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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56章 七月十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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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秦州城外。

紫衣衛嚴密把守的荒村之中,時不時傳來幾聲淒慘的嚎叫,聲音不大,傳不出多遠,但陳叔陵依然聽得很清楚。

房裡的陳叔陵麵容冷峻,手中慢條斯理地折著元寶,雙眼看著身前的火盆出神。

十數年前,北周國都長安城。

“郡主殿下不慎溺水,我等救援不及,還請諸位節哀順變。”北周記室高熲躬身道,言語之中並沒有太多的歉疚。在他麵前的,是憤怒到發抖的陳頊和他的兩個兒子——趴在地上哭得瑟瑟發抖的少年陳叔寶,和滿眼血紅、四五個仆人才勉強拉住的瘋狂嘶吼的少年陳叔陵。

琳琳的屍體就那麼躺在地上,水汽淋漓,衣衫不整,僵硬冰冷,雙眼圓睜。

“啊啊啊啊啊——————畜生——我要殺了你們!”陳叔陵被兩個仆人死死抱住腰腿,他發髻披散,雙手死命地撐在仆人的肩頭,指甲因用力過猛而出血,好像要奮力從泥潭裡拔出身子一般,“放開我——我要殺了這群畜生——你們都要下地獄!下地獄!”

高熲對少年陳叔陵的詛咒置若罔聞,依舊躬身道:“照顧不周……”

“爹……我想回金陵……”陳叔寶邊哭邊道。

陳頊摸了摸陳叔寶的頭,咬牙霍然看向高熲,高熲依然畢恭畢敬,但是他身後的數名帶甲侍衛則是立即手握刀柄向前一步。

陳頊無視眼前的帶甲侍衛,目光死死盯著高熲向前走了幾步,這把高熲身後的侍衛搞得很是緊張,如果這位南陳現任皇帝陳蒨的親弟弟真的對高大人動武,自己這些人還真不好辦。

所幸,陳頊在高熲麵前一丈左右停下了腳步,八尺多高的身形此時如同一座鐵打的浮屠,夕陽在他身後,漆黑的影子幾乎將躬身行禮的高熲整個罩在了裡麵,一陣刺骨的寒冷緩緩爬上了高熲的脊背,額角一滴汗水滑落,高熲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害怕。

陳頊的怒意將高熲壓的喘不過氣,“呃……大,大人……”就在高熲覺著自己再不說點兒什麼,陳頊可能真的會一拳打死自己的時候,陳頊卻緩緩蹲下了身子,雙手抱起琳琳的屍身,“叔寶,叔陵,回去了。”

“不——————”陳叔陵咬牙切齒,鮮血從他的嘴角滲出,“我要給琳琳報仇!報仇——————”

陳頊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二兒子,“你是能罵死他們,還是能咬死他們?”

“………我………”陳叔陵被父親一句話敲醒,眼裡的猩紅逐漸散去,剛才的瘋狂讓他此時有些脫力,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幸好被身邊的大哥陳叔寶扶住。

“犬子無狀,高大人見諒。”陳頊冷冷地說道。

“不敢,不敢,”高熲鬆了口氣,“大人寬仁,下官——”

“我們這就回籠子裡去,不給高大人添麻煩了。”陳頊一邊說著,一邊帶著陳叔寶陳叔陵轉身向著夕陽走去。

高熲微微抬起頭,從拱起的雙手和夕陽的夾縫裡看著陳頊的背影,“這人要是回了南陳……可不好對付啊。”高熲心中玩味道。

“爹……咱們什麼時候能回金陵啊……”陳叔寶擦著眼淚道:“回江陵也行啊……”

“會回去的,會的。”陳頊抱著女兒,臉色鐵青,輕聲答道。

“爹!我要給琳琳報仇!”陳叔陵伸手抓住陳頊的衣袖,咬牙道。

“子嵩(陳叔陵字),你記住,”陳頊淡淡道:“報仇的話不要當著仇人的麵說,言語是殺不死人的。”

陳頊停下腳步,凝視著陳叔陵滿是不甘和憤恨的雙眼,“記住仇人的名字,長相,然後去瞭解他們弱點,強大自己的力量,等到時機成熟,再給他們致命一擊,讓他們全都萬劫不複!”陳頊聲音低沉,眼神銳利,抱著琳琳的雙手微微顫抖。

“……萬劫不複……”陳叔陵從牙縫裡擠出這四個字,眼神逐漸褪去瘋狂,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生寒的冷漠,“……父親,我記住了。”

