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56章 孑孓
她打消念頭,老老實實儘著伴讀本分。
值得一提的是,襄城縣主不僅習文,也學騎射劍術,不作精益求精,但求強身自保。
伴了幾日,渟雲不得不拿了兵刃,一招一式跟著比劃,要命在於襄城縣主的箭術老師乃袁簇,一見著渟雲,分外眼紅。
深冬時節,再沒杏子給人挑,袁簇眼神戲謔,看向茶案上一隻金口汝窯天青色的高腳果子盤,裡麵赫紅蜜絲小棗堆的冒了尖兒。
渟雲和襄城縣主拿了弓並肩站在一處,三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陣,到底是襄城縣主無甚耐心,問:“今日老師為何有意耽擱。”
袁簇手指往桌上點,與渟雲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該把那鬆明珠子還我,渟雲咬了下嘴唇,兩步邁過去抄手從盤子抓出棗子三四個。
“你不過就是想看我笑話,可你就那麼肯定,我今日會躲?就算我撐不住躲開,旁人也就笑我年幼膽怯。
萬一我不躲,等我回家傳出去,旁人反要笑你記仇欺人,更遑論你有個失手傷了我”
渟雲看向襄城縣主,“我在晉王府有個好歹,你管不管?”
“老師箭術無雙,必不會傷了你。”襄城縣主不知這兩人有何過節,但絲毫不受挑唆。
袁簇反被唬住,確實上次是聽渟雲說一定會躲開,但萬一這混賬東西不肯躲,她在宋家莊子尚不肯發箭怕誤傷渟雲,又怎會在這裡冒險。
咬了兩回牙且就算了,一堂課上完回宋府路上才琢磨過來,特麼的又被謝府混賬東西擺了一道兒。
渟雲也是小腿直打哆嗦,不知自個兒下次還有沒有這好運氣,趕忙向襄城縣主討饒能不能換一個老師,不行的話換個伴讀也成。
然襄城縣主聽罷緣由,笑的直不起腰,好久才捧腹道:“我老師七八個,個個讓著我,獨獨我要讓著袁姐姐。
我伴讀七八個,個個都怕她,獨獨你不怕,為什麼要換掉,而且京中也找不出幾個箭術好的女老師,走了她,父親沒準不讓我學了。”
她沒說的是,袁簇一手神弓連他郎君宋不虛是聲名在外,宋家的人,晉王拉攏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平白換掉。
不是父親覺得女兒學弓甚好,是父親覺得:和袁簇學弓甚好。
渟雲歎氣道:“可我不愛這個,學這玩意兒做什麼呢?”
“好沒誌氣,”襄城縣主又複凜然,“人不掌矢,兵來如何擋。”
“人皆不掌矢,何處有兵來?”渟雲沒好氣道,若天下人人信祖師之訓,行無為之道,哪來的兵。
“哼,”襄城縣主打量她道:“我以為你是錚錚鐵骨,不懼雷霆而成勇毅,現看來,不過孑孓蜉蝣,不知雷霆才作無畏。
世間哪有一刻風平浪靜,俗世洪流濤濤,人不掌矢,便為魚肉。”
渟雲漠然偏了頭,俗世洪流和觀中何乾,等師傅回來,她就要回去了。
在此之間,隻消廝混時日,糊弄著過去即可。
世事確實也能過去,她漸漸拉弓不再難熬,箭矢不再脫靶,袁簇懶得再為難,崔婉又得了帖子要去鬥炭,京中開始飄雪。
冬至某日,雪霽初晴,渟雲坐立難安時不時往門口翹首以盼,宋雋前兒個著謝承傳話,無垢藕的貢船今日便到京中。
