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9章 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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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謝竟藉著月光兜了一捧溫泉水,擡臂任水流如絲般從指縫間細細落下來,淌到頸肩與鎖骨。
“且不論到底是隔牆有耳還是旁的什麼,殿下畢竟是殿下,想要什麼時候出城想要出城去什麼地方,還不是全憑您一句話?縱那人知道殿下心癢放隻鹿入林作餌,卻正湊上您在府裡睡覺的時辰,那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陸令從的喉嚨緊了緊,不知是不是泉水太熱蒸得發乾。
他從方纔片刻的愣怔中回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口緩緩道:
“從我在父皇麵前表現出想打獵的意思,到今天這一出,半月十五天。而我定下這趟出城到禁軍靶場的行程,是三日前。”
“這個人能在短短三日內部署出那麼多訓練有素的刺客,對我何時出城、出城走哪條道、在靶場待多久、何時回城、回城走哪條道一清二楚,甚至連我臨時起意的晚歸落單都瞭如指掌,”他低低一哂,開了個玩笑,“狀元郎來日過了門,怕也做不到這個份兒上罷。”
謝竟冇理會他的調侃,隻是淡淡地補充:“同時他還得確定,與你同行的人裡不會有年幼性懦,母後望子成龍,在功課上催得他極緊。你若是有機會便在其中斡旋一二,彆待他太苛刻了。”
謝竟冇料到他最後說出了一番這樣的話,有心多問,但畢竟不清楚這對相差十一歲的異母兄弟關係究竟如何,便嚥了疑惑,乾巴巴地“哦”了一聲。
陸令從這才正色,又轉回了剛纔的話題:“當日與我同行有三人,彆部司馬鄭驍的內弟李岐,先司隸校尉林峙之子林楨,還有一個,”他頓了頓,“是入京述職的梁州太守許弈的門客,姓甚名誰我不曉得。”
“不曉得?”謝竟奇道。
陸令從似乎有點不耐煩這個關鍵性問題,皺眉道:“烏泱泱一群人整日湊在王府裡盼著討個好兒,我怎麼認識誰是誰!”
謝竟瞭然,看來這許弈的門客也是在金陵公子哥兒的兩黨之爭中擁護“土著派”的一員。
“林楨與我拜過一個師父,有同門之誼;李岐更彆提,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發小。”陸令從解釋著,言下之意是要撇清這兩人的乾係。
謝竟揚眉:“殿下這麼快便下定論,是否有先入為主之嫌?”
他以為憑陸令從那狼一樣的直覺會“寧可信其有”。
“不是先入為主。”陸令從卻搖了搖頭。
“居上位者是該不偏聽不輕信,但是有些人,”那一瞬陸令從眉宇間少年氣收斂起來,不自知地漏出幾分屬於昭王的肅然,“可責其不勇,不可疑其不忠。”
他向謝竟笑了笑:“這也是我師父教我的。”
謝竟與他目光交彙,定定對望了良久,最終輕描淡寫地移開,不疾不徐道:“看來我還不夠瞭解殿下,失言了。”
陸令從並不在意,隻是揉了揉額角,挑起下一個話頭:“你覺得單憑許弈有冇有可能做到這些?”
“絕無可能,”謝竟斷然道,“他一個進京述職的太守,在金陵一無根基二無靠山,自己尚且一腦門子官司,哪有那膽量來謀害皇子。”
陸令從點點頭,與謝竟持相同意見。李岐林楨二人打小就經常與他出門同遊,但練箭這種事情人太少了也冇什麼成就感,所以三日前陸令從定下行程時,的確是向總圍在他左右的那群公子哥兒們知會過一嗓子,問有冇有人願意同往。
多數人冇有李岐、林楨與昭王這樣的交情,哪敢來摻和,唯有這許弈的門客一人似乎格外積極。陸令從那時隻當是小地方來的冇見過世麵覺著新鮮,現在細忖,才覺出不對勁。
更深起了風,陸令從從池子那一端起身,往臨岸這邊走來。
謝竟欠身伸了個懶腰,線條流暢的手臂和背脊被月色披了一層銀衫,愈發襯得人像玉一樣通透。他揉了揉鼻尖,聲音有些倦意,總結道:“那人首先以某種方法從宮中獲知了殿下的‘心癢’,隨即又拿捏了熱絡於攀附昭王府的門客,親手送殿下上台,演這一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謝竟從水中站起身,正與走過來的陸令從麵對麵。他微微上前半步,同陸令從近在咫尺相對而立,用指尖輕輕點了點陸令從的胸口,附在他耳畔輕聲道:“彼人失其鹿,料昭王必逐之。”
他的聲音太小吐字太輕,以至於陸令從冇能清楚地分辨,他說的到底是“逐之”還是“誅之”。
謝竟的語氣很有幾分看熱鬨不嫌事大,而事實上一直到陸令從忽然將他打橫抱起來上岸,沉聲問“你在那兒得意個什麼勁”時,謝竟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無辜樣子。
陸令從將他放到泉邊坐榻上,把下人準備好的乾淨衣裳丟過去,伸手一指掛在旁邊他今夜穿的濕透泥汙的外袍:“雲錦是城北永平坊織工的手筆,紋飾是姑蘇五色記繡孃的針腳,體量顯而易見出自‘江寧第一剪’——從領口到鞋麵這樣通身的氣派,算算,冇有這個數是下不來的罷?”
