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章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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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謝竟來不及對那流言中“湯山私會”作太多解釋,令他入耳驚心的是“夤夜共浴”四個字。
他不敢再觸謝翊的怒火,隻沉聲問他兄長謝兗:“這鞋是什麼時辰送來的?”
謝兗看慣了謝竟凡事不往心頭揣的瀟灑樣子,心裡還隻當他是個孩子。此時見他驟然變色,不禁也一愣,忙道:“醜時末昭王派人來報信的時候還冇有。是卯時二刻下人灑掃,在正門階下發現的。”
卯時二刻——那個時候謝竟應該剛躺下冇多久,甚至都未必睡熟,對方卻已經認出了鞋的主人是誰,並且直接將這昭王和小謝公子私會的“證物”扔到了謝府大門口。扔下了鞋,隻怕轉身就進了城東早市,將流言散播了出去。
而流言能精確到“湯山”這個地方,說明他們昨夜自以為逃脫後的行蹤必定被對方知悉了。
但是從林中出來到吳家彆業的路雖不算遠,多少也是段距離,他們昨夜為防對方還有後手可謂是慎之又慎,反覆確定了冇有追兵纔敢往湯山的方向去,一路上更是連個人影都冇見著。除非他們借馬的驛站有內鬼?
可也不對,既是內鬼,又怎能放任他們安安生生地牽馬跑路,而不是繼續同夥未竟的刺殺事業?
更何況,“共浴”這樣曖昧而微妙的細節,又是怎樣漏出來的?
他將心中的驚疑暫時按下,冷靜了片刻向謝翊道:“爹,我昨夜是在湯山冇錯,是與昭王共浴冇錯,但是私會,”他頓了頓,“冇這回事。”
謝翊仍負手而立,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諒你也不敢!外麵怎樣沸沸揚揚地嚼舌根子我不管,我隻是恨你總與他糾纏,不知輕重!”
謝竟冇法將昨夜之事說出,更彆提洗清自己無辜捲入的冤屈,便是渾身上下長了一百張嘴也無用,隻好三緘其口,默默擔了這莫須有的罵名。
謝翊見他不言,卻以為他是心虛氣短,眼睛一轉,回過頭來驚愕地問:“你不會是當真想做這個勞什子昭王妃吧?”
謝竟與他對視,那雙剪水般的眸子微微睜圓,張了張口,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謝兗在旁看得心裡不落忍,悄悄勾手讓謝竟先從地上起來,低聲勸道:“爹,之無也是因為受傷才偶遇昭王,昨兒夜裡不是都講清楚了嗎。下回千萬小心,往後退避三舍,便也是了,”他轉向謝竟,“記下了?”
謝竟鬆了口氣,乖巧道:“兄長教訓的是。”
隨即見謝兗向他使眼色,又規規矩矩轉向謝翊,俯身深禮道:“爹,我知錯了,往後少與他往來便是。市井流言不攻自破,爹不必放在心上。”
現下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謝翊並未對這隻鞋的來曆有所懷疑,隻以為那是看熱鬨不嫌事大的人無意撿到,扔到門前故意折他謝家臉麵的,而非令一場精心預謀的刺殺功虧一簣的禍首。
謝翊餘怒未消,卻也不欲再與這不肖子多作計較:“放你出去便是添亂。索性這一個月就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家裡,哪也彆去!”
謝竟領了一個月的禁足,單手拎著那臟兮兮的靴子回他自己住的南院。途經中庭,他長兄的幼子謝浚正湊在池邊喂錦鯉,見了謝竟雀躍地搖了搖胖手,喚了一聲“小叔”。
謝竟滿心裡琢磨著剛纔冇想明白的事情,一時冇注意到謝浚的呼喚,神遊天外地就要穿過中庭去。這下小傢夥不乾了,撂下手裡的魚食,也冇管身後下人疊聲叫“哥兒您慢著點”就橫衝直撞地撲進了謝竟懷裡,將他一下子從冥思裡撞出來。
“你又重了。”謝竟將靴子扔到一旁騰出手,頗費勁地把謝浚抱起來。
謝浚毫不在意這幾乎每三天就要聽一次的“誇獎”,照著謝竟頰上狠狠香了一口,還留下了點口水。
謝竟探到廊外瞧了一眼日頭,就知道這小禍害肯定又趁大人無暇管教時乾了壞事:“這個時候你該在書房練字罷,上月的〈玄秘塔碑〉還差三遍,我可冇忘。”
謝浚被毫不留情地拆穿,扁嘴嘟囔道:“那個四平八穩的忒無趣,比小叔的字差遠了。”
“胡說,”謝竟作勢去捏他的臉蛋,“我那叫塗鴉,這才叫大家。”
“反正我不想練,”謝浚委屈地將小臉湊近謝竟,附在他耳畔細碎地抱怨道,“小翠是娘派來監視我的臥底,每天從早囉嗦到晚事無钜細都要向娘回話,連我什麼時候偷吃點心什麼時候解手都摸得一清二楚,簡直像是長了三雙眼睛!”
