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75章 長夜(一)
入夜,自開戰以來,許久不曾有過什麼應酬的秦州城府衙,今日罕見地擺起了宴席。
“大人,這關西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乙弗修住處,他手下的一個番子手裡拿著關西華親手寫的請柬疑惑問道:“自從阿改大人撤走以來,這關西華一直對大人您冷眼相加,這怎麼突然要請您赴宴了?不會是……鴻門宴吧?”
“是啊大人!”另一個手下道:“您可得多加小心啊,萬一這關西華憋著使壞,這去了可就不好出來了啊!”
“嗨……”乙弗修把玩著手裡盤的小葫蘆,玩味地笑道:“你們呐,還是眼窩子太淺,看不明白這裡麵的關竅,放心吧……關西華這場宴席絕不是鴻門宴,他現在啊,巴結我還來不及呢……”
“啊?這是為啥?”手下疑惑道:“關西華怎麼就能突然轉了性呢?”
“嘿……”乙弗修搖頭笑道:“關西華這老小子,牆頭草一個,之前他對咱們不鹹不淡,不過是因為南陳此前的北伐一路勢如破竹,而且吳明徹大軍就在這秦州城下,關西華琢磨著這城大概是要丟,所以他當時打的主意是舉城投降,而咱們司聞曹到此的目的,說白了就是監視他關西華,防止他投降,那關西華自然不會給咱們好臉。”
“哦……”手下好像有點兒明白了乙弗修的意思,“那怎麼今天又突然……”
“今天又突然一扭臉給我下請柬,”乙弗修笑著繼續說道:“那就一定是他關西華覺得——這秦州城又丟不了了,他不用投降了,既然不用投降了……他不得好好巴結巴結我這個‘上差’麼?”
“哦——————”一個番子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哎?那他為啥覺得這秦州城又丟不了了呢?”
“哎呦你傻呀?”另一個番子無奈道:“多簡單的事兒啊?今天陳軍與咱大齊援軍大戰,肯定是咱齊軍勝了,所以他才覺得這城丟不了了唄!”
“嗬嗬嗬……”乙弗修拍拍屬下的肩膀,“不錯,你這腦子快開竅了。”
“嘿嘿……”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大人,”番子問道:“那我們倆還用繼續盯著……”
“當然要繼續。”乙弗修挑眉道:“關西華歸根到底是個牆頭草,今天能因為我齊軍大勝來巴結我,明天就能因為陳軍得勢舉城投降!如果戰場上我軍不利,手裡沒有把柄,到時候你怎麼逼他出城作戰?你們不但要繼續盯著,還要保證隨時可以動手!明白嗎?”
“是!”兩個番子嚴肅道。
“好了,你們先回去吧,”乙弗修鬆弛地說道:“就算今晚府衙因為要辦宴席會忙亂一番,但是你們也要當心出來太久被人發現。”
“是。”兩個番子聞言躬身離去。
半刻鐘後,乙弗修才一個人邁著方步來到了府衙前。
“哎喲……乙弗大人,您可叫我好等呀……”乙弗修沒想到的是,今日關西華竟然親自在大門口迎接自己。
“哎呀呀怎敢勞煩關大人親自相迎呀……”乙弗修把小葫蘆揣進袖子,眉開眼笑地躬身施禮道:“罪過罪過,在下腿腳不好,來晚了來晚了。”
“哎——”關西華滿臉堆笑地說道:“不晚不晚!好飯不怕晚嘛!快請快請!”說話間雙手把乙弗修扶進了大門。
院內,一些官階較低的文書、百夫長、通算總共四五十人,分十二桌坐滿了大院,見關西華扶著一個人進了大門,全都默契地起身,恭敬施禮道:“拜見乙弗大人!”
“喲!”乙弗修沒想到關西華為了巴結自己搞出來這麼大陣仗,不禁嚇了一跳,“各位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乙弗修在關西華的攙扶與眾人諂媚的笑容下進了大廳,隻見大廳今日被打理得富麗堂皇,關西華的親信將校與主簿彆駕按照文東武西分坐兩側,一見乙弗修進門立即齊齊起身恭敬道:“見過乙弗大人。”
“哎哎哎,各位不必多禮,快請坐,快請坐。”乙弗修心中苦笑,如果自己是個初入官場的新手,單單關西華這個開場恐怕就能把自己拿下了。
“來來來,乙弗大人請上座!”關西華腆著個大臉,硬是把乙弗修摁在了主位之上,自己則坐在了下垂手陪席的位子。
“來來來諸位,我們一同敬乙弗大人一杯!”關西華端起酒杯道。
“敬大人!”廳內廳外好幾十人同時站起身來,端著酒恭敬道。
乙弗修見狀,索性也就不再推辭,端起酒杯笑道:“既然如此,下官提議——這第一杯酒敬我大齊將士,慶賀今日大捷!”說罷舉杯一飲而儘,然後輕輕斜了關西華一眼。
關西華見狀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旋即就坡下驢地說道:“對對對,今日大勝,自當先敬我軍將士,來來來諸位共飲!共飲!”
