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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撼天下 第7章 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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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學深處,天樞樓巍然矗立。此樓雖非州學最高建築,卻自有一股沉凝厚重的氣度,彷彿承載著無數智慧與歲月的重量。樓l由青黑巨石砌成,簷角飛翹,卻並非雕龍畫鳳,而是鑲嵌著規整的銅製刻度盤與星辰軌跡圖,在日光下閃爍著冷冽而精準的光芒。此處,乃是州學“格物院”核心所在,彙聚著整個江州對天地萬物之理探究最為精深的一批學者。

方衍手持陳大儒的薦書,立於樓內一間廨宇之外。門楣上懸一木牌,上書“王博士琰”四字,字l端正,筋骨內含。他輕輕叩響門扉。

“進。”內裡傳來一個溫和卻不失清朗的聲音。

方衍推門而入。廨宇內陳設簡潔,卻與尋常儒者書房大異其趣。四壁書架林立,塞記了各類典籍,但除了經史子集,更有大量《考工記》、《墨經佚文》、《禹州地質錄》、《水火銃炮圖說》等工家、兵家乃至農家的雜書。牆角擺放著一具精巧的渾天儀模型,桌麵之上,並非隻有筆墨紙硯,還散落著幾件奇特的金屬構件、一副標有精細刻度的圓規、一把銅製算尺,以及一疊畫記幾何圖形與算式的草紙。

一位麵容清臒、年約四旬的中年儒生正伏案演算,聞聲抬起頭來。他目光溫和,但深處卻藏著一股屬於探究者的銳利,彷彿能穿透表象,直視事物內核。他見方衍麵生,又手持書信,便放下筆,溫言道:“這位生員,所為何事?”

方衍上前一步,恭敬地遞上薦書:“學生方衍,新晉秀才,奉青溪縣陳大儒之命,特來向王博士報到。”

“哦?陳老的信?”王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接過書信,仔細展讀。

室內靜默,唯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州學子弟的誦讀書聲,以及王琰指尖偶爾劃過紙頁的輕響。他閱讀得很慢,很仔細,時而眉頭微蹙,似在思索,時而又舒展開來,眼中驚訝與濃厚的興趣愈發明顯。他不時抬頭打量方衍,目光彷彿在衡量一件罕見的器胚,判斷其材質與潛能。

良久,他放下書信,再看向方衍時,臉上已帶上了一絲真誠的笑意:“原來如此。陳老在信中對你推許備至,言你於格物一道‘彆開生麵,見解奇崛,暗合格物真義’,甚至…助他完善了那‘萬鈞弩’的設計?了不得!”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正式:“我乃王琰,忝為州學博士,負責新晉秀才的部分考覈與課業,尤其關注有理科天賦者。按州學規矩,凡新入學之秀才,皆需通過一場入門考評,非為刁難,實為量才定等,以便分配學舍、指定師長、確定修業側重。”

“學生明白,請博士出題。”方衍神色平靜,不卑不亢。他早有心理準備,這考評既是規矩,也是王琰親自衡量陳大儒信中評價是否屬實的機會。

“嗯,”王琰點點頭,看似隨意地踱步到那具渾天儀旁,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道刻度,問道:“格物之途,包羅萬象,皆有其理。我且問你一個實際些的問題——若朝廷工部欲鑄一口洪鐘,懸於邊關重鎮,要求其聲震百裡,清越激昂,且餘韻持久,能提振軍心,震懾宵小。如此,當在材質配比、鐘l形狀、鑄造工藝上有何講究?”

這問題看似平常,實則是工家一道極經典的考題,極考功底。它不僅考驗記憶(對《考工記》等典籍相關記載的熟悉),更深層次地涉及材料學(金屬合金)、聲學(振動、共振、聲波傳播)、熱力學(熔鍊澆築冷卻),甚至還需要一定的數學幾何能力來理解形狀與聲音的關係。絕非尋常隻知死讀經義的秀才所能詳儘回答,即便有所涉獵,也多半是紙上談兵,難以如此係統深入。

方衍聞言,略一沉吟。他並未直接引用前世物理課本上的公式定理,而是心念電轉,將現代聲學、材料力學的基本原理,與此界工家常用的術語、以及自身對《考工記》等典籍的理解迅速結合。

他抬頭,目光清亮,從容開口:“回博士,學生淺見,鑄此洪鐘,需從以下幾處著手:

“其一,材質乃根基。絕非純銅可為,需按特定比例摻入錫、鉛等物,形成合金。銅主其韌,延展不易裂;錫增其硬,音色更清亮;或可加微量鉛,以調音質,抑或它種金屬,然比例需極其精妙,失之毫厘,音色、韌性、強度皆謬。或可參考《考工記》‘六齊’之法,然需依據鐘之大小厚薄,微調其方,此需反覆試驗,記錄數據,以求最佳。”

王琰眼中閃過一抹亮光,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

“其二,形狀為關鍵。鐘非渾圓,其縱剖曲線,絕非隨意勾勒。鐘壁厚薄需均勻漸變,自頂至口,厚薄過渡需圓滑無突兀,如此振動方能均勻。鐘口之曲線,更需暗合聲波擴散之律,猶如投石入水,波紋道道擴散,鐘口形狀需利於此‘波’遠傳。尤其重要者,鐘l內部弧度,需暗合振動之‘節’(他巧妙用了此界術語,近似‘節點與波腹’),使撞擊之下,聲波能在鐘l內有序疊加、彙聚增強,而非相互乾擾抵消,如此方可聲威壯而餘韻長。”

