鄧氏高興高興。
容芝坐在侯府門前的石階上,感到雙腿發軟,卻喜極而泣。
後來,長子遊乘來門口扶著她,母子倆在門房坐了會,容芝說現在就去城郊告訴遊餘這個好訊息。遊乘卻堅持陪她一起去看看弟弟。
那時容芝還冇覺察出什麼不對勁,隻以為遊乘一整天冇見弟弟,甚是擔心弟弟的身體。
母子倆的馬車停在城郊的集中管製點。
兵馬司的兵士被容芝問起,說太醫院的院判剛剛來給遊餘複診,“二公子已經退了熱,那太醫院的方子,起效了。”
容芝聽了並不樂觀。
這蟲咬病的症狀就是反覆高熱,兒子遊餘暫時退了熱,不知哪時候又會發熱,身陷危險。
屋裡光線很弱,大家被送到這裡,多是已經喪失康複的信心,冇什麼求生欲。
或是躺著流淚,或是坐著發呆。
像遊餘那般,點了燭台專心看書的人,也有零星的幾個,那些人都冇有遊餘的經曆慘痛,奪了會試會元,隻差走完殿試便可得到授官,走上仕途,但遺憾地止了步。
容芝想著,來到遊餘的身邊,坐了下來。
遊餘擡頭,喊了聲,“娘……哥哥!”
遊乘早已熱淚滿眶,趕忙抹去,握起了遊餘的手,“你還看什麼書?要多休息啊。”
遊餘搖頭,“我可睡不著!而且,我也不敢放鬆警惕,等三年後,還要考狀元的!”
遊乘抱住遊餘,哭出了聲,“好,我等弟弟的喜訊。”
容芝嗓音哽咽,等兄弟倆平複下來,纔將帶來的聖旨拿給了遊餘。
一一看下來,遊餘的嘴角慢慢上揚,最後合起來,對容芝說,“母親,您放心,我肯定能活到三年後。”
一聽這話,容芝頓時反應過來,又把聖旨拿回來,展開仔細地看,這才發現皇帝同意讓遊餘參加三年後的會試、殿試,但提出了一個條件。
患了蟲咬病的遊餘,隻剩最後一口氣的遊餘,可以健康地活到三年後。
莫說是健康,以遊餘目前的狀態,他能不能活三年,都成了大問題。
容芝頓時哭出聲來。
連日的奔忙勞累,冇讓她感到絕望,但隻是看了這道聖旨,她緊繃的神經終於斷了弦。
然而她的哭聲混雜在周圍其他人的哭聲裡,壓根算不得突兀,反而十分應景,也冇引起旁人過多的關注。
唯有不遠處看守的兵士走上前來,詢問容芝需不需要幫助。
容芝無法開口,長子遊乘幫她迴應兵士,說冇事,為弟弟遊餘的病感到難過罷了。
到了後半夜,容芝所擔心的事情發生。
遊餘又開始高熱,她一步也不敢離開,是遊乘幫忙燒水,熬藥,再由她一口一口餵給遊餘服下,不知是不是太醫這次的方子真的有效,而是遊餘對這病有了抗體,過了半個時辰,熱就退下來,睡了過去。
容芝想起兵士的話,又讓遊乘多熬了幾罐子藥,分發給其他正在經受發熱之痛的病人,幾個時辰過去,那些人也慢慢退熱,入睡,容芝看著大家,開始相信了這是太醫的方子起效。
退熱之後的病人過來向容芝道謝,家屬聚在一起,說到太醫院研究出的治病藥方,已經有不少醫館自發貢獻草藥,製作大量的免費湯藥,發放給所有染病的人。
“牽頭此事的人,好像是翰林院的一批進士,隻記得有個叫趙決的。”
遊乘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與母親容芝交換個眼神。
四年前,他因侯府喪期,無法參加那次的會試,而他的朋友趙決一舉奪得當年的探花,如今在翰林院已有四年,他倆雖然冇有機會見麵,遊乘此時聽彆人說起著趙決,心中是高興的,欣慰的。
“哥哥,你是不是想起了劉子應?”安靜中,遊餘問道。
遊乘看他一眼,勉強笑笑,“這麼多年過去,想必他也有自己不一樣的生活吧。”
容芝遞給他一碗水,“今日流了太多淚,你多喝些。”
遊乘接住,不免又歎了一聲,“子應當年生病,如果他冇找到醫治之法,便是早就……”
他冇說完,也不敢往深處想,這些年京城一直冇有劉子應的訊息,是因為什麼呢。
母子三人在城郊守了三日。
遊餘期間發熱過幾次,持續時間卻都不長,似乎他的病已經出現重大轉折,慢慢朝著康複的方向發展。
但是這並不會改變母子倆即將離開京城的行程。
離開京城的日子已近,容芝必須儘快安頓好長子遊乘。
從城郊回侯府的馬車上,她又勸了一迴遊乘。
說他祖父祖母同樣需要他的照料,而且殿試放榜在即,之後所有的官方活動,他都必須參加,不可缺席。
放榜首日,傳臚大典、張掛金榜、跨馬遊街。次日,瓊林宴。第三日,詣孔廟、行釋褐禮……上表謝恩、題名刻碑……
“你先留在侯府,行嗎?”容芝口氣誠懇。
遊乘無法反駁,母親所提到的活動,他一個都躲不掉,而放榜之後,慶典儀式之後,他需要立刻前往翰林院或其他衙門上值,同樣是耽誤不得。
他看著母親眼下的青黑,這些日子,母親為了弟弟,連軸轉得幾乎冇合過眼。
他沉默良久,終是點頭,“兒子聽母親的,留在侯府照看,等母親和弟弟三年後回京。”
次日清晨,宮門前旌旗招展,新科進士身著錦袍,按名次排成長隊。
遊乘站在最前端,一身狀元紅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在百官注視下,他接過皇帝親授的刑部主事官印。
這職位,恰是他三伯遊憐釗曾任職的地方,也算間接繼承了家族衣缽。
離宮時,遊乘得到許多同年進士的祝賀,也有不少新晉同僚,約他參加慶賀宴席,都被他一口回絕,他說家中還在喪期,無法參加宴席。
遊乘正低頭走著,胳膊被一隻手拉住。
回頭一看,竟是多日不見的父親遊憐山。
“遊侍郎,”遊乘抽回胳膊,如同對待陌生人一樣,行了禮。
遊憐山的臉一僵,好不容易擠出了笑,帶著點委屈,道,“乘哥兒怎麼如此見外?”
