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宮後,陛下表弟後悔了 過生辰
過生辰
玄徹小心將人放下,動作輕地像在搬薄胎玉器,“阿嬌今日也要去消食嗎?”
阿嬌下意識地點頭,她明日就要溜煙,多熟悉熟悉路徑總是好的。
玄徹便道,“走罷,朕陪你。”
阿嬌杏眼瞬時呆滯,瞳孔裡流露出幾絲不解與詫異,“陛下今日不回宮嗎?”
雖說玄徹時常來寺裡看她,可也不過是白日抽些空而已,大部分時候,玄徹還是得處理政務,用完晚膳便回宮去了,想來是忙於削藩一事。
阿嬌樂見其成,雖然她每日夜遊的路線不定,東南角處反而是去過最少的,可是玄徹心太深,眼太毒,有他在旁邊佇著,她終歸怕露出詐死的尾巴。
玄徹嗓音低了許多,喉結不自覺上下滑動,“嬌嬌以前不是總怨朕沒時間陪你嗎,朕反省多次,你是朕心愛的女人,再忙也應為你偷閒。這兩日朕就不回宮了,好好陪你。”
說罷,玄徹見阿嬌無動於衷,似是毫不為之感動,暗罵自己見了阿嬌就跟聞到肉味的獒犬,舔著臉湊過去,殷殷切切地含進嘴,不值錢的模樣委實失了天子風範,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寬綽的袖口,掩住窘相。
阿嬌飄忽思忖,玄徹待在這,她還能走得掉嗎,走一步看一步罷…
怕玄徹察覺不對,阿嬌忙克製住心底的驚異,默默祈禱玄徹明日被被朝政絆住腳。
玄徹見阿嬌繃緊小臉,朱唇跟映在畫裡似地封印住,發鬢上金燦燦的流蘇窺見主人怏怏,忙斂住張揚,不敢再搖曳生姿。
玄徹心知阿嬌惱他,眼底生了微末的怒,可轉念一想,人已被他牢牢圈住,難逃手心,又不免得意地笑,“怎麼又不高興了,難不成朕還會把你吃了?”
阿嬌扯唇,再這麼拖下去,照玄徹的架勢,有孕回宮是遲早的事。
呸!做他的美夢去,當孩子是水缸裡的魚呢,想要就養,不想要就下藥扼殺。
換做是任何一個女子,或許都會對玄徹感恩戴德,但董馥嬌絕不會,憑她是玄徹上位的倚仗,憑她是最受皇舅舅、皇祖母寵愛的郡主,憑阿孃與兄長的言傳身教,憑她生在吉時,她就沒有吃苦受難的命!
玄徹,負了我的真心,不會以為,我還能原諒你罷…阿嬌在玄徹的炯炯注視下險些破功,想想明晚給他奉上的大禮,整個人又安定下來,掩嘴偽笑道,“陛下操勞國事,案牘勞形,何必為我煩心。”
玄徹見阿嬌又端起性子,但不似初來寺中那般冷淡,實在摸不清她如今的想法。
失而複得的喜悅太複雜,令他禦容含笑,更令他昏頭轉向。
阿嬌隻肖給些甜頭,彆說是扶趙董兩家上位,就是提趙尺做權傾朝野的丞相,他也是肯的。
堂堂天子,在阿嬌這裡,不過是位卑卑裙下之臣。玄徹長歎一聲,“朕行不二過,嬌嬌的事,如今哪敢偷懶。”
阿嬌憊懶地打嗬欠,推道,“陛下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今日走這一遭,委實累了,還是早先安歇就寢罷。”
此事隻得作罷,當然,玄徹也沒厚臉皮地賴在阿嬌房裡不走,懷著徐徐圖之的心思在隔壁的廂房歇下。
畢竟阿嬌待他的態度,與先前比,已軟和太多。
天漸轉涼,淡月朦朧,夜裡梧桐西風急,玄徹拿出一枚打磨好的玉戒,滿意端詳,「懷柔之策對嬌嬌終於起效了」,旋即眉目舒展,將之收好,悠然墜入一場良夜好夢。
而阿嬌卻輾轉頻驚,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問,明夜能順嗎?她枕著手側躺,忽而想拿個木魚來敲。
「去,玄徹,回宮去。」
高低得念上三十遍,她才安心。
翌日,阿嬌甫一睡醒,生辰禮便源源不斷地送來。
紫檀金粉瓶、芙蓉冠瓔珞、永結同心鎖、羊脂玉如意、珍珠綴玉衫
