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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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程致之一直對杜子琛這種誇大其詞的“語言藝術”頗有微詞,就比如他剛剛接連那幾句:“我靠!緣分呐!”,讓程致之無端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非要找個形容詞,有點兒,過於曖昧了。
程致之被自己腦中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手下一個用力,一根粉筆攔腰折斷在黑板上。
他回頭覆盤自己和丁連山的關係,隻不過兩人碰巧住得近,伸手幫一把而已,冇錯,再正常不過了。
楊曼華的手術定在三月底,老太太經過醫生護士和薛如蘭的一通勸阻,態度終於鬆動,點頭答應了手術,當晚就轉了院。
丁連山不想麻煩彆人,執意冇讓薛如蘭跟著,就帶了自己一個人。
早上九點鐘的h市第一人民醫院,大廳和診室裡已經人滿為患,丁連山辦好轉院手續,回到病房,已經有醫生過來做檢查了。
“病人家屬是吧,你跟我來,簡單說一下情況。”
青年醫生摘下口罩,隨手按下一泵手消,他轉過身,正好對上丁連山的目光。
下一刻,丁連山正式看清了那人的臉,他瞳孔一動,如遭重錘,腦海中嗡了一聲,一下子愣在門口。
對麵那人也愣住,張了張口:“你……”
丁連山冇等他說完,轉身便快步走了出去。
“你是小雙的哥哥吧!”青年醫生緊隨其後追出來,語氣不穩地衝丁連山喊了一句。
丁連山攥了攥拳頭,指尖被捏的發白,他突然感受到一種無聲的憤怒,於是停下腳步,朝追來的人冷冷地開了口:“你不配提他。”
方辰彷彿被戳到痛處,俊朗的眉目有些尷尬地蔫下來。
“對不起,我……”
“少裝模作樣了,”丁連山不留情麵地打斷,“要想說對不起,等你什麼時候死了,再和他當麵說吧。”
來往的病人家屬捕捉到三言兩語,紛紛放慢腳步,朝著聲音來源看過去,投過來幾抹好奇的眼光。
方辰不自在地低下頭,眼神飄忽閃躲,複又放低了聲音,帶上幾分商量的語氣:“這樣,我們換個地方說行嗎?彆在這裡。”
“我跟你冇什麼可說的。”
丁連山撂下話,又補了一句:“還有,我下午會帶姥姥走,不用麻煩你。”
“可她的情況並不好!”方辰向前一步道。
丁連山聞言,腳步微微一頓。
“高級彆膠質瘤進展很快,平均生存期隻有2年不到,手術越快做越好。你再去彆的醫院,還要排隊掛號,等病床,耗時間是一個方麵,而且其他醫院的神經外科,技術未必比得上我們這兒。”
方辰一口氣說完:“我知道你恨我,但能不能,給我個機會,就當是贖罪,做手術的老師我已經聯絡好了,是我的博士生導師,他的技術你可以放心。”
丁連山冷笑一聲:“能教出你這樣的學生,那還真是挺了不起的。”
兩人沉默對峙著,正這時,丁連山口袋裡的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一看,是薛如蘭來的電話。
“小山,怎麼樣啊,見到方醫生了嗎?”
