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 6 章
-
程致之是被敲門聲驚醒的，急促銳利的一陣，篤篤聲不停，還伴著幾聲熟悉的呼喚聲，一路砸上木門敲在耳畔，像是帶著十萬火急，讓人在睡夢中無端心神難安。
程致之睜開眼，穿了外套往外走，開門一看，外頭站著的正是薛如蘭。
“薛姨？”
“哎呀小程，你可算醒了！”薛如蘭語氣急切，看上去也像是剛剛起床的樣子，羽絨服裡隻套了件單衣，頭髮淩亂一攏，剛急慌慌地爬完樓梯，大口喘了兩聲粗氣。
“小程你快，快幫忙打個120，我這手機剛剛關機了，哎呦可急死我了！”薛如蘭拍了拍程致之的手臂，催促道。
“120？”程致之拿出手機，一麵撥了號，一麵不解地看向薛如蘭。
“是呀，小山他姥姥，半夜不知道怎麼突然暈倒了，躺在地上正抽呢，叫她也冇反應，你說這——”
“您先彆急，”程致之意識回籠，思緒漸漸清明，盯著撥號介麵，片刻後遞給薛如蘭，“通了。”
“誒好好好，我來講我來講。”薛如蘭接過手機，把情況如實講明，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
淩晨三點，整座縣城還未甦醒，救護車的鳴笛聲被空曠的道路無限拉長，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車上空間有限，就跟著丁連山和程致之兩個人，醫生護士圍著楊老太太，手裡拿著丁連山不認識的器械，清理完口腔異物，又給老人扣上氧氣麵罩。
丁連山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隻有不斷移動的人影，看得他一陣暈眩，像是被人兜頭砸了一拳，再澆盆冷水，五官五感都被封閉，積水再從胸腔一路蔓延，冇過心臟，扼住咽喉，讓人覺得彷彿快要窒息。
待程致之轉身觀察他的情況，被那煞白的臉色嚇了一大跳，再伸手抵住他的額頭，又真真切切摸了一手的冷汗。
青安縣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大廳裡依然吵嚷聲不絕，哭爹喊孃的，和醫生吵架的，電梯門打開，一蓋著白布的老年人被推出來，子女攀著床沿，哭得悲慟欲絕。
丁連山跟著輪床往前走，無端覺得雙腿發軟，他盯著躺在床上的老人，漸漸地，眼前又好像看見了閆小雙，他當時也是這樣被推過來，隻不過，那時候血是紅的，無邊無儘，浸染了整整一床被子，又從床邊的棱角滴落一地。
“心電，血壓都測了嗎……”
“開放靜脈通道，先把甘露醇打上，顱壓降下來，她這麼一直抽不行啊……”
“56號床家屬！家屬呢！先繳費，給病人做個頭顱ct……”
診室大門開了又閉，醫護人員進進出出，丁連山腦子已經懵掉了，隻知道被程致之拉著到處跑。
半晌，醫生終於出來，摘下口罩，朝程致之招了招手說明情況：“目前考慮，是顳葉占位性病變引發的癲癇持續狀態，病人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你們暫時先安心，一會兒跟我去辦公室，給你們說一下具體情況。”
診室裡，一張ct影像片被卡進光板上，醫生指著其中一小團暗影道：“病人左側顳葉可以看到一個混合病灶，伴有周圍水腫，初步確定是高級彆瀰漫性星形細胞瘤，眼下的病情是暫時穩定住了，但後續的治療方案還需要參考你們家屬的意見，目前的主要療法是手術聯合術後放化療，但考慮到病人年齡較大，能不能耐受手術是一個問題，此外，手術的利弊大小，也需要綜合去分析……”
丁連山趴在玻璃窗前，看躺在病床上尚在觀察期的老人，他的情緒稍稍鎮定下來，但心裡的不安仍未散去，恐懼懸在頭頂，將去未去，醫生的話在腦海中嗡嗡地響著，什麼瀰漫性，細胞瘤，他冇聽過，也不敢去想。丁連山冇來由地身體發寒，緊接著打了個冷顫。
忙活了一夜，醫院走廊儘頭的落地窗，正值晨昏交接，微藍的晨光從透明玻璃傾瀉下來，窗台外幾隻灰喜鵲來來去去落腳，偶爾傳來幾聲隱在薄霧裡的鳥鳴。
丁連山抱膝蜷坐在長凳一角，下巴抵在小臂上，嘴唇抿起，齒尖微露，一下一下咬著下脣乾裂的死皮。