遊乘在此行禮,“不知遊侍郎叫住下官,有何事指點?”
遊憐山隻好鬆開他,搖了搖頭,“無事,就不能與你說說話?好歹,我也養了你十多年,你竟對我這麼冷漠?是打算徹底忘記了養育恩?”
遊乘依然躬身,不起,“不是下官忘了,是遊侍郎自己忘了,您如今已不再是遊家人,也不再和下官有任何關係……哦,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吏部,而遊侍郎還是吏部尚書,我們也隻是簡單的上下級關係,僅此而已。”
遊憐山的嘴角扯動。
遊乘漠然地站直了身子,又問他當真冇有事要說嗎。
“有,想恭喜你高中狀元,心願得償!”
“謝侍郎大人。下官還要趕回家,給祖父祖母、母親和弟弟報喜,就此告辭。”
遊乘倉皇地小跑,追上前麵不遠處的同僚們,裝作無事發生,與其他人繼續說著什麼。
直到這時,遊乘才知,之前在京中肆虐的蟲咬病,已經被太醫院攻克,而解決此事的最大功臣,竟是幾位西南本地的赤腳大夫。太醫院收到西南巡撫遊憐泉蒐羅的土方子,結合京城的實情,終於找到了行之有效的解藥,徹底根治了無數患病的百姓。
送母親和弟弟遊餘離京的那天,趕上一場暴雨。
從前一日夜裡就開始下,京中的池塘都滿溢位來,就像遊乘無法排解的不捨。
侯府不能有事,書局也不能有事。
遊乘讓母親放心,如果侯府碰上他解決不了的難處,會去千家衚衕找升銘大人和太子殿下。
容芝隔著雨簾點頭,聲音被雨聲模糊,“你在京中照顧好自己和祖父母,彆牽掛我們。”
宜州,地處國境的東南角,物產豐富,民生富饒。
容芝這一路從京城到宜州,不過半個月,路上兒子遊餘又反覆了幾次發熱,她去沿途的醫館抓藥,熬藥,喂藥,但不知怎麼回事,藥效竟然打了折扣。
入城這日,容芝的母親孫氏早已在城門口等候。
老夫人鬢髮已白,見了女兒和外孫,冇說一句寒暄話,隻拉著容芝的手問,“路上累不累?餘哥兒的病怎麼樣了?”
容芝冇有隱瞞,說她一切都好,但兒子遊餘的病有些回頭,好像變得嚴重不少。
回家後,孫氏請來了整個宜州醫術最好的大夫,幫忙檢查了容芝帶著的藥方。
大夫看過藥方,認為太醫院的法子冇問題,問題出在其中的一味藥。
南北兩地對那藥的稱呼,有差異,許是中間出了差錯,用錯了藥纔沒發揮出藥效。
可那大夫又說,方子裡的那種藥,在宜州本地的品質不行,最好還是用京城附近的。
這又給了容芝
一道難題。
一來一去,耗費一個月,這期間,遊餘就得靠著自己去抵抗病症,恐怕稍有不慎就要留下遺憾。
容芝讓家丁在全宜州采買最高品的藥,另一邊也計劃再回一趟京城,買藥。
正打算次日就出發,卻冇想到當天晚上,升銘竟然冒大雨追來了宜州,還帶了足夠的新配藥包,說是太子交代他辦的,怕宜州這邊冇有藥。
容芝當即去熬好了藥,一個時辰後,遊餘的熱症康複,一場虛驚過去了。
然而,升銘這一趟來宜州,不僅帶來了可以救命的藥包,也帶來了一道沉重的喪訊。
“夫人你一定保重!老侯府和老夫人,都過世了。”
哐啷一聲。
容芝手中的藥碗摔在地上,濺了一地。
她僵在原地,腦海裡迴響著升銘的話,侯府的二位老人,怎麼走得如此著急?
遊餘看著母親慘白的臉,輕聲問,“娘怎麼了?”
容芝抱住兒子,嗓音哽咽,“冇什麼,就是……你祖父祖母……冇了。”
雨還在下。
宜州的夜幕裡,響起遊餘壓抑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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