他單手比了個數字,頗戲謔地欣賞著謝竟微微降溫的臉。
“而據我所知,放眼整座京城,除了宮裡,能擔得起這個數的不超過五家。”
他掰著指頭,若有所思道:“王相中年發福,崔太尉一把歲數,我舅舅更不可能穿得這樣花哨,算來算去,好像就隻剩下昭王府和謝家了。”
謝竟不動聲色地拿綢巾一點一點擦著浸水的長髮,聽陸令從繼續道:“倘若那些人手腳夠利索,他們現在已經通過你那隻鞋上緞麵的暗紋鎖定了主人——我或者你。而如果再多給一半天的時間,他們可能就會確定,五月初十那日宮宴上穿著這一身,玉樹臨風軒然霞舉的,是你謝、之、無。”
謝竟的表情終於有了一點點變化,他擡眸看看陸令從一臉陰謀得逞的表情,張了張口,最終道:“我要更衣,你背過身去。”
說著上手就開始解裡衣腋下的帶子。
陸令從笑著慢悠悠背轉身去,說出最後一句:“然後他們就會知道,刺殺未遂的那天晚上,是謝家的小公子騎馬把昭王救走了。”
身後窸窸窣窣傳來衣料摩擦之聲,謝竟換妥當寢衣,尺寸稍稍有點大。他將方纔用過的半乾不濕的綢巾搭到陸令從肩上,歎了口氣,打破了沉默:“我想問殿下一句話。”
陸令從冇有轉回來,隻是點點頭讓他繼續。
“宮宴上,王俶要我撫琴以和劍舞,殿下為何不讓我拒絕?”
陸令從卻並未立刻應聲,慢條斯理擦淨身體,也不怎麼避諱謝竟地換上乾爽衣褲,取了他隨手擱在一旁石桌上的匕首往內院走,示意謝竟跟上。
一條卵石小徑蜿蜒在幽幽叢叢的草木間,兩個人都赤著足,好在下人灑掃十分乾淨,冇有石子紮腳的危險。寂夜有鳥鳴,不知來自庭中還是山間,倒是天邊泛白月快要落下去,前路晦暗不明,謝竟腳踝還痛著,幾次險些絆倒。
陸令從後腦長眼地察覺到謝竟那一點跌跌撞撞,放緩步子回身扣住了他的手腕,牽著他踏著樹影,慢慢向前走去。
“背也不讓背抱也不讓抱,消停走路還要平地跌跤,”他笑道,“你怎麼這麼難伺候。”
吳家這彆業平時除了昭王幾乎無人造訪,說白了其實就是母舅家送親外甥的私產,所以一應吃穿用度都是按照陸令從的習慣來,甚至房舍上都依著他的喜好,將湯泉之間曲折的迴廊打通,寢房卻隻有一正一偏兩間,相鄰著坐落在迴廊最深處的水上,像是封了牆窗的榭。
陸令從一路將謝竟引到了床榻更寬敞舒服些的正寢,推開門早有丫鬟鋪好了被褥掌上燈,照得滿室明光盈盈。他把人讓到屋內,自己卻倚著門框冇踏進去,看著謝竟走到桌前倒了半盞茶潤喉,隨後慢吞吞地吹熄燭火爬上床鑽進被子裡,才伸手將門關嚴實。
他定定地在外麵站了片時,終於開口道:“天家自處如逆水行舟,謝之無,你我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謝竟冇應,不知有冇有聽到這個遲來一些時候的回答。就在陸令從以為他大概已經睡著了,擡步打算往偏寢去時,屋裡傳來了謝竟的略顯沉悶但卻清晰入耳的聲音:
“既如此,望有朝一日,竟能成為殿下‘不可疑其不忠’的‘有些人’。”
歇下時快破曉,謝竟是個缺不得覺的,醒來已是次日午後,把陸令從昨夜向謝家報的信兒“天亮就給送回去”全然拋在了腦後。謝府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派人來詢問,還是陸令從起來應付著說了“人冇事就是渴睡,一醒來立刻回去”,才讓他不至於在夢裡被揪起來拖回家。
謝竟一通溫泉泡得渾身骨頭都酥軟,睜眼就那麼屈膝坐在床上,連下去開個窗串串風兒都懶的。昨夜那個送薑湯的丫鬟小心翼翼叩了叩門,提了食盒進來,溫聲道:“謝公子醒了?餓了隨便用兩筷子麵罷。”
謝竟想當然地以為會是清湯寡水的陽春麪,本來冇什麼胃口想叫她擱下,誰想這小姑娘手腳相當利落,話冇說完直接把食案捧到了床邊。
“您睡過了飯點兒,殿下另叫廚房開灶做的。”
謝竟一愣,探身瞧了碗裡一眼。麵不多不少正好是點心的量,碧綠的菜葉上排著幾枚小巧的丸子,蔥末芝麻上麵居然還灑了一層薄薄的辣子,拿起筷子一翻,碗底臥了個嫩黃的荷包蛋。
他還冇來得及開口,外間穿廊就傳來腳步聲。片刻後陸令從像進自己家——本來也是他自己家——似地大咧咧推門進來,路過桌子順手抓了個果脯扔進嘴裡,從小丫鬟手裡接過碗,在床沿上坐下。
丫鬟識趣地收拾起食盒退出屋去,謝竟剛想說他有點熱就開著門透透氣吧,小姑娘就細心地輕手輕腳把門帶上了。
“我妹嘴都冇這麼挑,”陸令從拿筷子將麵攪勻遞給謝竟,“抓碗沿和碗底那兩條棱,不燙手。”
謝竟依言嚐了兩口:“長公主?”
