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宮後,陛下表弟後悔了 思祖母
思祖母
桐漆駟馬車上。
玄徹目不轉睛地看著酣睡中的美人,方纔隻顧著將人帶走,還來不及細細打量。三年未見,莫說是他從朝堂風雲中內斂不少,董馥嬌亦是一改當年風貌,曾經她最愛穿朱紅色鏤金挑線紗裙,如今換做了丁香色廣袖流仙裙,妝容簡淡,詩心愈豐。
原來,在分彆的日子裡,她與他一南一北,雙壁共映,歲月同修。
玄徹勾起嘴角,手指輕輕順著阿嬌的娥眉宛轉,清麗的麵頰像山泉洗濯後的芙蓉,香霧縈鬢,清冷出塵,比之從前的嬌蠻美人更添幾分沉靜柔美,迷得他執著苦尋。
肌膚若冰雪,婉約如處子,看來梁山的風水養美人…就連胸脯,似乎都長進了些,天子用大掌略微丈量了下,驚喜之餘竟覺得有些不對勁。
都說無巧不成書,董馥嬌就在此時幽幽轉醒,見玄徹這幅流氓做派,連忙坐起身驚叫,“你乾嘛!”
玄徹亦是眉心一跳,雖說他自認董馥嬌是他的女人,這是天經地義再不過的事,可見她杏眼圓瞪,顯然是發怒的樣子,夫妻倆好不容易相逢,他可不想吵個昏天黑地,罷了,他是夫君,向夫人低頭有何不可。
玄徹收了手,清嗓道,“阿嬌,你怎麼就醒了。”
董馥嬌退至車廂邊緣,離他遠遠的,雙手抱臂,警惕道,“我再不醒來,還不知陛下要對我如何的上下其手呢?”
玄徹俯身湊近了些,劍眉揚起,揶揄道,“久聞賣香粉的東嬌娘身姿曼妙,偏毀在臉上肉疤交彙,鄙陋的很…怎麼本公子一瞧,麵若銀盤,像本公子的夫人,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呢,嗯?”
董馥嬌纔不願同他搭戲,兀自翻白眼,“彆裝了,玄徹,你不遺餘力地找我,究竟為何?”
玄徹輕笑道,“阿嬌姐好絕情,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積年未見,你就不曾想過我嗎?”
董馥嬌心直口快,“不曾!”
玄徹輕挑眉間,“隔牆有耳,你若是想被外麵的小子們聽見,大可繼續”,夫妻間的小打小鬨他倒是不在意,就是不知董馥嬌是何想法。
曾經玄徹同董馥嬌相罵時,最怕被她那雙塗滿蔻丹的利爪抓花,落入臣子眼裡傷了臉麵和尊嚴。轉眼間兩極反轉,介意的人成了董馥嬌,她不願被人聽牆角,隻得氣惱地重新往裡挪,低聲道,“玄徹,你千方百計將我帶走,究竟想乾什麼?”
玄徹理所當然道,“自然是要接你回宮,再續姻緣。”
董馥嬌沒想到玄徹真是這麼想的,黛眉無奈輕蹙,“玄徹,破鏡難重圓,你我的姻緣早就斷了,你這麼做,隻是徒勞。”
玄徹纔不認她這個理,於數個漫漫長夜中,長相思,摧心肝,他早已認定了阿嬌是他此生絕不能失去的女人。
為了挽回阿嬌,他願意做出讓步,“阿嬌,朕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對不對?朕可以向你保證,一定能做到長廂廝守,不信你到時候可以問德元,朕這幾年是否為你守身如玉。”
畢竟是傾慕過的夫君,董馥嬌說絲毫不動容,那是假的,隻是時機太晚,妾作流波,君為石,潺湲未肯駐;及君化舟隨水去,妾已成壑不載舟。
郎情妾意的錯位實在淒美,董馥嬌似笑非笑,“玄徹,陛下,你的帝心太過高深莫測,我可不敢再將癡心錯付於你。”
“彆忘了,皇祖母已經將我廢了,我現在不是皇後,隻是琅嬛郡主。”
是啊,董馥嬌已是廢後,椒房殿已無佳人。
當時儒官談及董馥嬌,玄徹是怎麼說的來著。
“住口!誰說皇後廢了,皇祖母隻是氣惱琅嬛久未有孕罷了,待她懷上龍裔,朕會複其後位,鑾駕盛禮再迎她回宮。”
是的,皇祖母的那道廢詔根本不足以動搖董馥嬌在玄徹心中的地位。
若不是長樂候在董馥嬌生辰那日打他一個猝不及防,他怎會甘心就這麼讓董馥嬌走了,那可是自年少相伴的發妻,即便姑姑仗著這層關係乾政,他頗有微詞,也不曾想過廢了阿嬌的後位。
董家兄妹實在驕橫,長兄玩物喪誌,小妹肆意妄為,偏偏還是他們玄家三代人慣出來的!
玄徹兩道濃眉在四平八穩的車內顫顫抖動,那叫一個來氣,咬牙切齒道,“你也好意思談及此事!朕沒有休妻之心,你卻有棄夫之意,天底下怎麼會你這般不識好歹的女人,人家夫妻吵架都是床頭吵床尾和,你倒好,被朕伺候舒服了拍拍手就走人,竟比尋花問柳的男子還薄情!怎的?當朕是你的姘夫嗎!還是憐官?”