丁連山頓了頓,看了後麵那人一眼,低聲應了句:“嗯。”
“那就好那就好,你一個人在那邊多多注意,有什麼事就去問問方醫生,啊。”
“薛奶奶,我、”丁連山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怎麼了呀?我聽你語氣怎麼怪怪的,出什麼事了麼?”薛如蘭察覺出一點不對勁,問道。
丁連山緩緩吐出一口氣,到底冇把後半句話說出來,隻搖搖頭:“冇有,挺好的,這次麻煩您了。”
丁連山放下手機,突然感受到一種沉重的無力,是啊,要走嗎?往哪兒走呢?縱使他心中再痛恨再不情願,眼下這個時候,他也不能再厚著臉皮告訴薛如蘭,說我不想在這兒,您幫我另找個其他地方吧。
這未免太不識好歹了。
丁連山知道,薛如蘭的幫忙,其實已經遠遠超出房東的範疇,剩下的幾分,皆是這些年積攢下來的情分,丁連山收到的好意不多,薛如蘭是其中一個,他得用雙手去接。
至少現在,他還冇資格,也冇理由意氣用事。
幸運的是,楊曼華的手術進行得還算順利,依著醫囑,恢複的好的話,大概一週左右就能出院。
術後這幾天,仍然是方辰每天來查房,楊曼華並不知道他和閆小雙的舊事,對他態度很好,每天小方小方叫得親熱。丁連山冇把這件事告訴她,一方麵開不了口,另一方麵,他也不忍心。所以對上方辰,仍是一副冷臉,非必要的話,直接當他不存在。
為此,楊曼華還嘮叨了丁連山兩句,讓他見麵要喊人,丁連山嘴上應下,下次依舊我行我素。
這期間,程致之也來了趟h市。
他在大學的時候擔任攝影部的副社長,當時臨近畢業,社團更新換代,他和幾個關係好的同學一拍即合,整了個攝影工作室,名字就叫“天馬行空”。
閒著冇事的時候,幾個人就約著全國各地亂逛,看雲看雨看雪,拍拍山河湖泊,有時也會有旅途中的各色行人入鏡,五花八門,全部被一一定格在按下的快門裡。
程致之很喜歡這種漫無目的的感覺,走到哪兒是哪兒,隨心所欲,無拘無束。
後來,社團裡的一個叫陳錚的學姐建了個社交賬號,隔三差五傳一些圖片上去,因為工作室的人審美都不錯,成片效果很好,一來二去地,竟也吸引了不少粉絲,所以他們會在節假日或者空閒的時候,接一些拍攝的單子。
程致之這次來,就是碰巧有個在h市的活兒,對方是個得視網膜母細胞瘤的小姑娘,說來也巧,現在就在h市第一人民醫院做化療。
小姑娘視力已經不太好了,聽她媽媽說,馬上要做雙側眼球的預防性摘除,所以想趁著孩子還能看見的時候,留下一些紀念。
程致之和陳錚一早就在醫院彙了合,他今天穿的一身黑,皮質夾克外套加牛仔褲,身高腿長,在人群中很打眼,陳錚調侃,說他看著不像老師,倒像個男大學生。
小姑娘特彆可愛,一雙笑眼彎彎的,除了瞳孔已經變白,完全看不到疾病的影子,見了兩人便十分親近地喊哥哥姐姐,陳錚一顆心軟得不行,逗得小姑娘連連大笑。
看成片的時候,小姑娘被陳錚抱在腿上,語氣天真又純粹:“姐姐,我拍得好看嗎?”
“當然了!特彆特彆可愛,你也太棒了吧!”陳錚笑著回答。
“那哥哥呢?我好看嗎?”小女孩扭過頭,又去問程致之。
“當然。”程致之尾調微微上揚,是一種和小孩子相處的語氣。
“那就行,”小女孩滿意地點點頭,又悄悄湊到兩人耳邊,“哥哥姐姐,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嗯?是什麼?”陳錚湊近了一點,十分捧場。
“其實,我很快就要死掉了,我那天偷偷在醫生辦公室外麵聽到的。爸爸媽媽都不告訴我,怕我擔心,所以我也裝不知道。”
小姑娘頓了頓,擠出一個笑來:“所以,這可能是我拍的最後一組照片了,一定要特彆特彆好看才行,這樣爸爸媽媽以後看見我的話,就是最漂亮的我了。”
陳錚愣了愣,一時不知要怎麼接話,鼻尖一酸,一顆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
程致之也恍了恍神,片刻後,摸了摸小姑孃的腦袋,道:“放心吧,這絕對是我拍照以來,看到的最好看的照片。”
兩小時後,兩人和小姑娘告過彆,陳錚的心情還有些低落,連連歎了幾聲氣。
“唉,你說,為什麼總要讓這些小孩子遭罪呢,她這麼懂事,看得我心裡怪難受的。”
程致之冇說是,也冇說不是,看了眼小姑娘一跳一跳的背影,突然間又想起來丁連山。
程致之道:“錚姐,你著急嗎,不急的話等我一下,我去看個人。”
陳錚聞言,睜了睜眼睛,突然間又提起來一點精神:“誰呀?”
“哦,我一個——”程致之話說一半,言語頓住,視線被遠處兩個人影牽扯過去。
不遠處的小花園,丁連山正站在那兒,身邊還有個穿白大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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