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墟誌 第7章 夜間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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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城郭上抹了一層墨,月光被薄雲揉碎,像紙上一道淡淡的水痕。雲瀾宗的石徑上,晚鐘餘音尚未全散,幾盞庭燈已經被風吹成了斑駁的影。此刻把人心拉得更細:既有未決事的沉重,也有等待答案的焦急。
押解間隻點著一盞小燈,燈不高,燈下的人卻被照出許多道影子。那人被粗繩綁著手腕,衣衫襤褸,帽兜半垂,露出的麵頰像被風咬過一樣生出硬色。押解他的兩名執事把他按在矮幾上,低聲囑咐把守的弟子彆靠近。夜色裡,連呼吸也被壓得小心。
南宮淵到得很早。作為議事後續,他不願把這一麵交給僅有的冷兵。他在押解人影前站了很久,目光像閱曆厚實的學者那般既溫柔又冷靜。那被押之人略抬頭,眼裡並無怨恨,隻有一種像被虔誠掏空的空洞。見到南宮淵,他的嘴角微微動了兩下,彷彿想笑卻生出沙粒。
“你可知你被押到何處?”南宮淵不疾不徐地問,聲音裡有史卷的厚與寺鐘的沉。
黑衣人嘴脣乾裂,聲音像被秋霜擠壓:“你們……是雲瀾宗。”他的音節裡透著疲憊,“若我是犯人,便請處;若我是使者,請速言——否則無謂。”
南宮淵隻是微微點頭,示意執事將人從粗繩上解下,換上更為柔軟的繩結,這結不便傷肉,卻能約束人形。宗門的禮法雖嚴,但南宮淵自有一套不以粗暴求得真言的法門:學者的眼光、祭司的耐心,以及老人與孩童都懂的溫柔。此刻,他把那三者合為一器,輕輕置於桌前。
“你來此所為何?”他繼續問。問題很平常,但問得地方人心會自覺打開。
黑衣人垂首,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摸著腕上的羽紋,那紋似烙,邊緣已呈灰褐。月光下,那紋像是被火烙過的紙,留下一圈不肯消的形。半晌,他才道出一句話:“我們……受令。羽為門簽,名為鑰。命下:取媒、合振、啟門。”
這一句不長,卻像在殿內敲響了更深的一聲。南宮淵看著他,眼裡冇有驚訝,隻有更深的詢問:“誰下的令?所謂‘門’,指何處?所謂‘合振’,又需哪些媒質?”
黑衣人的眼神滑到另一處,像在衡量說多少可免去懲罰,又怕更多真言會拔出他心中最後的一點所謂l麵。“令是從外來;旗號焚夜。”他說出這兩個字時,屋內的空氣彷彿被一把手拉了一下。南宮淵並未顯露意外,他隻把那二字記下,像學者在抄一行新出土的題辭。
“焚夜?”南宮淵輕道,“此名已傳於暗市與浮言中。焚者以火為儀,夜者以暗為道。你可知其目的?”
黑衣人閉目,像把記憶鎖回胸口:“他們說要重構世間的痛楚。有人要忘去的,他們焚之以解;有人要記住的,他們奪以築高台。我們隻是搬運者——碗、羽塵、鏡片,皆有市麵。共振一經觸發,舊製便會有迴響。令我們者,稱之為‘燼’,以其姓氏行世。”
“燼?”南宮淵的筆停在紙上,他的麵容不動聲色,卻在劄記中劃出一行圈點。他問得更慢了:“關於‘共振’,你可詳言所需何物?”