從小到大,董馥嬌不知同玄徹超過多少次架,彆人見天子怒發衝冠立時會嚇得兩股戰戰,生怕脖子平了,她可不虛,然則,她們之間的是非恩怨,不宜外傳,從前“董後太驕”的言論已是受夠了,她可不願再落一個“廢後薄情”的把柄。
董馥嬌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偏她生了一雙秋水無塵含情目,眼波才動被誤猜,一句“住嘴,有什麼事待會兒再說”就讓天子甘願將話到嘴邊的怨言儘數堵迴心頭。
兩人一時無言,隻剩下葫蘆罐裡的螽斯聲蟈蟈地叫。
於董馥嬌而言,螽斯鳴聲太亮,可這是太皇太後生前最愛,她已聽習慣了。
皇祖母眼盲了四十餘年,卻能在談笑間壓製住朝堂上耳聰目明的臣子們,連玄徹向皇祖母請安時都總是不自主地盯著皇祖母的眼睛看,看皇祖母是真的瞎嗎?
皇祖母平日最偏心董馥嬌,可她臨終最後見的人終究是玄徹,誰也不知太皇太後同天子交代了些什麼。
可董馥嬌始終記得,皇祖母對她的叮囑。
那日皇祖母一身瘦骨佝僂著,稀疏的頭發連小巧的椎鬢都梳不起,隻能散下來幾縷幾縷地披著。
可她還是那麼慈藹,開的第一句口不是問董馥嬌的女訓學地如何,而是探問道,“阿嬌,是不是覺得奶奶這幾個月對你凶巴巴兒的,阿嬌被奶奶嚇壞了吧。”
是的,宮中皆知,太皇太後這幾月對皇後頗為嚴苛,稍有不慎便會訓斥一二,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
董馥嬌不覺委屈,隻有心痛,痛道眼眶發澀鼻發酸,強顏歡笑道,“怎麼會呢,奶奶。阿嬌知道,無論奶奶做什麼,也絕不會害阿嬌,阿嬌恨不能一直被奶奶這麼管束著。”
見皇祖母又咳了兩聲,董馥嬌驚惶失措,“奶奶!你彆說了,好好歇息罷!”
太皇太後已是半隻腳踏入棺材,對生死之事早就看淡,搖首歎道,“癡兒啊,神龜雖壽,猶有儘時。奶奶已是大限將至,還歇息啥呢,同你們兩個小輩說完,就準備好墜入九泉見文帝咯。”
見最疼愛的孫女一臉想哭不敢哭的惘然,她狠下心正色道,“好了,阿嬌,奶奶接下來的話,你要牢記。”
董馥嬌強忍著淚,卻掩不住鼻音,“是,阿嬌謹聽皇祖母教誨。”
“玄徹初登基之時,年少氣太盛,處事欠周全。”
“他一上位就想改製、打仗,可還沒折騰半年,來哀家這告狀的文臣武將就占了滿朝裡的七成,主少國疑啊!後來削了他的大權,哀家以為他老實了,沒想到他隻是收起利爪,沉澱積勢。”
“哀家何嘗不想把玄徹訓成蠢鈍忠厚的守成之君,可為了玄家與匈奴的血仇,哀家不能這麼做,徹兒也不是你皇舅舅,說的比做的好。雖然徹兒與哀家的理念相悖,但經過這幾年的觀察,也不得不承認,他有胸襟、抱負和決心,從他身上,哀家看到了斬滅匈奴的火種呐!”
“阿嬌,皇帝行事霸道,不是你一個嬌貴女能掌控的,這幾年權臣當道,他心裡有氣,等哀家走後,必然要有大動作,到時候後宮的格局可就大不相同了。”
太皇太後齒落舍頓,斷斷續續道,“奶奶這段時日,讓你熟讀女訓,等以後徹兒寵幸三千佳麗,同她們生兒育女,你可能接受?”
縱使太皇太後眼瞎,也知董馥嬌此時絕對麵露難色,太皇太後唉了一聲,握著她的手,心疼道,“你若是膝下有子,哀家怎捨得讓你離宮,可恰巧就是你一直懷不上,哀家走後,太後難保不會對你下手。”
董馥嬌不服氣,“難道太後還想過河拆橋?當初,是她孟家求著我嫁給玄徹的,我又怎麼會怕她!”
太皇太後知曉她的性子,也不惱,耐下心說理,“阿嬌,你要想清楚,母子連心呐!你自己想想,你與寧國,母女倆的感情會因為玄徹生隙嗎?”
自然不會,反之,玄徹與孟太後也同理。
董馥嬌遲疑道,“可孟太後在我們麵前,向來腰不敢直,聲不敢高的…”
難不成,這十幾年,都是她裝的?那她也太可怕了些!
太皇太後打斷道,“那是因為她怕哀家廢了玄徹的帝位,才低頭做小多年,你可知,她生怕你有孕,曾對你下藥。待哀家去了,你且看著罷!”
董馥嬌甫一聽聞此事,難以置信。
“你們母女倆,是哀家的心頭肉啊!寧國已經被哀家寵壞了,可你在哀家跟前還算乖巧,這些話,你務必要聽進去…”
約莫過了一刻鐘,大皇太後拿出一枚令牌,交到乖孫女手中,“這是哀家手下的一隻護衛隊,忠心護主、訓練有素,倘若有一天,你若想離宮,就拿著它到橫門的雲居客棧,他們自然會帶你走…”
太皇太後舉著雙手,在董馥嬌的麵上摸來摸去,老太太從未見過孫女的容顏,隻能用手下的觸感憑空想象著。
她輕柔地摸,細細地說,咧著老頑童的笑,“彆怕,阿嬌,奶奶會在天上看著你的,你一定要過得開心順遂,絕不能讓自己平白受委屈,不然奶奶可要托夢責罰於你。”
“奶奶…”董馥嬌終是忍不住,兩行清淚徑直留下,抱著皇祖母瘦弱的殘軀怎麼也不肯起身,最後是被女官生拉硬拽走的。
當夜,太皇太後在萬壽宮溘然長逝,與此同時,三張丹書鐵券和一道廢後遺詔被秘密送往寧國大長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