看客要說亂花漸欲迷人眼,阿嬌卻不過走馬觀花,東西再稀罕,也不比皇祖母的丹書鐵券與金寶庫來得實在,不光叫她歡心,更是安心。
這世間人道渺渺,七情六慾充斥其間,紛繁複雜,而愛的本質再簡單不過,陪伴、疼愛和給予。
玄徹傷了阿嬌的心,倨傲的頭顱已在漫長的苦思中終於低下來,為討美人笑,恨不能立時將匈奴的燕支山打下來,隻為給美人唇上添紅,踐行年少求娶的諾言。
距離阿嬌離宮,已整整三年,思及萍姚命中註定的相遇,玄徹不禁感慨,“嬌嬌,我們也算是應了你書中所說,有緣自會相逢。”
阿嬌一耳進,一耳出,想起玄徹在萍姚所負之傷,垂眸輕聲道,“陛下千金貴體,怎能冒險去剿匪。”
玄徹不以為然地揚眉,他身為天子,光懂得紙上談兵怎麼行,總得親自帶帶兵,不然到時做個門外漢,打起仗來隻能任憑將軍排兵布陣,指哪打哪,他隻怕臥枕難安。
“朕在萍姚可是收獲了一位大才,日後自有他亮劍之時,當然,最寶貝的還是遇見了嬌嬌。”
阿嬌暗罵他擾人清夢,眉眼卻“賢惠”地蒙上一層擔憂,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勸道,“以後不要輕易涉險了,你假使不測,大周怎麼辦。”
一人自覺月漸圓、花漸明、佳境漸至,一人想著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金蟬脫殼,兩人各說各話,達成詭異合拍,誰也沒有要強占上風的意思。
玄徹慢條斯理地拿出一隻玉戒給阿嬌戴上,“嬌嬌砸碎了我們的對戒,這是朕刻的,和原先那隻一模一樣。”
阿嬌下意識地想縮手,卻被玄徹牢牢牽著,動彈不得,隻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玉戒套住。
沒想到玄徹也會將心思費在這些瑣事上,放在以前,必是萬萬不肯的。
“嬌嬌。”
阿嬌側頭看向玄徹,慢一拍地問了聲,“又有何事?”
玄徹定神望著她,凝眉躊躇,覺得這話委實有些矯情,可他還是想問,“還恨朕嗎?”
阿嬌微愣,本想說沒有愛何來的恨,可她瞞不了自己,她終歸還是恨玄徹的,恨他薄情,恨他騙她多年,讓她傷心。
畢竟是一心一意愛過的郎君,她又不是菩薩心腸,想起曾經信以為真的情愛,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呢?
誠然,阿嬌第一次決定離開玄徹時,是哀痛大過恨意的,她不能接受玄徹一邊專寵她,哄她生育,一邊當不孕的罪魁禍首,她那時方得知此事,太過無助,隻想一走了之。
如今卻已不同。
三年的光景,黃花菜一茬接一茬地焉了三回,董馥嬌生來驕傲,愛的轟轟烈烈,棄的坦坦蕩蕩。
是玄徹踐踏她的真心,她憑什麼還要耽溺在這段失意的姻緣裡。
董馥嬌不愛玄徹了,或許心裡還有些波瀾,但隻為被他氣惱,而不會為他憔悴。
董馥嬌始終不能大度地原諒玄徹,她打從孃胎裡就沒受過這種委屈,如今玄徹既然對她有情,巴巴兒地把刀遞來,她必要親自狠狠捅一刀。
董馥嬌早想清楚了,玄徹越是想留她,她越要走。她要在玄徹做著失而複得的美夢時,戛然而止地結束這段孽緣,好讓玄徹也嘗一嘗被人騙到肝腸寸斷的滋味。
時辰未到,阿嬌杏眸掩住幸災樂禍的嘲意,溫婉笑道,“原先是恨的,可陛下哄了我這麼多天,我怨氣消了大,陛下以後可不許再欺負我了。”
玄徹全然沒想到阿嬌居然就這麼高高舉起、輕輕放在,讓他感覺自己像她掌中風箏,在疏離的天際飄了太久,卒然被她收回,竟生出些荒誕感。
向來穩重的天子,褪去所有冷厲鋒芒,隻餘下灼灼的眉目,俯下身雙手珍重而輕柔地捧著阿嬌的俏臉,琥珀瞳兩簇幽火燃燒,“嬌嬌說的可是真的?”
