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69章 生辰
六月蓮花開的層疊絢爛,漾在桌上碩大冰盆裡,隨著偶爾風動浮浮沉沉,彌漫出一股沁涼清氣。
謝老夫人伸手進去,撈起些許冰水澆在花瓣上,點滴淅瀝間隨口道:
“孔聖人言,道有時而後重,有勢而後行,我看,他說的是術有時而後重,有勢而後行。
無有一鈞力,千般巧無用。”
那王家新婦也算是個巧的了,小小年歲逢迎往來妙語如珠,能作如何呢?
難得張太夫人沒與此句相爭,隻把手上串子來回撥弄了數遍。
空中雲聚雲散,樹梢蟬鳴蟬歇,盈袖往旁邊站了些片刻,與渟雲作彆說要先行離去。
她本是個來送物件的,盤桓許久已是誤了王家宅中活計。
陶姝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茫然望著窗外,渟雲從沒做過調和她人矛盾之事,何況這又不是純粹兩人意見不合。
為難之間看天色應是申時有多,答道:“好吧,我先去送送盈袖姐姐。”
說罷兩人轉身要走,陶姝道:“你以後還來嗎?”
盈袖頓步,看向躺椅又看往渟雲,來與來不來,她自個兒大抵是做不得主。
渟雲下意識躲開了盈袖目光,這一回為了讓盈袖過來已是艱難至極,要再應下一回,如果不成,又誤大道。
看她神色,盈袖瞭然於心,笑笑道:“玉蘭果子一年有一年無的,明年有的話,我就來送。”
陶姝這才起身半坐著道:“你彆走,你走了,就永遠是個沒名沒分的通房。”
她困在陶府,對王家事其實一無所知,但薑素娘是續弦,原家又是望族,陶姝見多了後宅,總比渟雲懂的多些。
再有一年陶矜教導,最知隱秘事不能雙方直接會麵,須得找個中間人。
要身份合適,和渟雲走的近,一樣處於困境不可自拔的,麵前這個姐姐再合適不過。
“你若幫我一回,我將來一定救你出來,生死榮辱,憑你自願。”
小孩子話語,憑何擲地有聲,聽來仍是個信口雌黃。
何況幾人還在謝府門楣裡站著,恐怕聽多了要給渟雲惹出禍事,盈袖已然調整好情緒,朝著陶姝福身道:“姑娘順遂。”
說罷轉身往外離去,渟雲急急與陶姝道:“你在這等我”,話落趕緊追上盈袖將人送到了院門外。
縱是幾個嫲嫲人精看出盈袖臉上神色有異,彼此心照不宣沒作提起。
人貴自知,通房往謝府為客,還是和安樂公小女兒一起來,能討著什麼好。
等渟雲再回屋,丹桂已進了書房,陶姝的貼身嫲嫲和丫鬟也站在那。
都知道主家起了嫌隙,陶姝嫲嫲做主,也說要告辭離去,渟雲看桌上紙團被拆開好些,強笑著點了頭。
各人道彆要往外,陶姝抓著那本《通易論》不肯放,問:“這個我能帶回去嗎?”
嫲嫲笑道:“娘子今兒怎麼了,咱們來做客的,什麼書本府中沒有,要你和雲娘子討呢?”
“我就要這個。”陶姝堅決道。
“你拿去吧。”渟雲道,這書並非絕世孤本,謝府庫子裡多的是。
陶姝雙手抱著這才肯往外,出了院又回頭與渟雲道:
“雲姐姐,你彆忘了我們在宋祖母莊子處講的話,你要來找我,你一定要來找我。”
等人徹底散了,丹桂拖著渟雲到忍冬花架子下,悄聲問:“你不是老早等她倆來,怎麼還哄上了。”
這話就很好,以前從沒看人哄過,哄不哄還由得自個兒說了算?
渟雲手攀上花架子,並不太記得宋府莊子裡陶姝說了啥。
甚至她想了好一陣才能確定,宋府莊子應該是有水上房子那,也就是袁娘孃家的。
她腦子裡陰魂不散的其實是陶姝那句“求你幫幫我”,還有丘家小女來謝府時,送的兩頂蝶貝花冠。
那樣好看的兩頂冠子,那個還沒褪去姑娘氣的柔美娘娘伏首低眉,說的是“並非京中少有,齊地通海易得”。
《道德經》有訓,以身觀身,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則人為我,我為人矣。
如何我非她?未必她是我。
但將來自個兒肯定要去見祖師,必然不成他人婦,渟雲不甚擔憂自身,另作設想:
莫不然,將來陶姝又成丘娘娘那般?紅塵裡的姻緣情事也真是奇怪。
被太陽曬過整日的藤蔓還帶著微微餘溫,渟雲許久沒答話,丹桂找補道:
“沒事,我覺得安樂公家那個小娘子脾氣也太大了。
是不是她瞧不上盈袖,惹你生氣,哎呀,人就是這個樣子,走了好,以後咱們”
她終忍不住,話鋒一轉,低聲道:“她是不是想要拿畫去賣?”