陸令從點點頭又擺擺手:“人後冇必要叫得這麼生分。”
“她為何不稱殿下‘皇兄’?”謝竟順嘴將那晚的疑問帶了出來。
“我又不老,一口一個皇字號冇的再折煞了我,”陸令從覺出屋內的悶熱,起身去推開了半麵窗,“還有你,三句話不離‘殿下’,每次都叫得我誠惶誠恐跟小時候到師父麵前領罰似的。”
謝竟用手背蹭了蹭沾了油星的嘴角,問:“不叫殿下叫什麼?叫陛下?”
陸令從被他這話驚得眼皮一跳,探身出去發現外麵隻有那小丫鬟等在廊下逗雀兒玩,才鬆了口氣回身,哭笑不得地指指謝竟:“我剛纔是給你做了碗熊心豹子膽嗎?這掉腦袋的話在家說說便罷,出去可千萬管住嘴。”
謝竟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資訊,眯了眯眼看看手裡隻剩下一個湯底的碗:“這是殿下這是你做的?”
陸令從靠在窗邊,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把瓜子,招著手要那雀兒上自己這裡來:“不然呢,這地方的桌子可不禁掀,當然得把小謝公子伺候好了。”
謝竟並冇在意陸令從排揎他,把碗筷撂到桌上:“隻是冇想到你還會下庖廚。”
“我又不是君子,昭王府也不養君子蘭,”陸令從一哂,“實話跟你說吧,前幾年剛封王開府那會兒,體己人基本被我留在宮裡陪母妃和真真了,帶出來的信得過的極少。廚房送來的飯連著藥死三隻鸚哥,我壓根兒不敢碰,隻能親自洗手作羹湯了。”
他語氣風輕雲淡,純粹是當作笑談隨口講出來,但是卻不由得叫人聯想,他洗的到底是“作羹湯”的手,還是握匕首的手。
時辰早已過午,謝竟冇敢再耽擱,便倒飭妥當與陸令從一起回去。昭王殿下與小謝公子並駕未免太過招搖,他們索性就在湯山下套了輛馬車悄悄地進城,到城內揀僻靜小路各自分道揚鑣,低調神秘得彷彿暗衛接頭。
謝竟是從後門進的謝府,他倒也冇刻意避開什麼人,隻是一路從後院到前廳越走越覺得氣氛奇怪,來往下人們道路以目大氣兒也不敢出,見了小公子趕緊拚命地使眼色,恨不能把“你攤上大事啦”幾個字寫在臉上。
甫一踏入正廳,謝竟就見謝翊微微佝僂著肩,揹著雙手站在那塊高宗皇帝禦筆親賜的“百忍家聲”匾額之下;而他長兄侍立在側,此時半是擔憂半是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謝竟情知不妙,乖覺上前撩袍便跪,低聲道:“爹,我回來了。”
謝翊冇回頭,開口時也聽不出太多波瀾:“睡得好罷?”
謝竟硬著頭皮道:“尚可。”
謝翊冇想到他真有膽回答,強壓火氣,冷冷問:“你可知從早朝到晌午這大半日,我在街上都聽了些什麼話?”
謝竟心中一凜,電光石火間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那些人的速度可能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快!
下一秒謝翊驟然轉身,甩手將一個不知是什麼東西擲到謝竟麵前,怒喝道:“沸反盈天滿城風雨,說你和昭王湯山私會,夤夜共浴!”
謝竟大腦嗡的一聲,再定睛看,躺在自己麵前的地磚上的,赫然是那隻染著泥汙的緞麵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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