眾人聞言立即附和,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上菜吧!”關西華回頭吩咐道。
“得嘞。”早在一旁等候多時的管家立即朝身後的丫鬟仆人一揮手,一道道冷盤熱菜旋即被首先端上了乙弗修的案頭,片刻之後,乙弗修的麵前已經擺上了八碟八碗足足十六樣菜品。酒香,肉香,菜香爭先恐後地鑽進乙弗修的鼻孔,從內向外地替關西華表達著恭維之意。
“嗬嗬嗬嗬……”乙弗修大咧咧地笑了笑,“關大人真是……真是太客氣啦。”
“哎——”關西華探身過來笑道:“前幾日戰況緊急,末將忝居這秦州主帥之位,城防事務繁多,再加上在下一介庸才,著實有些手忙腳亂應接不暇,所以……”關西華油膩的大臉羞赧笑道:“嗬嗬,可能對乙弗大人多有怠慢,這樣,這第二杯酒,末將單獨敬大人,權作賠禮如何?我先乾為敬,先乾為敬!”關西華說罷也不等乙弗修應答,一仰脖就把杯中物喝了個乾淨。
“嘿……”乙弗修想著關西華這前倨後恭的嘴臉,心中覺得好笑極了,但是嘴上卻非常嫻熟地說著場麵話:“關大人太見外啦,都是效忠大齊,這點兒小事大人何必放在心上,今天這晚宴屬實讓下官誠惶誠恐,如果大人心中尚有芥蒂,那我與大人共飲一杯,冰釋前嫌如何?”
“好好好,”關西華的大臉笑得全是褶子,彷彿臉上的汗毛都在給乙弗修鞠躬,“多謝乙弗大人海涵!末將感激不儘!”
“上歌舞!”關西華趁著乙弗修高興,立即回頭吩咐道。
管家立即拍了拍手,一隊從秦州城最火的館子裡臨時調來的舞女翩然來到正廳中央,琴瑟琵琶絲竹管絃聲應時響起,舞樂開始。
乙弗修欣賞著眼前的鶯歌燕舞,觥籌交錯之間略有些恍惚,“人生苦短,如夢似幻,真是何其奇妙啊……昨天還人厭狗嫌有如過街老鼠一般,今天就成了這坐上之賓,人人笑臉相迎,更玄妙的是……說不準明天就又要翻臉,嘿嘿!有意思啊,有意思。”乙弗修心中感慨道。
秦州城府衙內紙醉金迷,城外的陳軍大營之內則是垂頭喪氣。
傷兵營內人滿為患,戚雲司馬廉等人甚至在裡麵連一張草蓆都位置都找不到,隻好在蕭葉的帶領下,來到一處士兵剛剛被整編調走空營內休息。
“蕭大哥……”蕭葉靠在營門口叼著草棍兒看星星的時候,戚雲湊過來問道:“你說……這仗咱能打贏麼?”
“嗬……”蕭葉用手撥弄了一把戚雲的頭發,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當叫花子的時候,能保證每天都能討到吃的麼?現在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這……這倒也是。”戚雲歎了口氣道。
“不過……”蕭葉也是不無擔憂地說道:“此戰還真是北伐以來第一次敗仗,彆說你了,我路過中軍大帳的時候,看到蕭摩訶將軍的臉色都不太好,所以你們這些孩子有些泄氣也正常。”
“哎,對了蕭大哥,”戚雲抬頭道:“我還想問問你,你說這戰場上兩軍交戰,武功高到底能有多大用處啊?”
“嘿……”蕭葉笑道:“那要看你武功有多高了,你練的要是馬上功夫,練到極致自然可以像武聖關雲長一樣,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果練的是咱們這種江湖武藝,也可以像信陵君帳下高手朱亥一樣,潛入敵營襲殺大將,但在兩軍陣前,一個普通練家子還真沒什麼用,就算能以一當十,但戰場上誰跟你講武德?雙拳難敵四手,人家看你能打,肯定喊一堆人來圍攻你,誰跟你單打獨鬥去了。”
“哦……”戚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低聲道:“那辛大人尚大人他們就是去執行刺殺任務了吧?”
