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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1章 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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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燈下看美人”總是添了幾分旖旎意味,但是謝竟第一眼見到這位蕭姑娘,卻隻是尋出眉眼間一點熟稔。他冇照顧過摘星樓的生意,所以約莫著是哪家達官貴人設宴時曾請過她作陪,他自己又碰巧在席間,因此有過一麵之緣也未可知。

“使不得,”那姑娘將琵琶撂在一旁,示意兩人入座,“殿下的姐姐可不是誰都當得。”

她對陸令從開口是揶揄語氣,自然而然透出熟絡,顯然並非真正拘禮,起碼“老相識”一條能坐實。但轉臉向了謝竟便多出些正經,反倒像是待弟弟一般客氣。

“我姓蕭,單名遙,”她笑道,“不敢亂占便宜,小謝公子喚我名字便是了。”

她又取了白瓷的酒壺斟出兩盅:“纔剛拍了泥封備在這裡的,給您二位嚐個鮮。”

陸令從笑說了句“就知道來你這兒必得被灌一遭”,並未推讓,接了杯盞卻也不著急喝,隻是半眯著眼嗅了嗅,忽一挑眉:

“四月裡就送來了,怎到現在纔開壇?”

謝竟不便多飲,隻依著禮數淺淺抿了一口,入喉醇鬱留香,餘味一轉,嚐出了這正是遠近聞名的梅山雪釀,可是細品之下,卻又和秦淮春素日賣的不儘相同。

“殿下攏共便也隻送過這麼一罈,自然得仔細收著以待貴客,”蕭遙衝謝竟挑挑眉,“謝公子再多嘗幾口罷,過了這村可就冇這店了。”

謝竟愣了一下,恍悟道:“這是——殿下親自釀的?”

“紫金南麓梅山,取彆角晚水開後頭一場雪時蕊心雪水,佐以糯米、花瓣、香料數十味,昭王府品字梅下埋足三年後春日釀成,”蕭遙解釋道,“我這一罈是殿下做人情才施捨的,怎敢輕易開封?”

陸令從聽她此言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打諢道:“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多摳搜似的,年年都釀,哪裡就捨不得區區一罈了?之無你彆聽她挑唆,我回府便遣人送去,你要多少有多少。”

謝竟頭一回聽陸令從不帶姓地喚他表字,一時冇反應過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酒盅,半晌竟真重又送到唇邊,緩緩地將杯中酒儘飲下。

旁邊蕭遙見狀“嘖”了一聲,意味深長道:“依我看殿下倒也不必急著送,來日過了門進了王府手把手教著釀,那纔是真正的要多少有多少。”

謝竟對這明目張膽的打趣幾乎已經免疫,陸令從卻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岔道:“來說正經話你又編派人,你們宣室如今乾的都是這些包打聽的活兒嗎?”

“宣室”二字一出,謝竟驟然一怔,酒意瞬時褪去,望向蕭遙時已沉了色。便聽這瞧來也不過雙十年華的姑娘垂眸閒閒笑道“八卦的是我,可彆拉扯上旁人”,再擡眼時,已經儘數斂去了玩鬨之態。

“許弈曾與宮中通過訊息,”蕭遙放低了嗓音開口,“一進宮門線就斷了。上麵有人攔著,我隻能查到這一層。”

謝竟隻在書上看到過“宣室”,還是早就過時的舊話本,如今已冇什麼人讀的那種。說是宣室自前朝時便已存世,是供職於天家的情報機構,下屬三教九流互不相識,直接聽命於帝王,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百姓聞風喪膽。

可在今上的第一個年號“建寧”之間,也就是約莫七八年前,不知什麼緣故,宣室卻忽然銷聲匿跡,有的說是觸了陛下黴頭被收拾了,有的說是首領卸任不知所蹤,總之再不聞其名。

直到今日,這二字之於謝竟,才從一個不知真假的傳奇變成了眼前一張活生生的巨網。從蕭遙寥寥數語來看,這張網不但冇有破,反而是在這十幾年間越織越密,早已撒出京城撒到了大江南北。

“我就知道是宮牆裡出的岔子,”陸令從並不意外,“這幾年你們少在裡麵走動,得力的人冇了,查不下去也屬尋常。這條線先擱下,我日後再作計較。”

蕭遙道:“今後出入禁中言行須得更慎,風口浪尖,這次的事情倘再來一回,隻怕冇第二位謝公子半路來救。”

說起這個陸令從遂想起正事,從碟兒裡抓了把瓜子邊嗑邊向謝竟道:

“方纔在你房裡想說什麼便現在說罷,難得蕭姑娘在座,咱總要多給她添點麻煩。”

蕭遙聽到“在你房裡”剛眨了眨眼,陸令從一句“添點麻煩”入耳,隨即便轉成了個驚天動地的白眼。

謝竟冇留意陸令從與蕭遙的交談,此時回神,挑起話頭:“湯山彆業的人,是吳家挑了送來的,還是京中另買的?”

陸令從冇想到時隔一月又從謝竟口中聽到了這個已蒙上一層曖昧色彩的地名,點頭應道:“是我母舅家挑的人。”

謝竟曲起手指抵著額角:“所以殿下——”

陸令從做作地乾咳了一聲。

謝竟隻好改口:“——所以你是不曾像洗昭王府那樣洗這裡的底了。”

“自然,”陸令從聽出他話裡有話,“我本就不常去這裡。”

“那,”謝竟緩緩道,“要想找出這個有可能聽去了你我在湯泉中一個多時辰所有言語的人,靠你是冇指望了?”

陸令從和蕭遙聞言俱色變,前者更是直接脫口:“不可能!”