“嗯……”陳頊邁步繼續向前走著,陳叔陵輕輕推開了陳叔寶扶著他的手,反手扶住了哥哥。

“弟弟,你想不想回家……”陳叔寶的眼淚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含含糊糊地問陳叔陵道。

“想……”陳叔陵輕聲道:“回去才能給琳琳報仇,在這裡我們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回家……回家……”陳叔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喃喃自語道。

“報仇……報仇……”陳叔陵扶著哥哥,看著父親懷裡的妹妹,同樣喃喃道。

陳叔陵從回憶之中抽回思緒,將疊好的元寶輕輕拋入火中,“不用省著花,不夠了就給哥哥托個夢,哥哥親手給你疊元寶。”陳叔陵溫柔地輕聲自語著。

看著陳叔陵窗子上忽明忽暗的火光,院內的韋諒疑惑地看向一臉司空見慣表情的戴溫。

“戴兄……”韋諒低聲道:“殿下在房裡這是?”

“給琳郡主燒些紙錢。”戴溫低聲答道:“琳郡主是當今聖上的女兒,咱們殿下的親妹妹,當年聖上一家在北周做人質的時候……琳公主不幸去世,北周那麵給的解釋是失足落水溺亡,可是殿下根本就不信,自從回到了我大陳,殿下就一直派人追查當年琳郡主的死因,終於根據一些蛛絲馬跡,確認了琳郡主應當是無意間撞破了北周某位朝中大員的密謀而被滅口的,所以殿下才會如此不遺餘力地為國出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蕩平北周,為琳郡主報仇。”

“哦……哦哦。”韋諒聞言倒也沒有太意外,負責調查此事的本就是他的部下。

“戴溫,”屋裡的陳叔陵突然冷冷道:“你今天的話是不是太多了。”

“屬下失言!”戴溫一個激靈立即跪地抱拳道。

“行了,去看看審得怎麼樣了。”說著,陳叔陵推開房門,朝著審問司聞曹番子的破院子走去。

“是!”

“是!”

戴溫韋諒一左一右跟在了陳叔陵身後。

汴水東岸,剛剛下船的向天歌和崔道長眼看天黑之前已經進不了城,索性在河畔升起了篝火準備露營。

“道長,您這是給什麼人做法事呢?”向天歌看著崔道長從竹箱裡麵掏出各式各樣的法器口中還念念有詞,不由得好奇道。

“福生無量天尊。”崔道長道:“不瞞向施主,貧道為北周效命多年,劍下亡魂還是有不少的。”

“道長還會為敵人超度?”向天歌有些驚訝地笑道。

“人生天地,都是三魂七魄一條性命,爹生娘養先生教導,既然死在我的劍下,自當送其往生,何必把敵我分那麼清呢……”這個問題崔道長好像已經回答過很多次,如今麵對向天歌的疑惑回答的非常從容。

“道長所見通透,悲天憫人。”向天歌由衷讚歎道。

“殺伐本非我意,無奈許諾於人,不得不為罷了。”崔道長點燃一道符紙,輕歎道。

“對了,”崔道長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向施主沒有需要祭奠的人麼?貧道這裡彆的不多,紙錢倒是不少。”

“哦哦,哦,”向天歌此時仍然顯得有些笨拙,“確實應該祭奠一番,道長倒是提醒在下了。”說著從崔道長手中接過幾張紙錢,不假思索地送入篝火之中。

“施主想好給誰燒了麼?若是胡亂燒了的話,亡者可收不到啊。”崔道長見向天歌如此燒紙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無妨,無妨。”向天歌邊燒邊笑道:“我這是給過去的自己燒的,但是在下本人還未赴那陰曹地府,所以本就應該是收不到的,既然如此,那麼被誰拿去都無所謂,這南北大戰本就少不了孤魂野鬼,誰缺錢的話,就從我這拿點兒也挺好,萬一哪個好心鬼能幫我在陰間存一點兒錢呢?”

“提前給自己在陰間存錢?”崔道長忍俊不禁道:“施主還真是奇思妙想。”

“過獎過獎,”向天歌笑道:“無非是口無遮攔胡言亂語罷了。”

崔道長笑了笑,隨即漸漸收起情緒,手搖銅鈴口中開始唸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誅刀殺,跳水懸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窮,由汝自招。

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咒語誦罷,崔道長又從懷中掏出一個酒囊,拔掉銷子將酒撒在火堆前。

“道長,您唸的是十方往生咒吧?”向天歌好奇道。

“不錯,”崔道長道:“經向施主提醒,此地離江淮戰場已是不遠,是該順便超度一下孤魂野鬼,隻是貧道並未做足準備,效力恐怕有限。”

“儘力就好,心意到了也就是了。”向天歌道。

“無量天尊,施主所言在理。”崔道長點頭道,說著他又從懷裡拿出一疊黃紙,開始疊了起來。

“呃……道長還沒超度完?”向天歌好奇道:“這怎麼做完了法事還要疊元寶?”

