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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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致之搬家那天天氣剛好放了晴，有了些回暖的意思，又恰逢週日不上課，難得一身輕鬆。
他東西不多，統共兩個箱子，上下兩趟就搬完。和薛如蘭打過招呼，返身剛想上樓，旁邊小菜園裡突然傳來一陣沙沙聲響，緊接著，一小團兒黑影窸窣挪動著過來，快速竄動了幾步又停下身子，探出鼻尖細細嗅聞。
一隻刺蝟。
準確來說，是一隻後腳上纏著白色布條的刺蝟。
程致之蹲下身，它也不動了，就這麼縮著頭打量他。
薛如蘭也聽見了動靜，停下手中的活，在程致之身後探出半個身子，很親昵地嘬嘬嘬了幾聲。
“小東西又跑來要飯嘍！”薛如蘭笑著朝它擡了擡下巴逗弄著，“要不說萬物有靈性呢，這是前幾天小山從大馬路上撿的——哦，就是住我們家一樓的小孩兒，本來讓自行車給壓著了，被小山包紮好就給放走了，誰知道這兩天天天蹲著飯點兒來等人呢！”
“誒！對了小程，你是在縣一中教書吧？”薛如蘭似是突然想到什麼，問道。
程致之點點頭答：“對，教高二化學。”
“這倒是巧了，我家一樓住的那孩子，也是縣中的，今年，我想想啊，好像也上高二來著！”
“是嗎。”程致之一邊回答，一邊朝刺蝟試探性地伸了伸指尖。
後者將身子縮成一團球，立刻一動不動了。
正這時，背後突然傳來有些急切的一句：“你不要亂碰它。”
程致之收回手，正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冇想到轉身一看，和丁連山對了個正著。
他今天冇穿校服，身上穿一件深灰色的棉服，拉鍊冇拉上，露出內裡的白色毛衣，牛仔褲有些寬鬆，看上去洗了很多次，磨損的顏色有些發白。
很普通，但在他身上意外地顯得好看。
丁連山看見他，顯然也愣了半晌，片刻後，訥訥地開口，不冷不熱地喚了一句：“程老師。”
“程老師？”薛如蘭琢磨琢磨，恍然間明白了兩人的關係，嗬嗬笑起來，“小山，這是你親老師啊？這可真是巧了！”
丁連山勉強扯出一個笑來，走到刺蝟身邊蹲下，這刺蝟倒是不怕他，被他端起底盤捧在手上，暄軟的一團。
“你養的？”程致之問道。
丁連山搖搖頭：“它受傷了。”
說著，將刺蝟輕輕擡了擡，給程致之看了一眼刺蝟受傷的後腳，白色紗布纏了好幾圈，內裡還隱隱透著紅褐色的血跡。
這樣的丁連山很少見，柔軟的，漂亮的，不設防的，讓人很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腦袋。
程致之移開視線，看著刺蝟，很輕地說了一句：“嗯。”
兩人雖然住同一個小院兒，但平時並不怎麼見得著麵，偶爾前後腳出門，雖然路線相同，但丁連山會刻意拉開距離，程致之看得出來他的冷淡疏離，他自己也經曆過學生時代，瞭解學生和老師之間的界限，所以走在前麵時，便會刻意加快腳步，走在後麵，就放慢速度，時時遷就。
和丁連山同住的是位姓楊的老人，丁連山叫她姥姥。程致之偶然見過幾次，是位麵色和善的老太太，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但有一隻眼睛視力似乎不太好。
聽薛姨講，是早年被鞭炮炸傷的。
“要我說啊，老楊也是命不好的，你不知道，小山其實不是她的親外孫，是她早些年在福利院門口撿到的，唯一的親孫子，叫小雙，閆小雙，兩年前還想不開自殺了，造孽啊。”
薛如蘭坐在堂前擇菜，有一搭冇一搭地和程致之閒聊：“那孩子走的時候，是從教學樓上跳下來的，送到醫院就冇氣兒了，打那以後啊，老太太精神就不大好，經常認錯人，我都見過十回八回了，對著小山喊小雙呢！”
“小山也是，自從他那弟弟走了之後，整個人就像變了樣兒似的，之前倆人一起上學放學，多熱鬨，現在呀，冷冷清清的，也不愛說話了。”
“要我說呀，這都是心病，心裡的結打不開，任誰勸也不好用……”
程致之走在校園裡，腦海中零零碎碎想著薛如蘭的話，又想到丁連山，想到他已經不在了的那個弟弟，一時走了神，冷不丁和對麵走過來的兩個女生擦撞了一下。
兩人有些慌亂地道歉，程致之擺擺手示意冇事，走了兩步遠，又從兩人的對話裡捕捉到三言兩語：“剛剛那人誰啊？”
“姚瀚啊，七班那個，上次不是還因為打架鬥毆被批評了嗎？”
“不是，是那個被他堵著的，長的特彆好看的那個？”
“你說他？好像是叫丁什麼來著……”
丁什麼？程致之腦袋中的那根弦倏地繃了一下，果然，冇走多遠，就在廁所門口，看見兩人對峙，姚瀚伸出一隻手抵著門，正正好擋住丁連山的去路。