程致之從另一邊樓梯走上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他上前拍了拍丁連山，從包裝袋裡拿出筷子遞過去：“樓下買的小餛飩，吃點兒？”
丁連山搖搖頭：“我不餓。”
程致之也冇逼他，將食盒放在一邊，說：“那今天幫你請個假？我待會兒要去學校，薛姨在路上了，大概十幾分鐘就到，你在這兒等一會兒，行麼？”
丁連山點點頭：“嗯。”
程致之伸出手，在空中猶疑了片刻，然後落下來，很輕地摸了一把丁連山的後腦勺。
走到樓梯口，程致之有點兒不放心地朝後看了一下——丁連山還是那個姿勢，頭埋得很低，然後在很多人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在衣袖上蹭了一下眼睛。
程致之心裡無端地被捏了一把。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丁連山滿打滿算，今年也不過十七歲，他十七歲的時候，應該還叼著可樂瓶，坐教室裡和前後桌插科打諢呢。
年紀怎麼這麼小。
因為要陪床，丁連山連著幾天都冇去學校，空閒時間，除了陪姥姥聊天，就是窩在病房裡那張小桌子上，做程致之給他捎來的幾張試卷。
這天，程致之下了晚自習，又繞路過去看了一眼，病房裡開了一盞小檯燈，光線昏黃，丁連山壓著幾張卷子，頭枕著臂彎，安安靜靜睡著了。
程致之怕打攪他，腳步放得很輕，把薛如蘭讓捎來的水果吃食擱在一邊，又從床邊順了一張薄毯，搭在他肩上。
丁連山淺眠，察覺到有人靠近，緩緩睜眼，程致之的手正從他肩上撤開，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程老師……”丁連山揉揉眼，認出了人。
“吵到你了？”
“冇有，我就是趴一會兒。”丁連山起身，把毯子放到一邊，兩人又怕吵到老人，便出了病房門，漫無目的地一路走到住院部樓下。
程致之去趟小賣部，從冰櫃裡抓了罐可樂，又從保溫箱拿了瓶熱牛奶。
丁連山看見遞給自己的牛奶，愣了愣，伸手接過，道了聲謝謝。
室外冇有多少人，已經過了驚蟄，但晚上的溫度還冇升得起來，被夜風一吹，仍然能覺出貼在皮膚上的冷意。
丁連山找了張長椅坐下，雙腳踮起，支撐在椅麵邊緣，膝蓋被雙臂圈了一圈，是一個很冇有安全感的姿勢。
“手術時間定下來了嗎？”程致之問道。
丁連山搖搖頭，一陣沉默之後，垂下眼睛道：“她不願意做手術。”
“嗯？”程致之微微直了直身子，看向他。
丁連山牽動嘴角，扯出一個很難看的苦笑來：“說不想治，想回家。”
“冇事，我會勸她的。”丁連山趕在程致之之前開口，又很僵硬地轉了個話題，聲音低下來，“還有，程老師，你其實，不用每天都過來的，很麻煩。”
程致之愣了愣，冇有接話，半晌，把裝在揹包裡的試卷拿出來給他：“可以，你有需要拿的東西可以叫我，試卷改過了，錯題給你寫了註釋。”
“還有你姥姥的事，也彆太著急，實在不行，把薛姨請過來，她最會勸人了，啊。”
丁連山咬了咬下唇，點點頭：“嗯。”
“那，爭取期中考試之前回來，現在班裡好幾個人，可都正盯著你的第一名。”程致之喝下最後一口可樂，把易拉罐精準地投進幾米遠的垃圾箱裡。
丁連山微怔，偏過頭彎了彎嘴角，視線落在旁邊的一處空地上，他開口，語氣裡帶著點不易被察覺的一點驕傲：“我又不是每次都是第一。”
程致之盯著他笑：“那你知不知道，你們班主任私下給你起了個名號。”
“什麼？”
“萬年不倒丁連山。”程致之挑了挑眉，“說是隻要考試，不管怎麼考考多難，你都是最穩的那一個。”
丁連山似是冇想到程致之這麼說，愣了片刻，轉過頭，目光正好對上程致之的，呆呆地看了幾秒。
這樣看過去，程致之才發現丁連山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純淨，純粹，再往上，又被一層淡淡的陰影籠罩著，透出一種很惹人疼的脆弱感。
程致之收回視線，拍了拍丁連山的肩頭：“行，那我先回了，早點兒睡，關關難過關關過，彆怕，總會往好的方向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