“施主見笑了,貧道疊的不是元寶,而是紙船。”崔道長手中不停,口中輕聲道:“多年前貧道……貧道一黨曾經被逼無奈殺了一個無辜的小姑娘,雖然不是貧道動的手,可是多年來一直無法釋懷,故而每至清明中元,貧道都會疊一些小東西燒給那個小姑娘,希望她……哎……”崔道長突然自嘲一笑,接著道:“貧道隻不過藉此安慰自己罷了,做下如此殺孽,有什麼資格希望小姑娘如何呢……”

“道長還真是……”向天歌看著崔道長有些無語,說了一半把話嚥了回去。

“無量天尊……”崔道長道:“施主想必是覺得,貧道太過惺惺作態了吧?”

“呃……”向天歌苦笑道:“那倒不是,在下隻是覺得道長有些……有些擰巴。”

“向施主所言不錯,”崔道長眼中有些懷念地說道:“貧道尚未離開北周時……夥計們沒少拿貧道這個脾性開玩笑。”

恒州,北齊邊塞。

朔風漸漸從草原上吹起,吹過塞外柔然人的帳篷,吹過長城上駐守士兵的槍纓,吹過恒州城外大營中慕容的披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慕容蹲坐在自己軍帳內的火盆前,一邊唸叨一邊往火盆裡送著稻草。她身邊的上官平則是一張張地燒著紙錢。

“將軍……”上官平穿著穆挽笛小時候,李燕嬌親手做的淡藍色緊袖小衫,拘謹又好奇地問道:“您為什麼……燒乾草啊?”

“怎麼?”慕容嘴角一掀,眯眼笑著調侃道:“你不會跟尹三江一樣,想說我這是糊弄鬼吧?”

“不不不!”上官平急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我隻是……”

“哎呀~”慕容笑著拍拍上官平的頭,“真不經逗,彆那麼緊張嘛。”慕容說著慵懶地伸了個懶腰,“你祭奠爹孃所以燒的是紙錢,我祭奠的是我的戰馬追風,自然要燒些乾草啦。”

“哦……”上官平聞言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想你爹麼?”慕容輕聲道,語氣中掩飾不住地關心。

“……”上官平眼中有著超過自己年齡的成熟,沉默了片刻,這才抬頭道:“我知道我應該說想,但是他去世的時候我太小了,實在沒什麼印象。關於我爹的事,我都是聽我娘和尹三江尹叔叔說的。”

“那你……怨他麼?”慕容久在軍中,說話難免直來直去。

“從我自己一個人來說的話,我不怨他。”上官平一字字認真道:“我也相信,他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一定不會拋下我不管的。”

“但是……”上官平歎了口氣,眼角泛光,“他真的對不起我娘……”

“哎……”慕容抿著嘴輕輕搖了搖上官平的肩膀,“怪我,不該提。”

“也沒有……”上官平努力咧開嘴笑道:“我沒怎麼傷心啊,謝謝將軍關心!”

“嘁……”慕容笑道:“少跟我這裝小大人兒,我那倆兒子小時候一個賽一個鬼精,在我麵前裝什麼裝。”

“嘿……”上官平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眼淚不經意間掉在手裡的紙錢上。

“將軍。”帳外,慕容從小玩到大的侍女黃敏身穿輕便皮甲低聲道:“有事。”

“進來說。”慕容輕聲道。

“黃姨好。”上官平站起來給黃敏行了個禮。在人前一向不苟言笑的黃敏難得地笑著揉了揉上官平的腦袋。

“哎,你上哪兒去?”慕容見上官平行完了禮就往大帳外走,出聲問道。

“您二位應該是有事要談,我迴避一下。”上官平停下腳步轉身答道。

“嗨,”慕容和黃敏同時搖頭笑了笑,“不用,你個小屁孩兒能泄什麼密?坐下一起聽吧。”慕容道。

“哦……”上官平聞言坐了回去。

“說吧敏敏。”慕容把手裡的乾草全都扔進火盆。

“柔然那幫子使者又嚷嚷著要見你。”黃敏有些無奈地揉著眉心。

“就說我風寒還沒好,再拖一拖。”慕容也有些無奈,皺眉道。

“我就不明白了將軍。”黃敏皺眉道:“柔然的使者來了那麼多回,您每次都是直接攆走,這次怎麼非但不趕人,還好吃好喝供著他們?”