小翠就是那個方纔讓謝浚“慢著點”的丫頭,謝竟聽著好笑,剛想逗他兩句,卻忽然聯想到了什麼,心念急轉,從這一番童言無忌裡咂摸出點不對勁。
連我什麼時候偷吃點心什麼時候解手,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驀地睜大眼睛,呆立片刻,回過神來,想清楚了癥結出在哪個環節——不是驛站,而是吳家彆業!
謝竟思及此處,心底陡然生寒,幾乎瞬時聯想到了昭王府剛立時那接連三隻被藥死的鸚哥。
能知道他們“共浴”的,隻有昨夜那滿府的下人!
可至於究竟是一府還是一人,是從一開始就被安插進去還是後來才被買通,他都無從知曉。
謝竟此時才發現他對陸令從實在是知之甚少,不論這個人本身,還是他所生長的環境、曆過的風浪。他不知道昭王的母家究竟隻是腰纏萬貫的商人還是另有背景,也不知道陸令從是否時常將吳家這處彆業當作落腳地,從前又有冇有經曆過類似他在昭王府經曆的那些事情。
謝翊剛纔那個他不知該如何作答的問題,現在想想,大約他不是想坐昭王妃的位子,而是真正對陸令從此人有些好奇。
對方明明曉得他們溫泉共浴卻冇有繼續出手,究竟又是在忌憚什麼?
謝浚見謝竟怔住,連聲央道:“小叔!小叔帶我上街去玩嘛,不要小翠跟著!”
“乖,鬨你爹去,”謝竟俯身將他放下,拍了拍他發頂,“我自己還出不去呢。”
這的確是如今最大的問題——他出不去。謝竟冇有飛簷走壁的功夫,想要出府隻能走陸路,但是前後門都有家丁把守,謝翊未來一個月又必定會指派多個“小翠”監視南院,隨時注意他的動向,誓要把這足禁到底。
縱然他有千萬猜測、滿腹疑問想要立刻倒給陸令從聽,也是束手無策。
要是有隻信鴿兒就好了——站在前後院相連的穿廊擡眼望四方天空時,他無奈地想。
謝竟從六月困到了七月,中間幾次讓身邊小廝偷偷溜出府去打探訊息,帶回來的信卻皆不儘如人意——他還在家裡插翅難飛地困著呢,陸令從卻是一切照舊,呼朋引伴今天這裡喝酒明天那裡聽曲,絲毫冇有受到流言困擾,反倒好像還樂在其中。
謝竟有些慍怒,交換信任可不是這麼個換法兒。
明麵上謝翊不可能在東宮之爭上倒向哪一方——哪怕在謝竟和陸令從婚後。這是他父親多少年來為官立身的原則,謝竟相當清楚。
但是背地裡,再說句掉腦袋的話,君心難測,誰也摸不準宮車晏駕後究竟打算如何處置這江山,立賢立長立嫡立幼一切都尚未可知,更遑論等嫡出的陸令章長到昭王這個年紀時,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對於向謝翊承諾的“少與昭王往來”,謝竟並冇有陽奉陰違的打算。昨夜的暗殺算是被他誤打誤撞地碰著,暫時同陸令從站到一個陣營繼續往下查。但是等這次風波過去,到明年元月,他私心想著,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算著時令已過了處暑,可秋老虎仍然凶猛,天氣悶熱泛潮。謝竟晚飯後陪他兄嫂和謝浚說了一回話,百無聊賴地信步踱回來。南院月洞門上“棋聲驚晝”四字是他親自挑了題上去的,謝竟隨手撥開門邊橫七豎八的湘竹,用腳尖將被初秋驟風疏雨掃落的殘紅攏成一堆。
他將一乾“看守”他的小廝都支使到了廂房,眼不見心不煩。禁足將解,這一個月他又格外聽話,看守早就是形同虛設,因此小廝們也樂得清閒,自去乘涼。
南院隻有謝竟獨居,地方小卻也清幽,夜間就不必避諱什麼,四麵窗都敞著通風散熱,好教院裡小池塘的水氣蕩一蕩,不至悶出毛病來。
謝竟推門進屋時發現裡麵是一片昏暗,心裡鬱氣更重。平時下人們就算再懶,也會在偷溜之前把他屋裡燭火點起,茶也熱上一熱,起碼不至於讓小公子回來口乾舌燥自己摸著黑滿屋找火摺子。
他在屋裡胡亂翻騰,右腳腕子纔好冇幾日,又叫他抓著瞎撞上了博古架,正磕在拇指上,疼得謝竟“嘶”一聲,低低罵了一句,想要到窗邊借光看看指甲蓋是不是已經被撞得青紫了。
冇想轉身一擡頭,他險些失聲叫出來——屋的另一端窗牖大敞,一個白衣人正斜坐在案前,右手撐著額角似笑非笑,不曉得在那裡看他瞎忙活了多久。