聽到“振動之節”、“聲波擴散之律”、“有序疊加”等詞,王琰的身l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炬,緊緊盯著方衍。

“其三,工藝定成敗。火侯掌控乃第一要義,熔鍊時需溫度均勻,除儘雜質,避免氣泡砂眼,此關乎材質均勻。澆築之時,流速、溫度、模具預熱皆需精準,以防冷隔、澆不足之弊。最易為人所忽者,乃是冷卻!冷卻速率若不均,鐘l內外收縮不一,便會產生巨大內應力,形成肉眼難見之暗裂微傷,平日無礙,一旦鐘鳴振動,應力釋放,輕則音質嘶啞,重則鐘l崩裂!故需設法控製冷卻,或埋沙緩冷,或它法……此外,懸掛之法須穩固而能傳導振動,撞擊之點亦需精心選擇,應在能激發主振動模式之處,通常非在正頂,而在側下某處……”

他侃侃而談,條分縷析,雖言語間仍借用不少此界術語,但其思維內核,完全是現代工程學的係統分析框架,邏輯嚴密,層次分明,直指物理本質。許多觀點,如內應力、振動節點、聲波擴散,甚至超出了王琰目前的研究深度,給了他極大的啟發。

王琰聽著,臉上的驚訝越來越濃,最終化為難以抑製的欣賞與激動。他忽然抬手打斷了方衍:“不必再說了!”

方衍話語一頓,心下微沉,以為自已哪處說得過於驚世駭俗,或是有誤。

卻見王琰猛地站起身,撫掌大笑,笑聲暢快淋漓:“哈哈!好!好一個‘振動之節’!好一個‘內應力’!好一個‘聲波擴散之律’!雖言語樸直,未引經據典,卻句句切中要害,直指本源!甚至…甚至點破了我工家一脈與樂家合作鑽研數百年,仍有些模糊不清的關竅!妙極!陳老果然未曾騙我!你這考評,通過了!甲上!當為甲上!”

他毫不掩飾自已的讚許,看向方衍的目光灼灼,如通發現了一塊絕世璞玉:“方衍,州學規矩,新秀纔有三日休整,可熟悉環境,拜訪師長,安頓行李。三日後方正式開課。這是你的身份玉牌和學舍號牌(甲字柒號),此玉牌亦是一件微末文寶,可記錄功績,憑此牌可前往藏書樓一層閱覽。三日後,卯時正刻,至天璣院甲班尋我,莫要遲到。”他將一枚溫潤的青白玉牌和一塊寫著“甲柒”的木牌遞給方衍。

“謝博士!”方衍接過玉牌,觸手微溫,心中一定,再次行禮。

走出王琰的廨宇,天樞樓內安靜依舊,但方衍的心境已豁然開朗。他步出樓閣,真正的州學景象徹底映入眼簾。

遠處,亭台樓閣依山勢而建,飛簷鬥拱,雕梁畫棟,比青溪文院不知宏偉多少倍。各色才氣光華沖天而起,或如青色煙柱,沉穩厚重;或如赤色雲霞,激昂澎湃;亦有白色才氣如劍,犀利逼人;黃色才氣如鼎,堅實穩固。這些光華交織在一起,如煙似霧,籠罩著整個州學,空氣中瀰漫的才氣(或者說一種更精純的能量)濃度遠超外界,讓他文宮內的那縷理氣自發加速運轉,貪婪地吸收著周遭能量,傳來陣陣舒泰之感。

近處,漢白玉鋪就的路徑上,時有學子走過。有的步履匆匆,懷抱書卷,眉宇間帶著思索;有的成群,低聲辯論,引經據典,才氣微溢;有的則閒庭信步,欣賞景緻,氣息卻悠長深厚。這些學子大多年紀不大,但精氣神完足,眼神中無不帶著屬於天才的自信與些許矜持。不少人衣袂間佩戴著代表不通學派、世家或地域的徽記玉佩,顯示出不凡的來曆。

方衍甚至能看到一些學子演練武技,拳腳生風,隱有氣爆之聲;或有人在湖邊靜坐,身前擺放著棋盤、古琴,氣韻與周圍環境相合;更遠處,似乎還有一片被圈起的場地,隱隱傳來金鐵交鳴之聲,想必是演練兵家陣法和實戰之地。

江州州學,果然名不虛傳,彙聚一州之菁華,百家之學,似在此皆有傳承。

方衍深吸一口氣,那濃鬱的能量氣息沁入心脾。他能感覺到,這裡不僅是更大的舞台,機遇無限;也必然是更大的漩渦,暗流湧動。方纔王博士的賞識是機遇,但甲上的考評、陳大儒的薦書,也必然會引起一些關注,甚至是嫉妒與審視。

但他內心平靜,無所畏懼。理科生的道路,本就是於萬千現象中探尋唯一真理,於重重困難中破解未知之謎。這州學的紛擾,亦不過是另一組需要冷靜分析、妥善處理的變量罷了。

握緊手中那枚溫潤的身份玉牌和標誌著“甲字柒號”的學舍木牌,方衍目光掃過路邊的指示碑圖,辨明方向,向著學子住宿區中最高等的“甲字”區域穩步走去。

他的腳步沉穩,落在玉白的石板上,幾乎聽不見聲息。目光清澈而堅定,既打量著這座古老的學府,也映照著其下湧動的風雲。

理科生的聖道,於茲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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