那東西脆生易碎,破掉的肯定不敢往聖人處送,要麼做了人情,要麼高價者得,休管東西怎麼來,反正今日一定有。
渟雲迫不及待,早早讓丹桂去候著,說不上來啥時候,兩人就變得相互都順眼,比房中旁人還要親近些。
正午過後,果見丹桂抱了個錦布蓋著的籃子回來,渟雲急急上前要接,丹桂側身沒給,道:“大郎君交代了,不能拿到屋裡去。
他說東西生在水裡,寒涼才能存的長久,咱們屋裡炭火燃著,暖氣一熏,沒幾天就爛了。”
如此兩人湊在院裡,小心揭了錦布,纔看籃子竟不是尋常藤竹編就,而是個荷莖交織而來,提手亦是數根花蔓纏繞做成,分外彆致。
再拿了蓋,裡麵是數節小臂長無垢藕,修的齊齊整整,比去年桌上煮熟的更顯瑩潤光澤,宛若羊脂美玉精雕細琢,纖塵不染,白璧無暇。
“居然真有藕能長這樣,五百兩,”丹桂咬了咬牙,“那也有點虧。”
停雲小心翼翼探手進去,輕撫過表皮,抿嘴道:“該給謝祖母奉兩節。”
謝老夫人不差這節藕吃,但書上說得奇珍,先奉親,按書上說的做,日子會比較好過些。
“再拿一節出來讓陳嫲嫲煮了嘗嘗,剩下的”她看向園中瓊瑤玉屑無數,不知道師傅何時才能回轉。
思索之後,兩人往園中僻靜處空手攏了冰雪堆出個空箱子,墊了錦布將那藕放進去。
以前在山上便是如此存食物,一些根莖類東西,能一直留到來年開春冰消雪融才開始腐爛。
隻直到除夕將近,觀子裡清虛師傅來信,仍言無有觀照道人的訊息。
謝承從頭到尾看著她給銀求人取物空等,難免有些惻隱且不值,某日晚膳後與渟雲道:
“那東西脆弱,冰雪也不能長存,趁著還能吃,彆白白費了你的銀子。”
此話並非是想她拿出來分與謝府,今年聖人又賜,謝府裡的無垢藕,已然不值得謝簡再吟幾句。
渟雲不肯罷休,垂頭道:“我看還能再放些時日的。”
謝簡恨鐵不成鋼:“做人做事,該謀而後動,確保有所成方有所出。
你對你師傅動向全無所知就急功冒進,眼看要一場空,還不肯收。
到最後,什麼都沒有。”
“沒有便沒有,不是所有事,都要有結果的。”
不可理喻,謝簡拂袖而去。
一場大雪再來,燈燭就燃到了除夕,陳嫲嫲歡天喜地,慶賀渟雲終於能進了謝家祖祠。
旁餘一切如昨,謝老夫人給了歲錢,焰火沒了謝府半邊天,初五過後崔婉領著兩個雲娘子往各家走動饋歲,正月十五上元節又喧。
那個冰窟窿裡麵的無垢藕先是起了皺,再是發了黑,然後裂了皮,接著潰出洞,最後生了蟲。
不管她如何嗬護清理,都沒辦法阻止那一截白玉變成腐土。
春色未立,雨水先至,連最後的腐土也被衝刷殆儘。
渟雲站在那,看著空蕩蕩地麵久久不肯言語,丹桂輕聲道:“那,那以後等你師傅回來,咱再問老夫人要點?”
下人也知道謝府如今不缺,要一點點,以謝老夫人的脾性算計,估計是會給的。
“有道理,今年我們還得再買點。”渟雲一捏拳頭,記起舉止不雅,嚇的趕忙看了看吳嫲嫲在不在身後盯著。
買藕不是問題,如今長兄謝承和宋雋張瑾兩人極好,經常聽說幾人相互走動,再請長兄幫忙買一回就是了。
問題在於,現在沒錢,謝府每月給二兩銀錢做私房花銷,要攢五百兩須得十年八年。
關鍵是也不讓人出門,想掏點山珍奇貨賣都沒地兒尋,以前自個兒攢過多少錢來著?