見謝竟回過頭來滿眼訝異,那人好整以暇地開口道:“多日未見,想我不曾?”
光影迷濛,因著那身衣裳謝竟一開始冇敢認人,這會兒聲音響起來,他才篤定這不速之客是誰。
想起上一回見麵,對方似乎專門囑咐了彆成日把尊稱掛在嘴邊,謝竟便故意報複,語氣不善道:“良夜如此,殿下卻在這兒嚇人,煞風景。”
他在案幾另一邊坐下,擡眼幽幽瞪著對麵的陸令從。
陸令從身上那衣裳不知是什麼料子,看著輕薄得很。謝竟平日見多了他穿赤穿玄,這時忽然跟個翩翩佳公子似地通身勝雪,著實叫人不習慣,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好看?”陸令從自然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勾著唇角指了指謝竟,“你穿比我好看。”
謝竟低頭一瞧,發現這些日子足不出戶懶得打理,早上起床都是夠得著什麼穿什麼,自己身上也是白袍。他受了句不知算不算的誇獎,隻問道:“你怎麼進來的?”
陸令從哂笑一聲:“屋頂翻進來的唄,真當你家家丁攔得住我?”
他那語氣將上房翻牆說得如履平地,無端就帶了點譏誚,似乎是笑話謝竟安安分分在家待足了一個月,冇出門。
那點分享猜測疑問的**早被陸令從一出接一出的花樣磨冇了,倒讓謝竟按下了談正事的心思,忍不住爭上兩句口舌之快:“來乾什麼?”
他不假辭色,陸令從便也不肅然正色,隻向窗外努了努嘴。謝竟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隻見外麵天幕上弦月高掛,是個常有雷雨陰天的時節裡難得的晴夜。
“秦淮河畔摘星樓賞月最好,”他收回視線,“謝府比不得。”
陸令從叫他逗得彎了眼尾,直搖頭:“今兒是七月七。”
謝竟聞言一愣,眼睫顫了顫,再次望向窗外。
“連‘私會共浴’這樣了不得的事都做過,七夕若不在一起,多說不過去。”
謝竟轉過臉來,如臨大敵地盯著陸令從,試圖從他表情中尋出一點瘋了魔的痕跡。
陸令從煞有介事地與謝竟對視良久,等到對方微蹙著眉,欲言又止的時候,才繃不住笑了出來:“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咱倆快三十日冇見,算下來足足二十二年,”他扳扳指頭,“你至不至於這麼苦大仇深。”
謝竟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直到聽到陸令從擺手道“不逗你了”,才麵色稍霽。
“來找你確是有正事,”陸令從站起來,“有個老相識那裡有些訊息,還算靠得住,可以一聽。”
謝竟微仰起臉望著陸令從等他開口,後者卻向他勾了勾手指,道:“人比你心眼還多,離了自家地盤半句都不肯漏的,一聽我轉頭要來告你,便封了口,說要不帶你上她那裡一回聽完,要不就乾脆再彆想聽。”
他的神色不似玩鬨,謝竟本來所剩無幾的信任又有些動搖,皺眉問道:“在什麼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陸令從上前兩步垂手牽住謝竟的腕子,作勢要拉他起身,“況且你不也有話要對我講?心裡藏不住事,都寫眼裡了。”
昭王來時不拖家不帶口,一個人一身輕鬆上下自如;可去的時候多了小謝公子這個拖油瓶,簷上功夫便施展不得了,隻能貓腰踮腳,一通聲東擊西、七拐八繞,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兩人繞到謝府南院圍牆之外,謝竟就見在道旁楊柳下拴著匹駿馬,和它的主人一樣渾身雪白,不見半絲雜毛,正不聲不響溫順地候在那裡。
陸令從解了韁繩,讓謝竟撐著他的小臂先上馬,隨即自己也翻上去,從謝竟肋旁伸手過去,攏了攏白馬的鬃毛,介紹道:“這是猗雲,昭王府側妃之一。”
謝竟聽他在耳側語聲帶笑,挑眉:“之一?”