阿嬌卻扭捏地掙出來,包著嘴望向窗外,不肯理他了。
玄徹立即蓋棺定論,生怕她要說出反悔的話來,“你不說話,朕就當你認了。”
他心底實在太熱切,瞥見阿嬌眼神放空,手卻捏著袖子微微打顫,便把嬌嬌美人一把抱起,大手握住柔夷,薄唇溫柔一貼,呢喃道,“從前都是朕的不好,朕改,朕絕不欺負你。嬌嬌,你終於肯跟朕修好,朕好歡喜。”
天子低沉的嗓音道儘疼惜,“朕帶你回宮好不好?”
阿嬌的手抖地更厲害了,暗罵遭殃,好像演過頭了,可不能真讓玄徹昏了頭,帶她進宮,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
阿嬌迎上玄徹的目光,聲音已不複先前的鎮定,蹙眉怯怯,“陛下不要意氣用事,我是廢後,陛下就這麼帶我回去,隻會惹人非議,還是再緩緩吧。”
玄徹見她泫然欲泣的芙蓉麵,心都被她眼裡澄澈的秋水給燙化了,啞聲道,“嬌嬌如今怎麼會這麼懂事呢?朕好心疼。”
玄徹欲上心頭,怕叨擾溫情,轉而撫上她發鬢上的金穗子,此刻的喜樂太真切,讓他分辨不出阿嬌的心慌,不是羞怯,而是惶恐。
郎情妾意,偏有不長眼的來橫插一腳,急道,“陛下,郭將軍有要事稟報!”
玄徹好事被攪,難免不快,將往桌上重重一擱,斂笑冷斥道,“急成這樣,他難不成還將哪處的天捅破了。”
阿嬌卻心頭一喜,她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走了,可不得趕著讓玄徹回宮去。阿嬌扯扯玄徹的廣袖,柔聲勸道,“陛下,國事要緊,你快些去罷。”
此郭將軍非龍騎將軍郭紀,而是郭紀的大伯,郭立鬆,想來是削藩之事有變,此事玄徹耽擱不得,隻得煩悶地往眉心處揉,見阿嬌,眉舒展開,笑道,“朕就這麼回宮,嬌嬌不會生氣嗎?”
阿嬌扮賢妻良母扮出了趣,眉眼又柔又彎,嬌聲道,“不管陛下做何事,最後都是為了燕支山,我怎麼會氣呢?”
玄徹愣了下,隨即低笑幾聲,“嬌嬌說的甚對,等朕將燕支山拿下,將花全采來給嬌嬌做胭脂。”
阿嬌含糊搪塞了一句好。
玄徹一步三回頭,磨到阿嬌清麗眉眼間的柔情都彎爛了,裂出煩膩味,可算是回宮去了。
董馥嬌如釋重負地擡頭,見皓月當空,猶如空中明燈,慷慨地灑向人間,宛若將一層膜如蟬翼的水銀光澤覆在地上。
甚好,免得她待會看不清路。
董馥嬌回身關上屋門,對鏡將鬢根處的瑞鳳含珠流蘇發釵取下。
這隻步搖釵亦是出自月車之手,瑞鳳乃是真金,珠子卻不是珍珠,而是一粒藥丸,喚作冷鄲丸,裹上貝殼粉以假亂真,戴著無色無味,燃之則可致人沉睡,範圍之廣足以另整座院廟裡的人都不得清醒,阿嬌前幾日細細端詳,便知是姚藥師所製。
「好險,方纔玄徹摸上去,真怕他看出了。」
也不知風息是如何讓月車如此配合,倒是為此次出逃省下不少麻煩。
董馥嬌拿出一支玉搔頭,以尖銳的簪尾將冷鄲丸麵上的貝殼粉抹去,左右看了看,支起耳朵沒聽見動靜,才施施然將之置於香爐中。
廟外的人風息自會解決,她隻肖等院子裡的仆從們徹底好夢睡去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