“不是,我說的是問老夫人要點。”丹桂也嚇的趕緊重複,唯恐剛纔是自個兒沒說明白。
“好,我就想辦法再買點。”她這幾個月需要打交道的人實多,張謝宋趙,個個不是好相與,順利學的自說自話。
“我說的是等你師傅回來。”丹桂還想掙紮。
“師傅早晚會回來。”渟雲轉身行過牆角,看院子幾壟土裡的虎杖已冒了半尺高,這東西是去年尋的老根,開年就埋了進去。
雨點雪粒子夾雜著催,風再呼號趕著趟兒的卷,那些發出來的翠芽蹭噌蹭漲。
但是虎杖不值錢,渟雲緩緩喘了口氣,目光望向了窗台處。
丹桂跟著望過去,是張太夫人美其名曰送給謝老夫人的兩顆人參今天搬出來在曬太陽。
“那個應該很值錢。”渟雲道。
“那個是老夫人的。”丹桂道。
渟雲緩緩喘了口氣,確然那個不是自個兒的,有了,屋裡還有些首飾,比如張太夫人送那金絲攢花手鏈。
“你覺得那個值錢嗎?”渟雲問。
“如果要拿去”丹桂往旁兒瞅了眼,簪星不在,應是最近渟雲十分合乎閨中風範,謝老夫人已沒讓人時時盯著。
丹桂道:“如果要拿去當,也會成為老夫人的,沒有哪個正經娘子郎君去當首飾,尤其還是未出閣的小娘子。”
眼前無路,隻得作罷,渟雲怏怏回了屋,風吹桌上紙張,筆墨流淌間梅瘦菊肥,蘭舒萱茂,再不是周肇看不上眼的死草。
那些藤蘿在山遒勁逶迤,蒲草在水柔韌飄搖,鬆柏擎雪荷有誌,楊柳生風竹有節。
這些東西,正如人有七情六慾,長成啥樣都合理,渟雲往紙上又添了一筆。
幾聲春雷炸過,春分始定,朝中又開貢舉省試,凡各州府年滿十六的舉人皆可應試。
盛京學子自與旁處不同,年十六可直接應試。
謝承恰已滿了年歲,將赴考場,連闔家晚膳都不再入席陪謝老夫人同用。
渟雲偶爾聽丹桂提起,“家中大郎君,那是三更睡五更起,宵衣旰食力求搏得金榜題名。”
至於她是從哪聽來的,似乎是丫鬟們之間說閒話。
隻朝中科考出卷監考諸務乃是禮部主理,一來避嫌,二來防止他人舞弊,謝簡已有將近整月沒回過謝府。
主君不在,好些人更添放肆,渟雲不確定謝承有沒有宵衣旰食,但十分確定張瑾和宋雋來的格外勤快。
昭德二年二月二十四,春色昳麗,院子裡虎杖長的快與她腰齊,靠院牆處已搭好了兩排花架子。
傍晚時分,渟雲讓丹桂去取些忍冬藤來,早間跟管事提過的,苗木須得栽在入夜,浸一夜露水,才能避免第二天被曬死。
她自個兒瞅了瞅天時,將窗前兩盆人參苗往屋裡端。
就數這東西長的慢,小半年了,仍是寥寥二三葉子,根莖恍然全無變化。
還嬌貴的很,經不得風經不得寒。
這邊腳沒抬進去,院門處遠遠有餘音喊“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聲音落罷,丹桂才冒出頭,臉紅耳赤失魂落魄朝著渟雲麵前衝。
吳嫲嫲在房裡沉聲嗬斥:“何事大驚小怪喧嘩。”
丹桂衝到跟前,一手捏住兩盆沿作勢欲甩,幸好還有幾分理智在,轉而重擱到地麵上衝著屋裡道:“出來個人收。”
說罷拉著渟雲一步跨了三個台階,急慌慌道:“不得了了,他們說大郎君出事了,老夫人已經過去了,娘子你也跟我去看看。”
說著話腳下也沒停,扯的渟雲連走帶蹌下了台階,又被拉著跑出院門。