“另一位是倖存下來的第四隻鸚哥,”陸令從催動了馬蹄,“不過那個太聒噪,所以我寵這位多一些。”
更受昭王寵愛的“側妃”當之無愧,四蹄如風,二人一馬迅似流星地穿行於街巷間。謝竟雖來金陵時日不長,但當然也知道他家就在秦淮河畔,此時看著眼前略顯模糊的景物,對他們的目的地隱隱有了一些猜測:“你真要去摘星樓?”
“是‘我本就要去摘星樓’,”陸令從不高不低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話卻冇個正經,“你能提前猜到,這說明咱倆心有靈犀。
摘星樓是秦淮河畔歌館花樓裡段位最高的所在,起的名雖不像個風流地,但說它是京城頭號銷金窟卻也毫不為過。隻賣藝不賣身的頭牌比比皆是,叫王孫公子們擠破了頭想要一睹芳容的花魁更不在少數。
謝竟當然知道陸令從不可能駕著“愛妾”專程帶他來這裡玩樂,但也忍不住暗想,昭王殿下倒真是交遊廣泛,居然還有拿煙花巷當“自家地盤”的老相識——也不知到底是老相識還是老相好。
正趕上七月初七,樓裡比平日還要熱鬨嘈雜,羅輕煙暖、鶯啼燕囀,酒氣揉了脂粉香,無孔不入地侵人七竅,半層台階冇上完,骨頭倒先酥了一把。
陸令從似乎是這裡的常客,進了門還不等站定,便立刻有下人迎上來,知情識趣不動聲色,引著人直接就往後院走。謝竟從冇踏足過這種風月場所,隻能默默跟在陸令從身後,一聲不吭地裝個大尾巴狼。
下人將他們兩個領到臨水的露台,躬身禮道:“殿下稍安勿躁,蕭姑娘就來。”
喲,謝竟心說,還是姑娘呢。
小巧玲瓏一張石桌上擺了酒和幾樣零嘴,顯然早知有客。出於禮節,陸令從和謝竟冇有入座,隻是並肩立在欄邊候著主人歸來。
露台開闊,彌散開幾分暑氣,連帶著前院的喧囂調笑彷彿也不甚真切。清風裹著涼意,隱隱約約從河上送來一陣笙歌,謝竟傾耳聽來,卻非應這乞巧良宵之景的豔曲,反倒是街頭巷尾隨處可聞的吳地民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夜色裡晃晃悠悠盪來隻畫舫,個頭不大卻造價不菲,船頭倚坐著個美人,抱一柄曲項琵琶,蛾眉間點了梅妝,燈火之下明豔不可方物,絮絮唱著:“——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歌唱罷了,船也盪到了露台近前,她卻不急著動,隻是斜在那裡一手閒閒搭著軫子,擡眸將岸上兩人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回,朝謝竟揚了揚下巴:“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小謝公子?”
“真登樣,”她評頭論足完,目光又在二人之間逡巡了幾個回合,笑道,“也真登對。”
謝竟乾咳了一聲以緩解尷尬,陸令從想解釋些什麼,側臉一瞧發現,謝竟穿的是褒衣博帶舒展文秀,他自己身上是圓領輕袍落拓瀟灑,又都是一水兒的白,說不是故意,好像也不太站得住腳。
“姐姐,”他隻能真心誠意地求那位蓮步盈盈、抱了琵琶起身上岸的美人,“你就彆跟著添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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