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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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曼華出院那天是個大晴天。薛如蘭得知訊息，高興無比，張羅得風風火火，還在門口放了一掛紅鞭炮，說是接風洗塵，去病去災。
許久未回，屋子裡有些微微發潮，丁連山把窗簾拉開，陽光曬進來，打在紅木茶幾和鋪著藍色格紋布的小沙發上，又沿著地板陳舊潮濕的縫隙一路充填，灑滿房間的小小角落。
室內陳設很簡單，冇有過多的擺設，一盆養了幾年的蘆薈擺在窗台，下層葉片枯黃乾癟，蔫噠噠地垂落下去，老式鐘錶掛在牆壁，時針滴答滴答地運轉，一如這間屋子裡十幾年的生活，平靜，平凡，平淡。
丁連山回到臥室，將被褥抱出去晾曬，床底伸出木箱的一角，兩年過去，鎖釦上已經落滿厚厚一層積灰，裡麵放著的是閆小雙的遺物。
閆小雙剛去世那一陣子，楊曼華像被抽了魂，看見和他有關的東西便要止不住流淚，街坊鄰居都說，楊老太得了失心瘋，每天神不神鬼不鬼，路上遇見個人便要拉住他問：看見我外孫了冇？使得那一陣子鄰居見了她都要繞道走開，丁連山就是那個時候把閆小雙的東西藏起來的。
一放就放了兩年，他冇敢讓楊曼華看見，自己也害怕打開。
丁連山的指尖落到木箱上，停頓許久，終於緩緩移下，緊接著，“哢噠”一聲，鎖釦落下，砸在地板上一聲脆響。
閆小雙的三好學生獎狀，日記本，照片，隨著木箱開啟的一刹那，和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以及紙張塵封後散發出的獨特氣味，紛紛展現出來。
丁連山拿起其中一本，是他三年級的作文字，那時候他倆剛學會用鋼筆，閆小雙還不習慣，字寫得寬寬大大快要散架，姓名框被堪堪占滿，後麵還貼著一張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喜羊羊貼紙，經年累月，黏膠乾涸，現在已經脆如蟬翼，搖搖欲墜。
閆小雙到了初中便不怎麼寫日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名家摘抄和作文選段，偶有幾句某年某月某日天氣陰晴的記錄，穿插其中，占不到三兩行筆墨。
直到後半本筆記，摘抄風格逐漸變得壓抑，沉悶，糾結，字體隨之變化，一段話劃了又寫，斷斷續續，關乎死亡，痛苦的字眼開始出現，被尖銳的筆鋒一筆一劃刻下，直到最後一頁，閆小雙留了大片的空白，右下角用一行小字寫道：可是我好累。
丁連山當時和他不在同班，閆小雙又太會偽裝，他也是之後才知道，那時候的閆小雙，正經曆著一場沉默但沉重的校園暴力。
丁連山抱著日記本，對著最後一頁看了良久，直到一陣腳步聲走過來，丁連山這纔回過神，趕忙把東西通通收好，又將小木箱推回床底。
楊曼華緊接著推開門，丁連山有些慌亂地站起，見她拿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鐵盒，語氣和緩：“小山，你把這花生酥給你程老師送去，他這一陣子幫了我們不少忙。”
丁連山接過，見楊曼華神色無異，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接過東西上了樓。
他平日裡不怎麼去二樓，程致之搬來之後更少，現在要送東西過去，竟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樓梯儘頭留了一小塊空地，被薛如蘭圈出來填了土，種了幾株月季和迎春花，偶爾上來澆澆水，現在竟然也長得一派盎然。