直跑到丹桂有進氣沒出氣,方捂著肚子稍稍放慢速度道:“你先去看吧,我聽說聽說是跌了馬。”
看她喘的艱難,渟雲停下道:“你急什麼,你又不是大夫,急著去了也沒用。”
她以前在山上林間來往,現在又時不時陪襄城縣主舞刀弄槍,身子骨反而比丹桂結實,小跑了一陣並不覺得難受。
“是是嗎?”丹桂艱難笑道:“主家出了大事,該去看看。”她彎著腰還不忘往前走。
“他不是三更睡五更起日夜苦讀要考功名嗎?上哪去跌的馬?”渟雲追著人道。
兩人到了謝承院裡,進門便覺氣氛肅殺,丫鬟小廝個個守在謝承寢居外噤若寒蟬,隱約能聽到裡麵崔婉啜泣。
“你站外麵。”渟雲擼了擼袖子。
看丹桂一副人要死了的樣子,進去鐵定被謝老夫人罵。
丫鬟通報後方允了渟雲探望,進到門裡,看謝老夫人崔婉及謝家兩個哥兒都在,更有張瑾宋雋兩人坐立難安樣在房間來回踱步。
渟雲向來不覺得自己多心,見到這幅場景,卻是胸口先“咯噔”一聲,因為如果謝承傷的不嚴重,崔婉定會領著纖雲過來的。
纖雲不在這,大概
她屏息上前,與謝老夫人告了安,輕道:“不知長兄傷情如何。”
張瑾湊上來賠笑道:“不嚴重不嚴重,大夫說頂多兩三月就能好全乎。”
“你跑來做什麼”謝老夫人冷冷道:“罷了,既然來了,自個兒去看看吧。”
宋雋跟著湊上來一臉諂媚,“我帶你去看,真的不嚴重。”
張瑾一把將人推開,躬著腰伸手作請,連聲道:“我帶我帶,我來帶。”
兩人如此行徑,渟雲稍稍安心了些,進到裡頭,謝承靠著軟枕坐在床上,半褪衣衫,家中大夫正一圈一圈給他往胳膊上纏紗布。
“她進來做什麼,”謝承偏頭把衣服往肩膀上拉了些,估計絆到了傷口處,一瞬疼的齜牙咧嘴。
“進來好,你祖母那眼神要把我活吃了。”張瑾拉著渟雲往旁邊椅子坐下,“你坐這,坐這彆出去。”
“不好吧。”渟雲為難,男女大防,這三個男的大大大防,她看謝承,也不像是要死了,遠遠沒丹桂說的那麼嚴重。
“好的很,你娘親祖母都在外麵,怕什麼。”張瑾搓了搓手,謝家的四女兒,書上文字成了精都沒她這麼死板。
怕你們給我惹麻煩,煩死了,渟雲坐下撐著椅子,晃腳問了緣由,聽是少年恣睢,春日踏青,人間樂事。
張瑾尤喜烈馬,宋雋更出生在涼州,最得意是謝簡不在府中。
詩書苦悶,再好友一慫恿,謝承也不過十六七兒郎,哪捱得住冷凳枯坐,以散心為由,跟著去了兩回。
好死不死,張家處又得了幾匹胡馬養在莊子上,還稱鳳頭驄,青玉毛,金縷鞍,揚鞭能追風往身後住,提韁敢叫羽向蹄下來。
謝承一上馬,眨眼就是幾十裡開外,等張瑾和宋雋追上去,人坐在路邊鮮血潤了半個身子,說是馬受驚將他給甩下來還踩了兩腳。
至於馬去哪了,估計又跑出了幾十裡。
好在他也是武課學了點閃轉騰挪,躲避間沒傷到要害。
等張瑾和宋雋二人急急帶回府上著大夫清理檢查後,發現主要是右小腿皮肉撕裂,骨頭亦有所損傷。
另是右胳膊在道旁砂石上磨礪的擦傷猙獰,血色淋漓筋脈都露出來了,不過確實不嚴重,好生將養幾個月,該能恢複如常。
嚴重的是,三月初一科舉省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