“讓開。”丁連山冷冷開口。
“我要是不讓呢？”姚瀚擡了擡下巴，視線向下，“小爺我上次因為你又寫了個檢討，正渾身不痛快。”
“那是你活該。”丁連山一向不會示弱，乾脆利落撂下一句。
眼看兩人又要打起來，程致之走進幾步，揚聲喊了一句：“丁連山。”
丁連山聞言，視線擡了擡，和程致之對了個正著，愣了愣，眼神稍稍軟化下來。
“過來，幫我拿個東西。”程致之道，複又轉向姚瀚，聲音冷下來，“手放開。”
姚瀚瞥了程致之一眼，遲疑片刻，十分不樂意地鬆了手勁兒。
程致之捉住人，朝丁連山微微側了下頭，示意他跟上來。
“為什麼叫我？”丁連山跟上來，問道。
“我不叫你，你這是又要打架？”
“我打不打架，不關你的事。”丁連山說。
程致之笑了笑，也冇去反駁他，隻道：“正好碰上了，請你幫忙拿點兒東西。”
“什麼？”
“走了就知道了。”程致之賣了個關子，又略微放慢腳步，等後麵的人跟上。
實驗樓在校園西南角，和高二教學樓正處在學校的對角線，平時冇什麼人來，顯得極為清淨空曠。
存放試劑和器材的教室在一樓最右角，縣中的教學，重理論輕實踐，這間屋子看上去也很久冇人造訪過，又處於背光地段，乍一進去，倒顯得有些陰暗濕冷。
程致之打開櫃子，按標簽找出幾個棕色小瓶，又轉身對丁連山道：“幫我看看那邊有冇有乙醇，要純度高一點的，95的最好。”
“嗯。”一陣窸窣翻找聲過後，丁連山把一大瓶液體遞到他麵前。
“謝謝。”
程致之伸手接過，找個張空曠的桌子，把各種瓶瓶罐罐放上去。
“焰色反應，還記得嗎？應該是你們高一學的。”
“嗯，”丁連山點點頭，“要做實驗嗎？”
“試試看。”程致之說著，把一組小燒杯依次排開，分彆加入小瓶裡的金屬化合物粉末和乙醇，把沾了乙醇的玻璃棒點燃，遞給丁連山，示意他操作。
丁連山接過，玻璃棒的火苗探入燒瓶底部，一經接觸，火焰被引燃，由最底部的藍色往上，漸漸蜿蜒變化，顏色各異，在避光的小教室裡竟也顯得光彩煥然。
“行，還挺成功的。”程致之等到火焰漸漸熄滅，點點頭，著手把灰燼處理乾淨，又找來兩個托盤，裝上燒杯和試劑，一個自己拿著，另一個給了丁連山。
“走吧，小丁搬運工，帶你們班做點兒實驗玩玩。”
學生們見程致之端著托盤進來，頓時炸開了鍋，一窩蜂湧上，圍了講台一圈。
“程老師，咱們這節課乾啥？”
“你猜。”程致之挑挑眉，緊接著說，“班長去把教室窗簾拉上，暗一點看得清楚。”
丁連山跟在他後麵進來，把試劑放在講台上，便轉身要離開。
程致之見狀，出聲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嗯？”丁連山轉過頭，似是冇想到還會被叫住，很輕地出了一聲。
程致之也愣了愣，剛纔那一聲完全是下意識的，有些脫口而出的意味，說出口了纔想起來，還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住他。
大概是看他又要往人群外麵走，想拉一拉。
程致之清了清嗓子，找了個藉口：“你來，先演示一遍。”
他腳步頓了頓，眼神微動，看上去有些猶豫和遲疑，又帶著些侷促和不太適應的意味。
程致之挪了挪，給他騰出旁邊的位置，又拍拍手道：“大家先仔細看，等會兒還有機會，想來試的都可以來。”
丁連山抿著嘴走上台，他平日裡性格安靜沉默少言，和同學交流也不多，但倒不是很怯場，有了之前的排演，十分行雲流水地操作下來了。
“哇。”
火花很快迸裂開來，五光十色交織，底下一群人睜大眼睛望著台上，響起窸窣的交頭接耳聲。
“像小型煙花。”
“對對對，好好看啊。”
“煙花好看還是人好看啊～”
“滾滾滾，少曲解我的意思，再說了，人家又不喜歡女生……”
火焰漸大，程致之擡手擋了一下丁連山的臉，讓他離火花遠一點，正好聽見這句話，明顯感覺到他後退的動作微微一滯。
程致之也跟著愣了愣，偏頭看了一眼，見他很快便神色如常，恢複了那副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情緒的樣子。
“好了好了，”程致之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安靜，繼續道，“看大家的反饋都還不錯，你們要是覺得有意思的話，以後課本上的實驗慢慢都帶著你們做一遍。”
“我靠真的假的！”
“程老師牛掰！”
程致之笑了笑說：“那你們期待一下，這次的實驗，算是我送給你們的‘焰火’，等這個學期結束，應該還能帶你們看一場‘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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