“好小子你在這套我話呢?”蕭葉沒好氣兒地用草棍兒打了戚雲一下。
“嘿嘿……沒有,”戚雲笑道:“就是嘮到這兒了,隨便問問。”
蕭葉眯著眼盯了一會兒戚雲,“嘿……”蕭葉無所謂地笑了笑,“告訴你也無妨,辛大哥他們確實是去執行類似任務了,不過去的不是齊軍大營,而是秦州城。”
“行行行蕭大哥,”戚雲卻突然笑道:“彆說了彆說了,我沒有好奇心,免得你犯錯誤。”
“哈哈哈哈哈哈哈……”蕭葉輕笑道:“行,不聽我就不講了,早點兒休息吧,這仗明天沒準兒還得接著打。”
陳叔陵斜倚在自己營帳內的藤椅上,皺眉瞑目思索之時,門外的戴溫突然恭聲道:“主上……屬下有事稟報。”
“進來講。”陳叔陵道。
戴溫挑簾進入營帳,快步來到陳叔陵身邊,湊到耳邊低聲道:“驚蟄求見。”
“!”陳叔陵霍然睜眼,低聲道:“走!”說罷立即起身隨戴溫離開了營帳。今日戰況不順,陳叔陵心中擔憂卻有力無處施展,驚蟄此時到來說不定會對戰局有所幫助。
中兵參軍程文季麾下水軍的一艘青雀拍艦的船艙內,陳叔陵與戴溫,韋諒,姚麒麟一起,見到了主動求見的驚蟄。
“參見殿下!”驚蟄這次一身陳軍弓弩手的打扮,換了一張略顯蒼老的麵容。
“快起來。”陳叔陵不顧身份直接伸手攙起了驚蟄,“沒有外人就不必多禮。”
“謝殿下!”驚蟄算上這次也不過是第二次見陳叔陵,但這位殿下卻給他留下了極為親切的印象。
“為何此時前來?兩軍交戰之際,你這樣做有些冒險了。”韋諒皺眉問道。
“回韋大人。”驚蟄低聲道:“屬下有重要軍情稟報,故而冒險求見。”
“有什麼事坐下說吧。”陳叔陵輕聲道。
“是……”驚蟄略一遲疑,這才坐在了陳叔陵對麵,“呼……”驚蟄輕輕撥出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開口道:“屬下前幾日混入了司聞曹機要營,見到了包括蘭京在內的五位司聞曹頭目。”
“什麼?”韋諒有些失態地欠身瞪眼道:“你……你混進了司聞曹的老巢?”
“是。”驚蟄道:“韋大人,還請聽我講完。”
“好,你繼續講。”韋諒控製了一下情緒,低聲道。
“五個司聞曹頭目之中,有一個身材高大的赤衣值閣使,出身天山鐵勒部,弓術了得百步穿楊。”驚蟄說道此處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語氣,“他就是犀角軍的統帥——契黎賀,在齊軍內部人稱西域胡,今日在戰場上射殺我軍將軍的,就是此人。”
“嗯……”陳叔陵想起下午在中軍見到的武賁將軍趙君和的屍身,皺眉問道:“你可知這契黎賀手下有多少犀角軍?”
“應該有二三十人。”驚蟄答道。
“可還知道有關這犀角軍的其他情況?”姚麒麟問道。
“據屬下打探,契黎賀本是鐵勒九部之中契部的貴族,長大後遊曆中原,曾於北齊拜師習武,後來加入司聞曹成為統領,並且為北齊招募了大量鐵勒人從軍,犀角軍的神射手,應該就是他從鐵勒人裡選拔出來的親信。”
“原來如此……”戴溫淡笑道:“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打探得如此清楚,驚蟄兄弟好本事!”
“謝戴大人誇獎。”驚蟄道。
“但是即便知道了這犀角軍的底細和契黎賀的身份……”姚麒麟沉吟道:“我們暫時也沒什麼好辦法在戰場上應對啊……”
“驚蟄,你能不能在戰場上找出這犀角軍神箭手?”韋諒突然道。
“可以。”驚蟄道:“今日交戰時我就混在齊軍之中,並且偷偷跟住了一個犀角軍箭手,本想暗中乾掉,但是……此人極為敏銳,我沒能得手。”
“犀角軍箭手好辨認麼?”姚麒麟問道。
“不好辨認。”驚蟄道:“他們穿得跟齊軍普通弓箭手完全一樣,而且都是草原出身,打獵經驗豐富極擅隱藏,更何況戰場上兵荒馬亂,除非貼近觀察,否則很難將其與普通弓弩手分辨開。”
“嗯……”姚麒麟皺眉暗歎,“看來……想靠赤羽營把他們從戰場上揪出來是不太可能了。”
“那你能否在戰場上找到犀角軍統帥契黎賀?”韋諒問道。
“這……”驚蟄遲疑了一下,這才答道:“應該可以,屬下認得契黎賀的弓箭,而且今日戰場上也碰巧發現了契黎賀,如果時間充裕,在戰場上找出此人還是有可能的。”
韋諒聞言抿嘴點了點頭,沉吟片刻,朝陳叔陵施禮道:“殿下,關於如何應對犀角軍,屬下有個想法。”
“講。”陳叔陵立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