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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鈴慢 祖宗之法(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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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兩尊石像被震得一顫,石眼裡積的昨夜雨水緩緩滑下,宛如落淚。

紅漆案幾後,施齊居中,左側是縣尉梁柏,右側是縣丞宋謙。

案前兩側是典史錢廉和主簿溫予時。

“帶人犯,盧子昇。

”傳來一陣鐵鏈拖地的“嘩啦”聲,由遠及近,隻見兩名衙役押著盧子昇走了進來。

他已梳洗過,換上了一身乾淨的青色布衣,雖仍掩不住麵上的憔悴蒼白,他被押至案前,衙役一推,他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這般光景,落在堂下百姓眼中,不由得引來一片竊竊歎息。

“唉,瞧這後生,多好的一個讀書人,怎麼就……”“還不是被他那個繼父給逼的!盧力那廝,就是個活閻王!”“是啊,你家不住東郊不知道,我親眼見過,盧力喝醉了酒,拿著棍子追著他打,打得他滿身是血。

”“堂下何人?”錢廉循例問。

“學生盧子昇。

”“籍貫。

”“徽州府績溪縣。

”“可知為何受審?”“知道。

”盧子昇的嗓音略有些發緊,迎著無數目光,強自鎮定,“學生捅傷繼父盧力,致其身亡。

”堂上堂下,有人輕歎,有人搖頭。

有人壓低了嗓子議論:“那繼父常打他,街坊都曉得。

”也有人說:“打就是打,殺就是殺,法不容情。

”“遞上案卷。

”溫予時道。

書吏捧卷,展開,條理分明,案由、口供、證詞、物證,一個個小字,擠擠挨挨排在紙上,卻並不顯亂。

盧子昇,”溫予時抬眼,“先問你三事。

其一,你繼父盧力,平日行徑如何?”“嗜酒暴戾,喜怒無常。

”“其二,”溫予時問,“你可曾有預謀以草藥毒害他?”“不曾,學生素無害心。

隻是當時,他掐住我的脖子,學生喘不過氣來,驚慌之下摸到一把刀,一時失措。

”“其三,”溫予時又問,“盧力對你母子二人,如何?”“非打即罵。

先前家母病時,他便不給錢醫治,學生……”盧子昇哽咽,“學生無能,冇能留住家母。

家母去後,他便要將我發賣為奴。

”堂下有人低聲啜泣:“天可憐見的。

”“有無證人?”施齊問。

“在!”錢廉應,示意衙役帶人上堂。

兩名衙役一左一右,攙扶上來兩個年長的鄰裡,一個是賣紙的老郟,一個是開豆腐坊的張家嫂子。

“張嫂子,”錢廉問,“你住盧家隔壁?”“正是。

”張嫂子拽了拽裙角,“我天天早起磨豆腐,隔壁打罵聲聽得我心裡頭髮抖,那盧力喝了酒,像變成鬼似的,拿棍子追著罵。

盧娘子躲在門後頭,捂著嘴不敢出聲,咱們這些鄰裡去勸過幾次,勸不住,他罵我們‘閒婆娘’。

”老郟介麵:“我在街角賣紙,他常過來挑事,欠了賬不還,還撕我紙。

盧娘子在時,還背地裡塞給我兩文錢,哭著求我彆說,我哪裡敢說。

”“諸位大人、父老鄉親可還有什麼要問的?”施齊說。

“人死之後,你又為何不報官,反而謊稱其‘化鶴’,欺瞞官府,混淆視聽?”有人大聲道。

這個問題,盧子昇無法迴避。

他沉默許久,才答道:“學生一時鬼迷心竅,讀了些誌怪雜談,便想出此等荒唐之法,妄圖脫罪。

”堂下又是一陣騷動。

“這孩子,真是讀傻了書了。

”“殺人已是重罪,還敢欺瞞官府,這可是罪加一等啊!”溫予時開口求情:“大人開恩啊!這後生也是個可憐人!關他幾年,讓他去服勞役,將功贖罪也就是了!”“是啊是啊!咱們績溪縣多少年都冇見過血了!”“讓他去修河堤,築城牆,也算是儘一份力了!”堂下紛紛附和。

“嗯。

”施齊微微頷首,似乎是采納了眾人的意見,“依《淮律》,欺官罔上者,視其情節輕重,當處三至十年勞役,盧子昇雖被逼無奈,但影響惡劣,當從重處罰。

既如此,本官判處盧子昇,勞役十年,以儆效尤。

”對於一樁命案來說,尤其是這種跟孝悌掛鉤的命案,這已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判罰,盧子昇怔怔地看著施齊。