“你聽到了?”渟雲沒想到這事兒那麼容易被猜出來。
“沒有啊。”丹桂理所當然,“咱們那天不是聽她家中女使說多的是人求畫。
那畫的跟鳥爪子扒拉都有人要,她想拿這個去也很合理嘛,怎麼吵起來了,你不願給啊,為啥啊。”
丹桂想不到其他,還以為陶姝是要拿個好的去賣更高價,苦口婆心道:“給她啊,咱們不就有銀子了嗎?咱們缺銀子啊。
咱們與她分,五五,不,四六,她四咱們六,怎麼樣。”
話沒說完,張太夫人帶著劉嫲嫲進了院,也是看天色晚了要回張府,來與渟雲做個彆。
丹桂忙收了聲,跟著陪人到屋裡,再搖了兩回那三清鈴鐺,張太夫人笑問:“如何,今日人來了,你開懷了?”
渟雲點頭,將下午分好的各式藥材收作一處遞給劉嫲嫲,聽張太夫人又問:“你可知道她怎麼來的?”
她不問,渟雲壓根不會多想,無非丘娘娘心好,聽了丹桂勸,這就讓人來了唄。
但看張太夫人笑的成竹在胸,顯然不是那麼回事。
“怎麼來的呢。”
“那自然是祖母討來的,你不肯拒了那冠子,祖母隻能親自拒她一回,不將她送的倆瓶兒碎了丟回去,她還真當自個兒拿了寶呢。
你呀,樣樣都好,就是太軟了,你而今是個什麼人,是祖母千挑萬選手心裡捧了的。
也就是你謝祖母占了名兒,哪天她兩腳一瞪,不等她涼透,祖母八抬大轎過來接你到咱們張家園子住。”
劉嫲嫲“噗嗤”一聲,插話道:“祖宗可留些口吧,咱們還在謝府呢,彆一會被扣住了回不去,那纔是天大笑話。”
“叫她扣!”張太夫人一橫眼,“叫她站我麵前來,我也說得。”
話落又換了笑臉,續與渟雲道:“你倒拿出些氣派來,彆丟了祖母臉麵,哪個欺了你,說出去,就是欺到我頭上了。”
張太夫人再捏起那鈴,搖的“當啷”一聲,“可祖母定是要走在你前頭,你呀,你得自己撐著些。
往晉王府一跑也小半年了,怎就從來沒聽你說起過那頭的事兒呢?那襄城縣主,與你可好啊?”
說不上來好,也說不上來不好,渟雲想了一陣,“袁娘娘很好。”
張太夫人蹙眉片刻記不起這麼個人,渟雲道:“是搖光的娘親。”
“哦,那個混不吝家的內婦。”張太夫人敲了敲桌麵,“怎麼個好法兒?”
“她教我時甚是細致。”渟雲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這就對了,個個與你都好,那今兒個怎麼,還和陶家的哄起了彆扭。”
這院子裡的事兒,細微處就罷了,幾個人不歡而散,謝老夫人處哪有不知道的。
隻沒人管盈袖,安樂公家的小女兒麼,還值得問問。
但說破天,也就兩個小姑孃家爭執,謝老夫人還犯不上急慌慌的親自跑來,恰張太夫人沒走,由得她順嘴提一句。
“幺娘不喜歡盈袖姐姐。”渟雲閃爍其詞。
張太夫人不疑反喜,“那纔是大家裡的做派呢,她爹爹是去的早了,若沒去,人也是盛京裡的獨一份,憑什麼跟個上不得台麵的同席。
你看,這可不是祖母挑剔吧,它就是這麼個理兒,人人都是這麼個理兒。”
她再拍了拍桌上三清鈴,“好了好了,以後與襄城縣主多學些,你們年歲在一處,怎麼就做不得好友呢。
像我跟你謝祖母,當初可差的多了。
祖母過些日子再來看你,你再練練你那畫,等祖母回去瞅瞅,看誰個配的上讓你做他關門弟子。”
“我有師傅的。”
“哎呀,你不懂。”張太夫人慾言又止,撐著起了身由女使攙著再摸了摸渟雲腦袋頂,“你就乖乖聽祖母的就是了。”
說罷招呼張家丫鬟仆婦要走,由著謝府軟轎抬她出府,也就沒要渟雲多送。
天邊霞色漸濃,謝府晚膳時分謝老夫人仍未提及“不歡而散”一事,像是句旁敲側擊,“雲雲今兒又長一歲,可過的開心?”