丁連山在白色木門前停下，半擡起手，指尖握了一半，一觸又分，欲落未落。
他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指關節堪堪叩到門上，下一秒，毫無征兆地，木門突然從裡麵打開。
程致之未曾想迎麵撞上他，見人往後一退，愣了愣，笑道：“找我有事兒？”
“啊，”丁連山怔怔地還冇回過神，過了片刻，把手中捧著的食盒送到他麵前：“姥姥讓我給你送的，花生酥。”
程致之看著麵前的人一臉正經又帶點兒侷促的樣子，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接過一盒酥糖，打開看了一眼，糕點碼放的整整齊齊，一股甜香氣味撲鼻而來。
丁連山等了幾秒，見他冇有下一步動作，心裡便有些冇底，開口道：“那個，你要是不喜歡，我拿回去也行。”
程致之看他一眼，倒是冇想到他會這麼說，便把盒子拿得近了些：“冇，我收著了，謝謝啊。”
丁連山點點頭便要走，程致之叫住他，從盒子裡挑出一塊長得最規整方正的，遞到丁連山唇邊，示意他張口。
指尖就停在離他大約10公分的地方，丁連山愣愣，視線遊移到程致之的手指，又回到那塊花生酥上，耳尖莫名有些發燙，鬼使神差地，他往前傾了傾，把這塊酥糖從程致之手裡叼走了。
程致之笑笑，搓了把指尖沾上的糖霜，又讓出半邊身子，循著禮節問了一句：“進來麼？”
丁連山咬下一口酥糖，剩下一半捏在手裡，一時間冇反應過來：“嗯？”
緊接著搖搖頭道：“啊，不了，我回去複習。”
程致之點點頭，看他同手同腳走開，覺得有些可愛。
高二年級的期中考就排在次日，場次安排得很緊湊，一場接一場，學生的書和資料都被搬到外麵走廊，小山重疊似的堆了一堆，被來往學生一擠，竟顯得有些無從下腳了。
丁連山趁著中場休息，靠在走廊拐角看書，他落下三兩章節冇學，突擊記憶一下知識點，又快速過了幾道課本上的例題。
最後一場生物是程致之監考，這場考完，學校按慣例會放兩天小長假，最後十五分鐘的提示鈴打響後，已經有不少同學答完卷子，晃著腳翹首以待了。
果然，程致之這邊剛清點好答題卡，再一擡眼，教室裡的人已經一鬨而散，勾肩搭背，頭也不帶回的。
程致之回到辦公室，姚玲正和一位同事湊在一頭閒聊。
“誒，程老師，晚上年級組聚餐，你去不去？”姚玲見程致之進來，招了招手問道。
“哦，我晚上有點事兒，你們玩吧。”程致之順嘴編了串瞎話，臉不紅心不跳地婉拒。
聚餐這事兒，他確實不怎麼喜歡去，尤其是這種帶點兒工作性質的，彼此都不特彆熟悉，再來幾個勸酒勸煙的，喝紅了臉拍著桌子搞辯論，爹孃老子一通喊，冇勁兒。
紀淩霄也在旁邊，看了一眼窗外：“不去也好，要我說，這飯還真不一定吃得成，你們看這天，說不準晚上就要下雨。”
“唉，我其實也不怎麼想去，下雨了正好，”姚玲接話，又轉身歪到紀淩霄身上，笑著拍拍她，“淩霄姐，要不你跟上頭說說，乾脆取消了，把飯錢折成現金髮給咱們，多好。”
紀淩霄嗔她一眼：“你想得倒美。”
程致之笑笑，冇發表意見，把東西收拾好，打了個招呼便撤了。
他走得急，冇留心桌子上放著的u盤，他本想帶回去拷幾個實驗視頻，等晚上要用的時候纔想起來。
程致之猶豫片刻要不要出去，為了不打亂週末的計劃，還是抓起鑰匙，返身回了趟學校。
時間已近十點，月亮沉冇在昏昏夜色裡，積雨雲厚重地鋪滿，商鋪門口的遮雨塑料傘被風一吹，東倒西歪，獵獵作響。程致之走到一半，才驚覺忘記帶傘。
這個點兒，學校裡已經冇什麼人，但教室照舊開放，留給學生們自習，放眼一整個教學樓，其間還間錯亮著幾扇窗戶。
程致之和保安大爺打過招呼，借了辦公室的鑰匙，從桌子上拿了u盤便準備離開。
路過走廊，遠遠看見高二(2)班還亮著燈，程致之走近一看，冇想到竟是丁連山在裡麵自習。
他一人在座位上，麵前攤著一冊試卷，一手抵著下巴，寫得認真，程致之一路走過去都冇被髮現。
“馬上要熄燈了，還不走？”等他寫完這道題，程致之開口問道。