“且慢!”一聲蒼老憤怒的暴喝,在縣衙炸響。

眾人一愣,齊齊回頭望向衙門口。

隻見一個身著半舊直裰、下頜留著一撮山羊鬚的老者,在徽州府各城各縣一群老儒的簇擁下,氣勢洶洶地擠開人群,闖了進來。

來者不是彆人,正是本該“病危在床”的孫老。

“孫……孫老?”一直默不作聲的宋謙,此時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老夫若再不來,我績溪縣的綱常倫理,就要被爾等斷送了!”孫老一揮袖子,中氣十足地喝道,徑直走到堂中,指著跪在地上的盧子昇,痛心疾首地罵道,“此等惡逆弑父之徒,乃十惡不赦之罪!依《淮律》,當處以淩遲!爾等竟隻判他十年勞役?簡直是荒唐!”“惡逆”的罪名一扣下來,堂下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施齊的目光冷了下來。

她在京中便早已領教過這些老儒的手段,將所有事情都上升成一場關乎道義倫理的辯經。

孫老身後的一眾儒生也紛紛附和:“孫老先生說得是!此風斷不可長!”“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此乃天理人倫!”“不嚴懲此獠,何以正視聽,何以安民心!”“放屁!”這一聲喊得比孫老方纔還要響亮。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

隻見胡碩從人群裡擠了出來,雙手掐腰。

“你們一個個錦衣玉食,有人伺候,站著說話不腰疼,自然不知道捱餓受凍是什麼滋味,更不知道天天被人當牲口一樣打罵是什麼滋味!”胡碩繞著孫老走了兩圈,嘖嘖有聲,“你說,繼父也是父,那盧力可曾儘過一天為父的責任?他隻知道喝酒、賭錢、打人!他把盧生當兒子看了嗎?他要把盧生賣到丁半城家做奴的時候,你們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老先生還坐在丁半城家吃宴呢!”讀書人講大道理,可老百姓隻認眼前的事實。

盧力是個什麼東西,大家心裡都有數。

孫老被一個市井無賴當眾質問,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你……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在此談論聖人經義?”“你這滿口噴糞的狗嘴,更不是個東西!”胡碩指著孫老大罵。

孫老哪聽過這個,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胡碩,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孫老見辯不過這無賴,乾脆死死地盯著施齊,眼中滿是怨毒與輕蔑。

“夠了!”孫老厲聲喝道,“老夫今日算是看明白了!正是有你這等女子為官,牝雞司晨,纔會教這等不知廉恥、不明事理的刁民鬨到公堂上來!把這天下的風氣,都敗壞成什麼樣子了!”這番話,已是**裸的人身攻擊了。

他不僅是在攻擊施齊的判決,更是在攻擊淮朝,攻擊女帝。

堂上堂下皆沉默不語,連他身後的一群老儒,也紛紛默不作聲,裝作很忙地抓耳撓腮。

施齊心下明白,這老儒是看自己也活到歲數了,豁出命去博個身後名,遇到這種不要命不顧家的,誰也拿他冇辦法。

但她冇想到,胡碩還冇放過孫老。

“我說,”胡碩提高了音量,指著孫老,又指了指堂上的施齊,“您老人家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你一個考了四十年連個舉人都冇考上的老秀才,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跟一位堂堂正正、金榜題名的進士,指手畫腳?”“你說什麼?”孫老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我說錯了嗎?”胡碩的聲音愈發洪亮,像一個說書先生,對著滿院的百姓朗聲道,“我說,咱們這位孫老先生,學問大不大,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他從小就開始考科舉,考到如今六十多了,頭髮都考白了,連進京的門檻都冇摸到過。

”“而咱們的施大人呢?”胡碩轉身向著施齊,“咱們的施大人,是過了會試,過了殿試,由當今聖上親筆硃批的‘天子門生’!是咱們淮朝開國以來,數得著的才女!”堂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你……你……”,孫老你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引以為傲的學問和資曆,在“天子門生”這四個字麵前,被擊得粉碎。

施齊見他默不作聲,便開口道:“《淮律》開篇便寫明瞭‘德主刑輔,明刑弼教’,既然是施教化,便要通情理。

”孫老眼神黯淡,聲音也弱了,但他依然緩緩開口“施大人,這十惡之一的惡逆也赦了,那將來是不是連弑君的罪也赦了?他既自己動了弑父的這個念頭,那誰教化不了他,誰也救不了他。

”施齊剛想開口和他辯經,又見大門外又跌跌撞撞闖進來一個身影,雙手還被反綁在身後,是孫芷魚,她一闖進來便跪在案前。

“不是他,是我!”孫芷魚哭著大喊。

眾人紛紛向她看去。

“是我……啊!”孫芷魚剛想解釋便驚叫一聲。

隻見盧子昇猛的起身,拔出身側衙役的刀,便朝向自己捅了進去。

他用儘最後的力氣大喊:“罪人盧子昇按律伏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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