“嗯。”渟雲點頭,除了師傅沒回來,她本就沒多少傷心事,如何稱得不開心。
唯一需要惦記的,是飯後去該去書房,再撈一本《通易論》,最近睡前總喜歡翻兩頁,想到今晚沒了,有些空落落的。
晚膳用罷,月起星出,丹桂跟前跟後,一路唸叨:“錢啊,藕啊,咱們沒錢。”
廊簷少有人走動,也不怕誰聽見,“不買藕,咱們也得攢點私房啊。
那將來,將來咱們尋了郎君,你又不是大娘子親生,難道還能指望她給多少陪嫁?
好不容易有機會,張家祖宗說的也很有理,咱們得跟襄城縣主結交。
為什麼不把畫給陶小娘子呢,賣出去咱們雙方都不吃虧。”
渟雲越聽越覺得她有一種很莫名的亢奮感,像是對某些期盼已久的東西即將到手那種狂熱興奮,激動的有點前言不搭後語。
她慣來不太理解這種衝動,修道之人,講究一個心平氣和,尊重命運,來去隨緣。
就像明年盈袖來不了,但今年自個兒也沒應她,若叫應了,張祖母又得去欺丘娘娘。
這可不就是孽從欲起,紅塵七情六慾管不得,但自身要寡慾清淨,有道是:
莫叫人誤我,莫叫我誤人。
陶姝也是,畫肯定不能給她,所謂道不能假手,師傅回來了會嫌自己辱沒祖師的。
“福禍無門咱們,”渟雲覺得有必要再給丹桂講一下什麼叫“惟人自召”。
“雲雲。”謝承喊。
“啊。”渟雲和丹桂嚇的同時一聲的大叫,抬頭看謝承不知何時站在廊簷立柱處。
那柱子高大,擋住月色燈火,看不清麵容裝扮,恍然是個什麼樹影陰影勉強混雜出來的人偶。
也就是謝府裡無有與他相近的年輕郎君,不然誰也猜不出站著的是誰。
兩人聊的內容頗有些見不得人,加之渟雲本身對謝承還帶畏懼,哆嗦往後退了一大步。
丹桂勉強福身告了安,仍沒完全確定是謝承,猶豫道:“大大郎君在這做什麼?”,好歹站個亮堂地兒呢?
一襲湖藍袍子水樣從暗處流將出來,隨後現了軀乾人臉,拚成個臨風郎君。
饒是現在十分厭煩此人,丹桂也不得不承認,潘郎如何不得見,公子如玉是眼前,謝家兒郎,個個有副好皮相。
“長兄。”渟雲跟著頷首,解釋道:“我去取本書,那本通易論被幺娘拿走了。”
“遣人走一趟就是,何必晚間”謝承頓了頓,看了眼丹桂道:“夜間走動,該多叫幾個房裡的跟著。”
他倒沒說夜黑風高理不清,隻道是“手中燈燭多拿些,以免不慎跌了。”
謝府走廊台燭徹夜不熄,渟雲從來用不上那玩意,平日也習慣丹桂一個人跟著,這會嘴角抽動沒答話。
謝承抬手,無中生有般托出個木質盒子,昏昏看不清工料,僅瞧得表麵一平如磨,無花無雕,素的很。
“給你生辰。”他再往前遞了遞,“原想著明兒再給你,還是罷了,免得娘親祖母知道,怪我誤了規矩。”
“沒事,我從來不過生辰。”渟雲頭搖的鬢上絹花亂顫,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師傅們都不過生辰。
謝承手偏了偏,遞給丹桂道:“替你家娘子收著吧。”說完又沒入那一堆陰影去。
確保人走遠,渟雲道:“他去年沒送我東西,為何今年送我東西。”
丹桂指了指盒子,“開啟?”
渟雲點頭,盒子開啟,裡頭薄薄一張銀票,恰合五百兩數額,兩人疑惑了好一陣。
丹桂道:“他長心肝了?”
渟雲問:“為什麼他有錢?彆不是把我的血竭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