黑衣人深吸一口氣,眼中露出一抹瀕臨崩碎的鋒利:“門軸需三:羽紋為形、名燈為能、觸媒為媒。若將羽塵、青瓷、鏡片合縱於某一處,按太初圖所指之位——即可引動餘響。我們是被告知:先合小點,檢共振;若成功,再擴為大局。若不中,也有人會被掏空記憶,若中,便有人從舊門裡取走舊物。”他說到此,眼皮顫了顫,像夢中被人用力拉扯。
“你們之間有何儀式或印記?”南宮淵問。學問之人最怕的不是殘忍的事實,而是事實背後那連綿不絕的l係。
黑衣人抬手,露出一小串瘦得像老藤的手鍊,手鍊上掛著一片薄薄的鐵灰色紙片,紙片被火與雨侵蝕,卻在一角仍有古字殘留。那字像羽,也像門的齒形。黑衣人低聲道:“此為通約,用以驗證身份。若紙片與羽紋契合,便可彼此通言。”
南宮淵取過那紙片,燈光下他把它放在懷袖裡的殘簡上比對。紙片的紋理與他近日讀過的某段古注驚人地吻合:那是關於“門軸齒位”的記載,隻是字跡散亂,多處缺損。若將此紙與太初圖的碎句連上線,彷彿能看見一段被風吹散的古陣的端緒。
“你可願告訴我們,誰是你們的接頭人?出錢者何人?”南宮淵說話更軟,像在給對方一個在地獄邊緣喘息的機會。學者的溫柔有一種危險:它能讓人出聲,但也更便於聽見真相的碎響。
黑衣人眼裡竟閃過一絲淚光,他的聲音變得更低,更像自言自語:“有一名老者,外號‘燼師’,麵容被火灰染黑,他說:‘世間的痛苦,或可被焚以重塑。記憶是燃料,名字是鑰,集齊則可點燃舊門。’我們誰也不能拒絕,若拒絕,家人必被帶去——他們取名字,留空名為挾製。”他說到這處,聲音已被壓成細絲。
宗門的聽者中有少年額頭泛起白,他想到家的樣貌,想到若被奪走名字的可怖。縱是為正義,也難免被愧疚與憐憫擊中。南宮淵沉默片刻,將那紙片又遞迴黑衣人:“你可換取一線生路。若你能指認一處他們曾用作臨時合點的廢墟,我們可派人暗中探查;若你合作,宗門可讓人證替你向裁判呈情。”
黑衣人抓住這線希望,像被困動物終於看到一處窗隙:“北郊舊廟;那裡,三夜一次,他們會以黑帛遮麵,隻在燼月之夜合物。若要入目,需夜臨,不可光明示眾。”他說出這些時,已到了把聲調壓扁的地步,像怕驚起某種被祭祀的魂。
南宮淵記下每一句。他既是學者,也是守護者;每一條情報都可能是一把鑰匙,能打開一個危險,也能把另一個危險鎖住。臨了,他把手搭在黑衣人的肩上,溫聲而鄭重:“你並非無足輕重。若你願協助,宗門會按禮法給你審判之餘的救贖。你要讓的是,先把能穩定我們判斷的細節說全。”
黑衣人答應了,像放下了一段重擔。他交代了數枚他們曾用的小物:一片羽塵、一小撮在市麵少見的黑色粉末、一枚破碎的青瓷片。每一件小物都像是被編入一張更大的網裡。南宮淵讓人把這些小物收好,置於密匣,封上宗門之印,讓為後續探查與對證的憑據。
夜深得更厚了。黑衣人在一乾弟子與執事的注視下被移入宗門的押牢,他的腳步沉重卻有一種解脫:終於有人肯聽他說出那句被錮在心裡的詞。殿外風聲漸長,像對山穀的迴音。南宮淵站在窗前,手中把玩著那枚殘紙,像無意識地在讀一段古文。
蘇衡在不遠的閉關室中,雖不得進入押解之地,但他能在門縫裡聽到斷斷續續的低語。那語句像冬夜裡的火苗,既能取暖,也能灼傷。他緊攥布角,心口的那盞小燈在黑暗裡微微顫抖;他把耳靠近門板,像想把外頭的一切奉進胸中,記作將來可喚回的證物。
夜色漸深,宗門裡的動線已成:厲蒼的快手小隊被暗中集合,數名擅夜行的偵探在南宮淵的學術判斷下被派往北郊舊廟,帶著隱蔽的陣法與輕巧的器物;阿離則被安排在內,負責隨時提取並護送任何從舊市帶回的證物。南宮淵把那幾頁殘簡放入香囊,低聲唸了一句古語,如通古學者為新一頁史料獻上一支簡短的祭詞。
臨行前,他對押牢裡的黑衣人說:“你今夜所說的,是生路也是地脈。你若指錯人,日後難以自贖;你若指對人,我們也不會以酷刑求實。若真願改過,從此言行要與我們通心。記憶是人之燈,我們不得隨意滅它,也不得輕易點燃它。”
被押的人在光影裡抬頭,眼裡有一絲濡濕與決絕:“若能還我一線,我願以名生命換之。”他話語樸實,語末像一把被磨過的刀,割在聽者的心上。宗門的燈慢慢熄了幾盞,夜更黑了些,但那黑裡有更多的人在翻看古簡、點燃微光、佈置伏兵——命運的線在這夜裡又被拉緊了一分。
北郊的舊廟在幾日後會有行動,但在這刻,整座宗門隻是在夜的腹中咀嚼一個逸出的詞:鑰。鑰旁的羽紋與名燈,正慢慢從流言裡被抽出形狀,成了事態的輪廓。誰會先動,誰將先失,仍無人可知;但在雲瀾宗的幾處密室裡,書頁被翻動的聲響與隱語的低語交織,像是在為一個時代寫下新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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