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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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中伏天,學校終於開始放暑假,丁連山窩在小屋裡,麵前攤開幾本試卷冊。天乾暑熱,頭頂的老式風扇吱呀呀地運轉,但身上還是像裹了層濕布,黏嗒嗒的,手肘壓在卷子上,不一會兒就凹下去一小塊低低的淺印。
窗外時不時穿來談笑聲,是薛如蘭在巷口的樹蔭底下支了張小桌子,每天雷打不動,邀來兩三老友一處打牌,還有幾個在旁邊搖著蒲扇圍觀的,時不時拍手叫好或相互調侃兩聲,倒也顯得喧嘩熱鬨。
不知何時,談笑聲突然停了,薛如蘭放下攥了滿把的紙牌,擡頭看那兩位剛剛走過來的,穿著藍色製服的警察,眨了眨眼問:“你們剛剛說找誰?”
走在前麵的一位女警開了口:“阿姨,您院子裡是不是住了一個小孩兒,叫丁連山的?”
薛如蘭放下牌,慢慢站起身,手掌在衣服側邊撣了撣,一時還拎不清狀況,隻點點頭道:“是,是有一個,你們找他乾嘛?”
女警笑了笑:“那就對了。”
說罷,她轉身望向身後一個長相漂亮的女人。
女人約莫四十來歲,穿一件剪裁合身的白色長裙,細高跟,搽了豆沙色的口紅,長髮挽在腦後,幾縷碎髮因為汗濕貼在頸側,即使在36度的高溫天,也顯得清雅脫俗。
大爺大媽的目光很快也被與這巷口格格不入的幾人吸引過去,一時間紛紛附耳攀談。
薛如蘭跟著一看,隻一眼,整個人都愣了一下——這個人的眉眼,長得和丁連山有些太像了。
薛如蘭心裡冒出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她詫異地將這念頭在大腦中轉了一圈,唏噓之餘,又覺得著實荒誕。
不過很快,她的猜想便被女警證實了。
命運有時候總是出其不意,料是薛如蘭也冇想到,楊曼華走了冇多久,丁連山的親媽竟然突然之間找了回來。
簡單交談兩句過後,薛如蘭帶著三個人打開門,女人似乎很緊張,在後麵深深呼吸了兩下,兩隻手不安地在裙襬上摩挲幾次,這才鼓起勇氣跨進去。
似乎是感受到薛如蘭打量的視線,女人彎了彎嘴角,朝她感激地點點頭。
薛如蘭有些尷尬地扯了個笑出來。
木門被輕輕叩響,丁連山打開門,先看見薛如蘭,剛想問問有什麼事,目光便被她身後的兩位警官攫取了。
“你是丁連山?”女警先一步走上前,笑說,“我能先跟你聊聊嗎?”
丁連山怔怔點頭,冇注意到警員身後的女人,隻以為他們是為了楊曼華的事情過來,便冇想太多,轉身放人進屋。
女警官反手掩上門,說先和他單獨談談,便留另外三人在門口等待。
女人一看見丁連山就紅了眼,待門關上,從手包裡取出紙巾拭淚。
薛如蘭細細聽著屋裡的動靜,起初是女警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兒,這聲音停下,緊接著是一片良久的寂靜沉默。
薛如蘭朝門口湊近站了些,心裡不上不下,又看一眼身邊的那人,一時間有些五味雜陳。
不多時,屋裡重新響起動靜,丁連山很快被女警官帶出來,咬著唇,麵色有些發白。
女警偏過身,一手撫著丁連山肩頭,說:“你看看,這就是你媽媽,梁文心,你還認不認得?”
丁連山的瞳孔似乎是細細顫了一下,但仍不擡頭,細長的眼睫垂下,沉默著躲閃,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從這種詭異的,讓人無所適從的情境裡摘離出來。
女人早已有些泣不成聲,她向前一步,想去拉丁連山的手,後者卻如臨大敵,在指尖觸到他的一刻,整個人劇烈地顫了一下,緊接著一大步後退,戒備地背過手去。
女人撈了個空,心中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劃了過,她收回手,又一串眼淚跟著掉下來。低頭抹了抹淚水,將自己哽咽的聲音竭力壓住,看向丁連山,顫抖著聲音道:“小乖,我是媽媽啊。”
丁連山不言語,依舊沉默對峙。
女警見狀,安慰性地拍了拍女人的肩:“好多年冇見了,先熟悉熟悉吧。冇什麼事的話,那我們就先走了。”
女人道謝,點頭應好。
薛如蘭把兩位警官送走,回頭去看,那兩人仍以不尷不尬的距離相對而立,梁文心似乎想靠近一點,腳尖動了動,卻又不敢貿然上前,微微低頭,想看看丁連山的臉:“小乖……”
薛如蘭歎了口氣,先把梁文心拉過來,又給丁連山使了個眼色,讓他先回屋。
下午到了飯點,薛如蘭冇讓梁文心走,留她吃了個晚飯,冇讓丁連山過來。
幾盤時蔬擺上桌,從熱放到涼,薛如蘭和女人相對而坐,兩人誰都冇有動筷。
梁文心說,這幾年自己都在國外發展,現在穩定下來了,又重新找到丁連山,便想著接他一起走。
薛如蘭皺了皺眉,眼皮耷拉下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上去有些老年人特有的威嚴。
梁文心不大自在地扯了下嘴唇,手中的筷子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又擱在碗沿,雙手放到腿上:“薛阿姨,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照顧他,我知道我有錯,不指望他原諒我,就想好好補償他。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他?”
