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之筆 第7章 可可西裡
可可西裡
臨近三江源就快到了可可西裡,這不是一片固定麵積的地區,而是一個俗稱,一片土地的美好稱號。
過昆侖山口就能看到“您已進入可可西裡”的標牌,周臨風突然打破車裡的沉寂:“你知道可可西裡是什麼意思嗎?”
許折白回神:“知道,之前看過解讀。”
在蒙古語中,可可西裡意為“青色的山梁”,在藏語中的可可西裡是“阿欽公加”,意思是是“北部昆侖山下的荒蕪之地”。這是生命禁區的最後一片淨土。
這裡的平均海拔比甘南高很多,目前海拔三千一百米,兩個人沒什麼反應。
過昆侖山門之後,入目皆是高山,海拔還在上升。
周臨風把車停進停車場,這裡靠近傑桑·索南達傑紀念碑,停車場恰好有位置能給許折白架起畫架。
海拔三千八百米,二人有些缺氧,還有點高反早期症狀。
他們後麵還要往更高的地方走,剛剛好可以在這裡適應一會。周臨風拆開一個氧氣瓶,吸了一口之後就遞給許折白,然後幫他架起畫架,拿了個小水盆接好水來洗筆。
許折白帶了小馬紮,他吸了會氧氣就坐下了。
五月份的可可西裡還是很冷的,山尖上的雪還沒有消去,剛剛在車上時就已經體會到一路上的壯觀山脈。
這裡風很大。
綿延的雪山群擋不住來自喜馬拉雅山脈的長風,她的來勢洶洶,俯瞰屬於她的土地,拜訪她的臣民。
周臨風架畫板的位置極好,許折白坐在小馬紮上,還沒動筆,就已經闖入了昆侖山脈的懷抱。
尤其這股大風,儘管把許折白的頭發吹得很亂,但他仍為雪山所折服。
昆侖山對很多人來說不隻是天塹無涯,還是信仰。
每一次仰望雪山都屬於心靈上的洗滌,雪山一直站在那裡,看古時月今世人,仁慈地給過往的人一點來自高山白雪的恩賜。所以人們讚頌昆侖山的神秘,讚頌她的巍峨。
讚頌她不輸喜馬拉雅的磅礴、不敗珠穆朗瑪的高聳,敬她滋養了中國大地上的神話鼻祖、潤澤了幾千年人民的信仰。
巍巍昆侖,萬山之祖。
許折白身上看了一眼天地,開始落筆。
周臨風就在他身後三步處,拿著氧氣瓶靜靜看著他,無法抑製的,周臨風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們談戀愛那幾年,許折白也總是會背著畫板四處寫生,似乎隻有畫畫才能讓他短暫逃離他那如牢籠般的家庭。
想到往事,周臨風的眼神變了又變,他看著許折白單薄的背影,也是想到了許折白的家庭。
許折白出生於藝術世家,爺爺、父親都是著名畫家。據說他父親許皖川的開山之作已經炒到了十位數以上。
而母親是法國南特美術學院畢業的雕塑碩士,和許皖川是青梅竹馬,在美國出差遭不測身亡。
一家人在追求藝術上簡直是令人發指的地步,尤其是許皖川,覺得兒子肯定要比老子優秀,要求甚嚴。上到藝術型別,下到所用繪畫顏色都有規定。
周臨風見過許皖川,也大概知道許皖川是如何要求許折白的。他慶幸許折白是真的喜歡畫畫,不然當年的病情還會再嚴重一點,
不會恢複得很快。
擅長藝術的人對萬物似乎都有有絕對的敏感度,能捕捉一切情緒和清風,許折白也不例外。
隻要許皖川不在身邊,他沒了束縛,顏色大膽多樣,起型和筆觸獨有自己的風格。
周臨風看了很久,他覺得看許折白畫畫是一種享受。
不僅是畫,還有人。
許折白的長相和周臨風截然不同。在很多人眼中,他是涼薄的、漂亮的,除了一雙桃花眼溫柔輕佻。
周臨風看看逐漸成型的畫,又看看人,想到自己喜歡許折白,還談過幾年戀愛,突然生出一種自豪感。
青山草地都能被他畫得獨有風味,尤其山尖一點雪,許折白摻入了其他的顏色,看著豐富也不搶色。
周臨風一邊欣賞一邊每隔一段時間就給許折白吸氧。就如大學時期那樣,不會在許折白全神貫注的時候開口打擾。
兩個小時後,許折白在右下角飄逸地寫上署名“bnc”,然後把所有畫筆放小水盆裡,代表他結束了。
旁邊路過的遊客幾乎都會發出驚歎聲,還有幾個較開朗的人會大聲誇讚。
當然,周臨風也毫不吝嗇誇獎,從景誇到畫,從畫誇到人。
許折白知道自己是天才,對於畫作的誇獎從來都是照單全收。很難得的,重逢之後他第一次露出最本真的笑意。
周臨風幫他把顏料收起來,去廁所把畫筆都洗乾淨然後放上車,那幅畫沒乾,隻能小心翼翼放在後座的椅子上。
係安全帶時都恨不得有三百隻手來比大拇指:“太厲害了。”
許折白的表情是肉眼可見的開心。
大自然是最好的繆斯,尤其是高原地區,輕微的缺氧並沒有使他的高反嚴重,還帶去了一部分煩躁的神思,讓他能靜靜享受自己的畫作,享受生命。
周臨風準備除錯導航:“你想現在返程,還是再往前開一些。”
許折白的興奮勁都上來了:“來都來了,不能畫幅畫就走了。再往前開一些吧,再開一個小時就返程。”
“收到。”周臨風笑道,把車後座的氧氣瓶一股腦都拉過來,還拆開兩瓶可樂一人一罐:“後麵海拔會越來越高,會到四千多米,高反避免不了。喝可樂還緩解不了就吸氧。”
許折白把東西都放腳邊:“知道了,你開車吧。”
