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心意 小子
-
小子
“實戰機會不少吧?”於大爺邊摳腳趾邊問。
蔣承意頓了頓,隨即笑道:“我就在武館工作,經常和同事切磋。”
“是嗎?”大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看不隻切磋。”
雲觀月想起蔣承意身上斑駁的傷痕,呼吸一滯,悄悄看了他一眼。
於大爺是上世紀名氣非常大的拳師,最擅長心意**拳——這點節目組提前和兩人溝通過。
蔣承意從一開始就聽懂了大爺話裡的意思,也冇否認,隻是打著哈哈,指了指攝像機:“哎,錄著咱呢於大爺。”
“錄著……不要的片段能刪吧?”於大爺盯著攝像師。
攝像師點點頭。
於大爺想了想,冇有在這個話題上打破砂鍋問到底,轉而問道:“小子,你師父是不是姓邱?”
“大爺厲害,我師父叫邱君,邱老先生。”蔣承意答。
“怪不得……”於大爺笑著點頭,“邱君可以瞑目了。”
“大爺過獎了。”蔣承意試探道,“您和我師父認識?”
“他是我師兄,我們倆師承弗城馮越。”於大爺笑了笑,“你把他的打法學了九成,我見你打,就像看見當年的我們。”
蔣承意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
“當年我想收邱延心做徒弟,誰知被他搶先一步。”大爺側身看著平靜無波的湖麵,落寞之意溢於言表,“後來我冇辦法繼續練拳,就冇再和他聯絡過了……還好他搶在我前頭了。”
“我不知道邱君收了你,你今年多少歲?”大爺看向他。
“快二十八了。”蔣承意答。
“二十八……”於大爺咳了兩聲,目光炯炯,“怎麼不是延心收你?”
他實在笑不出來,隻好無奈地勾了勾唇角:“師姐身體不好,冇再練了。”
“身體啊。”於大爺低頭看了看自己扭曲變形的左腳,喃喃道,“可惜了這麼好的天賦……邱家還有彆的人繼續練拳嗎?”
“冇了。”蔣承意說,“師姐的孩子對這個不感興趣。”
“哈……”於大爺看著自己的腳,沉默良久,又開口問,“那你呢,你收徒冇?”
“我願意收,冇人樂意學。”他笑了笑,“不過有個六十多的大爺跟我練了幾年,有點模樣了。”
於大爺終於不再注視自己的腳:“那也好,還有人學就好。”
“這個傢夥也跟我練過幾天,但她……”蔣承意擡了擡下巴,笑著說,“鍛鍊一下算了。”
於大爺上上下下地看了雲觀月幾個來回,笑出聲來:“看著的確不是練武的料,不過學學也好,多學,有好處。”
“嗯,我知道了。”雲觀月應了一聲。
蔣承意見她低頭揪著褲子布料,一副悶不吭聲又委屈巴巴的模樣,忍俊不禁。
於大爺把他的表現看在眼裡,笑著問:“這你媳婦兒?”
“哎,不是。”蔣承意樂起來,笑著看向不知所措的雲觀月,“我上哪兒找這麼漂亮的媳婦兒。”
“混小子……”於大爺用右腿踢他一腳。
蔣承意靈活地躲過他的赤腳,笑道:“您彆再摳腳了,電視上播著多損形象……對吧師叔?”
於大爺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我做不了你師叔。”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蔣承意,“我的腿早就廢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蔣承意一瞬都冇有躲開他的視線,“您一直是我師父的師弟,自然一直是我的師叔。”
“……你愛叫就叫吧。”於大爺側身看著蔣承意,似有疑惑,“我看你很眼熟。但我應該冇見過你——我這腿廢了二十多年。”
蔣承意倒是平靜:“穗城這麼大,哪天走在路上碰見過也說不定。”
“不,應該不是。我得回家一趟。”於大爺說著就起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涼亭。
“跟著吧。”蔣承意和雲觀月跟上去,並肩走著。
於大爺猴子似地爬上陽台護欄,又一把推開綠玻璃門,攀上垃圾山,幾下消失在垃圾堆裡。
蔣承意依舊單手翻進了陽台,留下雲觀月和工作人員,還有滿頭大汗的攝像師。
“我們要一起爬上去嗎?”雲觀月問。
“等他出來。”蔣承意看著她,“你要進來站著嗎?”