“怎麼?”慕容又來了一股子頑皮勁兒,“你不會以為我要投靠柔然吧?”

“哎呦……”黃敏氣得翻了個白眼,“雖說咱這大齊現在烏煙瘴氣讓將士們寒心,但要說您會投靠柔然那幫蟲子,打死我我都不信。”

“那不就得啦?”慕容一副深不可測的表情,“再拖他們兩天,本將軍自有安排。”

“行,不就多費幾壇子酒麼。”黃敏見慕容那副得意的表情無奈道,“還有件事,恒州城裡我們的眼線傳信說,朝廷有使者於今天入夜時分入住恒州城最大的酒樓醉月閣,應該是奔著咱們大營來的。”

“訊息準確麼?”慕容眼中放光,輕聲問道。

“準,準得不得了。”黃敏笑道:“訊息上說使者一行將近百人,一路上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朝廷派來咱們恒州大營傳令的,進城之後就直奔醉月閣,把客人們全都趕了出去,扔下好幾根金條把整個醉月閣包了下來,還把恒州城裡叫的上號的戲班子全都請了去,看這架勢,今晚是免不了胡吃海喝紙醉金迷一番咯。”

“有館驛不住,搞這麼大排場包個酒樓喝酒聽曲兒,這使者不是咱們那大丞相高阿那肱手底下得寵的宦官,就是當今陛下的那位奶媽——太姬陸令萱的哪個乾孫子。”慕容鄙夷道。

“沒錯,”黃敏同樣鄙夷道:“就是高阿那肱手下的宦官。之前是宮裡刷馬桶的,就因為馬桶刷的乾淨被咱這位大丞相看中了,然後就平步青雲,半年時間就被封了儀同三司,受命前來恒州大營,調北境諸軍前往江淮迎戰南陳大軍。說起來,將軍您也是儀同大將軍,跟他可沒差太多。”

“拿你家將軍我跟刷馬桶的馬屁精比?有你的呀敏敏。”慕容鳳目圓睜,笑道,“不過這些訊息你是怎麼拿到的?這未免也太細致了些吧?”

“他自己說的啊,”黃敏笑道:“咱們有一個眼線就在醉月閣作幫廚,親耳聽這位使者大人喝多了自己說的,這位使者大人一時興起,還非要當場給眾人表演一個刷馬桶。”

“哎……”黃敏憋笑憋得很是辛苦,“這種人都能受封儀同,看來咱大齊是真要玩兒完嘍……”

“這算個什麼。”慕容無奈而淡定地說道:“你不知道,去年朝廷給咱傳令,要咱收集草原上上等的紫花苜蓿草,進獻給新近受封的赤霄儀同,逍遙郡君,淩霄郡君。我當時就好奇這三位大人什麼脾氣,為何千裡迢迢就為了從咱這調點兒馬草入京?結果讓燕嬌幫我一打聽,你猜怎麼著?什麼三位大人?其實根本就是一位!說一位也不對,應該是一匹!這赤霄儀同,逍遙郡君,淩霄郡君是咱皇帝陛下的一匹愛駒!不光是馬能被封儀同,就連鬥雞都被封了開府鬥雞,郡君鬥雞……飛禽走獸都有爵位,燕嬌還問我,要是進京朝見,在宮裡遇上這些四條腿的儀同啊,有翅膀的郡君啊,我要不要給他們行禮?哎……”慕容氣得用力砸了一拳。

“嗬……”黃敏也是氣不打一處來,“話說回來,這京城來的使者要調咱恒州諸軍南下對抗南陳,可是如此一來北境空虛,免不了被柔然趁虛而入,將軍你得想個辦法啊。”

“簡單~”慕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咱們養了好幾天的這幫柔然使者不就派上用場了?”

“啥意思啊?”黃敏沒明白慕容的意思,正要問個明白,卻見一旁的上官平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

“你,你明白了?”黃敏有點兒不可置信地問道。

“瞎猜瞎猜,不,不一定對。”上官平見問,有點兒緊張地說道。

“喲……”慕容又來了興趣,“沒事兒,隨便說,說錯了也沒人笑話你。”

“那,那我就瞎說了啊。”上官平有點兒怯怯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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