缺氧的地區無法思考其他問題,許折白剛結束創作,腦海裡還停留在興奮非常的階段,已經不管現在他和周臨風到底是亂七八糟還是複雜不複雜的關係了。
他隻知道,這裡很美,他和周臨風一起缺氧了。
周臨風也被這股缺氧勁弄得興奮起來,他把油門踩滿,直到五十邁才開始踩刹車,小心避開了複雜路況。
這裡的風還吹著,山也還在。
她會一直在,看著二人,看著後人,看著未來。
路標無聲地躍過四千大關,臟得看不出原樣的xc90在109國道上變成一葉在狂風中疾馳的小舟,不遠處是擦肩而過的格桑花列車。
五十邁的速度在這片廣袤荒原上已是極致的放縱。前方道路坑窪依舊,每一次避不開的顛簸都讓二人缺氧的軀體得到了短暫的自由。
許折白靠在副駕上,路過四千米的路牌時,他就拆了兩瓶可樂,一瓶遞給了周臨風。
可樂罐擱在膝頭,冰涼的易拉罐觸感透過牛仔褲和麵板接觸。高原的風透過車窗縫隙發出尖銳的哨音,吹動他額前的劉海。
創作帶來的高度興奮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一種奇異的、被抽空的寧靜,但是高原上缺氧的帶來的生理興奮又讓他無法忽視。
許折白不再盯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彷彿亙古不變的荒涼景緻,而是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駕駛座上那個緊繃而專注的側影上。
周臨風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宇間凝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嚴肅,那是在惡劣路況駕駛下,不自覺顯出的的精神高度集中的表情。
因為缺氧,兜得很緊的理性漸漸散去,留在原地的隻有被壓抑的情感。
許折白的腦海裡突然晃過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
大學時的周臨風也會像剛剛那樣,在畫室陪他到深夜,等他畫完最後一筆,再默默收拾好散落一地的顏料和畫筆,然後騎著電動車,載著困得東倒西歪的許折白穿行在寂靜的校園裡,回到他們的家。
那時候一般都是期末周,夏天還行,冬天騎車是挺要命的,寒風也帶著此刻高原的凜冽,隻是剛剛好被年輕熾熱的軀體隔絕在外,兩個熱戀的靈魂待一起,覺得能阻擋天下難事。
“在想什麼?”周臨風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沉寂,許折白的目光過於熾烈,他沒有轉頭,視線依舊牢牢鎖定前方路麵。
許折白後知後覺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連綿起伏、覆蓋著薄雪的褐色山巒,聲音顯得有些縹緲:“以前聽到可可西裡時,隻覺得它是一片荒涼草地,來到這裡後,每一公裡都會顛覆之前所有的認知。”
周臨風嘴角勾起笑意,他聽懂了許折白話裡意猶未儘的感慨。
沒辦法,藝術家的靈魂總是更容易被這種原始的、宏大的、近乎神性的存在所震撼和俘獲。
“是啊,”他低聲應和,像是在自言自語,“以前也隻是覺得不就是山和草地嘛,來了才知道不是一回事。”
車廂內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不再帶著隔閡,暗流著一種共享了某種震撼體驗後的、無需言語的默契。
許折白拿起可樂罐,小口啜飲著。甜膩的碳酸飲料滑過喉嚨,帶來刺激感,也稍稍緩解了逐漸升高的海拔帶來的輕微胸悶。
車子又轉過一個巨大的彎道,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遼闊的高山草甸鋪展在雪山腳下。
草色並不全然翠綠,頑強地展示著生命的痕跡。遠處,一群藏羚羊如同散落在金色絨毯上的金珠,正悠閒地低頭覓食。它們的身姿矯健而優雅,長長的犄角在稀薄陽光下劃出優美的弧線。許折白甚至能聽見藏羚羊的呼吸聲,應該是昆侖山的賞賜。
“你看窗外。”許折白率先發現藏羚羊的身影,他拿出相機,去捕捉這些高山上的生命。
周臨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禁輕笑感歎:“我們運氣挺好,很多人來可可西裡幾次,都看不到藏羚羊。”
車子降低速度,緩緩滑行。
許折白近乎貪婪地捕捉著一切,他看到一隻小藏羚羊緊跟在母親身邊,偶爾調皮地跳躍一下,母親則溫柔地用頭輕觸它。
這溫馨的一幕在蒼茫天地間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珍貴。
天地廣大,萬物皆是滄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