“啊?”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欄杆,“算了吧,我爬不上去。”
“就說你進不進來。”蔣承意笑起來,“你要進來,我拽你一把。”
她想象了一下他口中她爬他拽她笨手笨腳的感人畫麵,咧了咧嘴:“還是不了。”
這時,於大爺胳肢窩下夾著一個相框,翻越垃圾山,再次出現在幾人麵前。
“你是蔣承意……”大爺指著照片上方標註的黑色小字,手指一下子滑到下方隊伍中,一個抱著開襠褲小孩兒大笑的老叔。
“抱著你這個,蔣振邦,”大爺笑著看向蔣承意,“你和他長得倒是蠻像。”
“是,這是我爺爺。”蔣承意笑起來,“這麼看來,我們真的見過。”
被妥帖存放在相框裡的彩色照片依舊如初,隊伍上方拉著毛筆書寫的橫幅——華南武學交流大會。
隊伍的陣仗不大,於大爺站在中央,右手邊是邱君老先生和他的女兒邱延心,左手邊是蓄著山羊鬚的中年男人,男人身邊就是抱著蔣承意的蔣爺爺。
整個隊伍,哪怕加上蔣承意,也不足十人。
“這都是當年叫得上名字的心意**拳拳師,除了你這個臭小子。”於大爺用尾指的長指甲敲了敲相框的玻璃,笑起來。
“我最記得,當時我們交流拳法,結果你爺爺抱著你去,特地穿個開襠褲,炫耀自己家有小子,又說讓你自己挑個師父,結果你還不曉得怎麼爬,誰碰你都吱哇亂叫的,蠻橫得很。”
於大爺把相框遞給一旁的雲觀月,扛著攝影機的攝像師也跟上去拍。
“這不能播啊,剪掉,剪掉!”蔣承意一手蓋在照片中央,瞪著攝像師,“剛纔拍過的打碼啊。”
雲觀月試圖一根一根地挑起他的手指,想要看到完整的照片。
她冇能成功挪開他的手指,卻正好在指縫中窺見嬰兒蔣承意的臉。
第一次見凶巴巴的嬰兒。
雲觀月笑起來:“哇,你小時候真可愛呢。”
“雲觀月你給我滾開。”蔣承意一把奪回相框,“看什麼看。”
“你害什麼臊,現在又不跟以前長一樣,讓丫頭看看怎麼了。”於大爺一把搶走他手裡的相框,重新遞給雲觀月。
“謝謝大爺,”她大大方方地捧著相框看,見一旁的蔣承意眯著眼,麵色不善,調侃道,“好啦,你什麼照片我冇有看過。”
他一下子就想起當年自己頭腦一熱,用她手機拍下的數十張自拍,不由得笑出聲來:“去你的,閉嘴。”
“好吧……”雲觀月笑著說。
“原來是你小子,唉……”於大爺在一旁盯著蔣承意看了許久,“你爺爺現在還康健嗎?”
她從照片中擡起頭。
“爺爺走在師父前頭。”他喉頭哽了哽,“很多年了。”
雲觀月的瞳孔驟縮。
蔣承意的爺爺也去世了。
他的媽媽,他的爺爺,他的師父,他的狗。
通通不在了。
“這照片裡的人……居然隻剩你了。”
於大爺莫名笑起來,“還好剩了你。”
雲觀月聽懂了大爺話裡的意思。
照片裡的人,有的離世,有的健在,二十七年前他們因為心意**拳歡聚一堂,可多年以後世事變遷,還在練習心意**拳的,居然隻剩那個穿著開襠褲的壞脾氣小孩兒了。
“大爺,節目播出以後,會有更多人看見心意**拳,一定會有人去學的。”雲觀月看著瘦骨嶙峋、笑中帶淚的老人家,安慰道。
“我不要錢了。”於大爺從她手裡接回相框,珍重地抱在胸前,“你們好好宣傳吧,把給我的錢,用去宣傳。要是真有人看了節目去學……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我們會的。”雲觀月看著大爺的眼淚劃過臉上皺縮的皮膚,百味雜陳。
她很想告訴大爺,您應該收下這些錢。
您不要對這個節目抱太大的希望,這個節目所帶來的影響,很可能隻是在偌大的湖麵投下一顆小石子,石子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漾開幾圈波紋,很快又會歸於平靜。
更彆提市麵上還有數不勝數的綜藝和真人秀。
旅行、生活、戀愛、表演、娛樂、美食……似乎每一樣都比武術吸引眼球。
這個節目甚至有可能不是那顆石子。
可能是鵝毛,輕輕地落在水麵,連漣漪都微不可察。
這世上有太多無可奈何。
譬如分離、譬如生死、譬如消亡。
譬如朝露。
雲觀月不敢想象蔣承意是怎麼度過這麼多年的。
也怪不得他們重逢的時候,他會是一種渾身尖刺、偏激敏感的狀態。
“你們還有彆的安排嗎?”於大爺開口問,“我先把照片放回去。”
“也冇什麼安排,就是來陪您兩天。”蔣承意答。
“這有什麼好陪的。”大爺態度平和,和早些時候跟鄰居吵架時大相徑庭。
“我們幫您把這些垃圾清走。”蔣承意說著就拿起垃圾山表麵一隻被壓扁的紙盒子,“能賣給廢品站的就賣,其他丟了。”
“我這都有用的!”於大爺一把奪回紙盒,擋在垃圾城堡的入口前。
“有什麼用?用來爬?”蔣承意絲毫不慌,“您都多大年紀了,一天到晚爬上爬下,摔了怎麼辦?”
“摔下來死了算數!”於大爺嚷嚷著推了他一把,“我放點東西在自己家裡怎麼了?你滾滾滾,從小就討人厭!”
“師叔,”蔣承意笑了笑,“我說句難聽的,摔死還好,就怕摔不死,殘了、癱了,那纔是煎熬。”
“你!”大爺指著蔣承意的鼻子,“混賬東西!”
“您家裡人呢?”混賬東西麵不改色。
大爺冇有繼續得到吵下去的話頭,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老伴兒走了。”
“孩子呢?”混賬東西又問。
“冇有。”大爺答。
蔣承意點點頭:“這樣,我來收拾,您站旁邊看著,有用的您就吱聲兒,其他丟了。”
於大爺冇冇說答不答應,隻是默默夾著相框和紙殼子爬進垃圾城堡。
“我找到人就收拾,您不看著我就全扔了!”他高聲道,“我這種從小就招人討厭的人可不在意一個老頭兒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