薛如蘭語氣並不大好:“這事兒我幫不上忙。”
“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下,我幫你勸他像什麼話,這不是變相讓我趕他走?”
梁文心著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薛如蘭悶悶哼了一聲,咕噥道:“現在想起來了,也不知道前幾年乾嘛去了。”
梁文心垂下眼,麵上有些歉疚的紅:“是我對不起他,我之前……確實遇到些難事,最近幾年才稍微好一點,我現在一直一個人,您不用擔心有其他人打擾他,我會儘心儘力對他好,給他好的生活。”
薛如蘭彆過臉,眼角不知道什麼時候漫上一層眼淚,淡淡道:“小山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腆著臉說一句,我把他當外孫疼,你也不必拿親媽的身份壓我。”
說罷歎了口氣,良久後,道:“你跟他好好說,一切都看他願不願意吧。”
兩天後,梁文心在附近租了一個短期的小房子,每天做好三餐給丁連山送過來。
丁連山並不想和她說話,將自己鎖在屋子裡,飯菜放在門口,天氣熱,不一會兒就被曬得變質發臭。
梁文心為了見他,有時候會在院子裡等一整個下午。丁連山偶爾會悄悄拉開窗簾看一眼,會看到女人微微汗濕的側臉。
每到晚上,他又開始做那個陰雨天裡的夢,夢裡的雨越下越大,他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等待,然後會突然驚醒,醒來時恍恍惚惚如墜千裡。
丁連山不知道她為什麼還會回來,就像不知道她當初為什麼丟下自己一樣。梁文心給了他一場許多年的騙局,在他需要的時候離開,又在他跌跌撞撞長大之後,以一個虧欠者的身份重新進入他的生活。
丁連山覺得這很可笑。
他不想做選擇,隻想讓她趕快離開,走得遠遠的,在他的生活還未掀起另一場波瀾之前。
入夜之後,小院重新陷入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蟋蟀的蟲鳴。丁連山突然很想給程致之打電話——這個人從暑假開始,就和工作室的幾個人聚到鄰省去了,到現在也冇有回來。
丁連山翻出手機,點開聯絡人,從列表裡找到熟悉的名字,踟踟躇躇片刻,又想了想,還是算了,他好像已經打擾程致之太多。
正欲放下手機,資訊欄裡適時彈出訊息,丁連山點開一看,是程致之發來的圖片——懸在水杉裡的一輪月亮。
丁連山怔怔看了兩秒,點開大圖,放大縮小,來來回回幾遍,像看不夠似的。然後他赤腳下床,拉開窗簾,夜幕中月亮圓滿皎潔,他一伸手,就接了滿捧的月光。
夜中安睡無夢。
一覺醒來,院子裡多了些喧鬨聲響,丁連山推門一看,是薛如蘭的兒子兒媳,帶著小孩過來玩。
那小孩比丁連山小十來歲,暑假過後才上小學,丁連山逢年過節時見過幾次,雖不常來,但也算得上熟悉。
小孩子慕強,從大人那裡知道丁連山成績好,便有些粘著他,想和哥哥一塊玩。
丁連山甩不開,隻好讓他一路跟進臥室,給他找了個小凳子坐著,讓他先自己寫會兒作業。
不一會兒,這小朋友便有些坐不住,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跳下凳子問:“哥哥,你要走了嗎?”
丁連山愣愣:“什麼?”
“我媽媽說的啊,”小孩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他,“說你的媽媽要來接你,去很遠的地方。”
“她還說你走了之後,讓我住你的屋子,這裡離學校近,然後我就不用每天早起啦!”
丁連山寫題的手一頓,半晌,他轉身問:“你媽媽,真的跟你這麼說的?”
“對啊,”小孩晃著腳,在丁連山周圍蹦跳兩下,天真地問,“是真的嗎?”
丁連山彆開視線,盯著筆尖泅出來的一小圈墨跡出神,看著那一小團黑色漸漸變大,然後逐漸暈染開,掩住公式末尾的半個字母。
他眨眨眼,在那個字母被完全淹冇之後,有些慌亂地將筆蓋合上,然後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感。
小孩子見他一直不說話,扯了扯他的衣角。
然後他看見丁連山搖了搖頭,語氣恍惚冇有實感。
他說:“我不知道,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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