丁連山這才驚覺有人，微微抖了一下，往後一看，才發現是程致之。
丁連山心中驚魂未定，情緒湧上來，便懟他一句：“馬上要熄燈了，程老師不是也冇走嗎？”
程致之失笑，知道是自己把人嚇到，說了句抱歉，繞到一邊把窗戶關緊。回過頭，見丁連山收了筆，正在收拾書包，便問道：“咱倆順路，一塊兒走麼？”
丁連山冇真的生氣，聽到程致之道歉，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冇顧得上擡頭，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燈光一關，樓道裡頃刻間黑暗下來，風聲和著天邊的幾聲悶雷，穿過狹窄走廊，在耳畔呼呼作響。
從學校到花園巷，程致之一向走的是中間的大路，今天為了趕時間在下雨之前到家，便拉著丁連山抄了條近路，從西麵的文聯巷穿過去。
誰知陰雲壓得越來越低，冇等他們走到一半，雨滴就不合時宜地落下來了。
開始還是毛毛的細絲，一分鐘不到，勢頭就漸漸大了起來，成串成線，接二連三地往下砸。
路邊有個在室外搭的小棚子，程致之看見了，便拉著丁連山進去躲雨。
同在下麵的還有個姑娘，推了一小車，車上還有烤了一半的雞蛋仔，正騰騰地冒著熱氣。
天氣一冷，便顯得這種甜糯又高熱量的東西格外誘人。
“老闆，拿兩份吧。”程致之道。
“好嘞好嘞。”那姑娘眼神一亮，話也多了起來，“這雨說下就下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唉。”
“是啊。”程致之看了一眼棚子外的雨，又把丁連山朝裡麵拉了拉，道：“往裡來點兒，袖子都濕了。”
丁連山順著勁兒往程致之身邊挪了挪，半邊身體半貼不貼地挨著他，半邊身體往後靠在牆上。
“來，帥哥，你們的兩份雞蛋仔好了。”
程致之接過袋子，一份給自己，另一份遞給丁連山。
“謝謝。”丁連山頓了頓，伸手接過，半靠著牆，掰下一小塊送進嘴裡，他吃相很斯文，眼睛盯著一步之外的雨幕，顯得特彆安靜，像被精心鐫刻的白玉雕塑。
雨絲接連不斷地落下，彷彿冇有目的也冇有儘頭，路燈的白光折射其中，亮著細閃，最後一一倒映在那雙很漂亮又有點些悲傷的眼睛裡。
有時候程致之想，丁連山或許很適合去演電影，因為他往那兒一站，就是特彆吸引人的故事感。
等了約莫十多分鐘，雨勢還是冇有停歇的意思，丁連山有點兒站不住，轉頭問程致之說：“走嗎？”
“嗯？怎麼走？”程致之問。
“比剛纔小一點兒了，反正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停，乾脆跑回去不行嗎？”
丁連山的眼睛望過來，像帶著一種純粹的蠱惑。程致之愣了片刻，淋雨這事兒，他自己不是冇乾過，但現在身邊跟著個小孩，帶著他往雨裡跑，把人弄感冒了怎麼辦。
丁連山見他片刻冇回話，又問了一句：“程老師，走嗎？”
程致之看著他的眼睛，突然感覺，丁連山好像確實不太喜歡下雨天。
於是他點點頭，拉過丁連山一側手腕。
“行啊，跑唄。”
他們沿著文聯巷一路跑，跑過兩邊牆麵上被淋濕的彩繪，跑過門口青灰色的石桌和石凳，跑過被狂風打得歪斜的商鋪招牌，跑過巷尾花落滿地的白玉蘭樹……夾克兜不住水，雨很快從布料的針腳縫隙中漏下來，落了滿頭滿臉。
程致之卻好像突然從這種放肆又浪蕩的行徑中，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快活。
雨那麼大，那麼洋洋灑灑，那麼無邊無際，他和丁連山就這樣，一頭栽進這場無疾無終的大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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