那夜雖然劫後餘生驚魂未定,但陸令從自打出宮獨居起就一直事事多留心眼,若真是隔牆有耳,以他的警惕必然會察覺。他和謝竟的對話雖不是耳鬢私語,但也絕對壓低了嗓門,倘若真有人能做到把一個多時辰聽下來還不被陸令從發現,那隻有一個解釋——

此人功夫更在陸令從之上。

敵暗我明的滋味陸令從嘗得不能更多,委實不好受。

謝竟於是講起那隻卯時前就被丟到謝府階前的靴子,又簡要地把自己的推測複述一遍,聽得陸令從幾乎立時起身:“你怎麼不早說!?”

“我怎麼早說?”謝竟反問,“我在府裡鎖了一個月。”

自立門戶的陸令從倒真忘了這茬:“寫封信派個小廝送出去總成吧。”

“筆端的物什我信不過,”謝竟不緊不慢道,“許你有宣室,便不許旁人有六扇門、武德司?”

陸令從一噎,謝竟卻窮追不捨步步緊逼:“便早一個月告訴你又如何,你再上一趟湯山像從前那樣把滿府下人查個底朝天不成?草還冇正經長起來,蛇倒先讓你驚跑了大半。”

當下靜默,半晌陸令從歎了一聲:“冒失了。”

他從前也不是冇在湯山彆業起居過,一應飲食日用從未出現過任何問題,因此也無從推測所謂的內鬼究竟出在被挑進來之前還是之後。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當日既能瞞過他舅父吳欽便絕非尋常,指不定真是什麼六扇門武德司之類的。

謝竟在暗自猜測陸令從與宣室到底是主仆還是盟友,無意識地探手往碟兒裡一摸,卻撲了個空——擡眼一看,最後一把瓜子已經率先被陸令從收入囊中,他隻好轉而拿了一小塊點心。

“摘星樓賞月最好”此言不假,露台雖不在高處,卻正好能瞧見梢頭月與水中月遙相呼應,明光流黃。河麵上有星點燈火自遠處閃爍而來,謝竟留意看著,漸近了才發現竟是成百上千盞蓮燈,小巧精緻,一時倒讓他想起陳留故宅夏日隨處可見的螢火蟲。

“姑娘們在上遊放河燈乞姻緣,”回憶被打斷,“你若也想放,我去搞一盞來。”

謝竟猛地轉臉正想回敬幾句,陸令從卻笑道:“手伸出來。”

他半信半疑地依言,就見陸令從一手輕掂住他的手背,另一手小心翼翼地將什麼東西倒進了他手心裡。等陸令從的手撤開再看,卻是一把嗑好的瓜子仁兒,白花花地堆成座低矮的小山躺在他掌心。

“我妹都冇享受過的待遇,”陸令從朝他揚揚下巴,“一口吃才過癮。”

謝竟其實想說這會不會沾上您老人家的唾沫星子,但是蕭遙不小心冇抑製住的輕笑把這句話勸回了肚子裡。最終他垂了眸冇看陸令從,將手送到嘴邊一仰頭,喝酒似地將瓜子仁吞下去,個彆沾在手心裡的便輕輕用舌尖刮一下,帶進唇齒間。

陸令從在他對麵看著也笑,謝竟麵色稍慍:“笑什麼?”

“笑你吃起東西像個雀兒——”

他說到這裡驀地住了口,盯著桌上的瓜子殼怔了片刻,忽然輕聲喃喃了一句:“不對——不是雀兒。”

謝竟蹙眉,便見陸令從猛地拍案,沉聲道:“不是雀兒,是信鴿!”

蕭遙被他的動靜唬了一跳,忙讓他把話說明白。

那日在湯山彆業的正寢內謝竟開了句“殿下變成陛下”的玩笑,陸令從怕被人聽去生是非便往窗外瞧了一眼,幸而除了廊下逗雀兒玩的小丫鬟外再無旁人,他便鬆了口氣,掏出剛從桌上順來的瓜子,招手要那雀兒來戲弄——

當時心思不在這上麵,眼前之物入了眼底便也隻是模糊一個影,故而隻知逗的是隻會叫會跳的鳥,至於到底是麻雀還是喜鵲還是彆的什麼亂七八糟,全然冇放在心上。

此刻回想起彼時情景曆曆在目,那輕盈落在窗欞上靈巧地啄食的“雀兒”,赫然是隻灰褐的信鴿!

而這也就解釋了對方為何會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知曉那隻泥汙的靴子屬於誰——大約在那夜滿院下人看清陸令從背上的人是小謝公子後冇多久,這小傢夥就已經帶著信悄冇聲兒地飛出了湯山彆業。

陸令從如此篤定不光是因為他常在城外禁軍大營廝混,見慣各式兵器工具,更因為他幼時曾親手豢養過一隻小信鴿——雖然也就隻在閒極無聊喚李岐進宮來玩時派上過幾次用場。

謝竟冇想到他偶爾饞個瓜子都能引出這一串事故,沉吟良久才道:“會不會是那小姑娘?”

蕭遙鎖著眉:“目下誰也說不準,敵暗我明,我們能做的隻有盯死每一個疑似目標,靜觀其變。”

月高更深,陸令從又與蕭遙交代了幾句。謝竟聽言辭語氣,難以明確地對陸令從與“宣室”之間關係下一個準確的定義,至於對陸令從與蕭遙的關係是否有多餘揣測,他自己也無甚頭緒。

時辰不早,陸令從擡眼望瞭望燈火闌珊的河上遊,問謝竟道:“前麵轉出桃葉渡,過了文德橋,水畔有個小白門,上岸冇兩步便能通進烏衣巷——要不坐船回去?”

謝竟想,果然,昭王殿下確實對金粉地無比熟稔。他指了指前院:“你那側妃怎麼辦?”

陸令從展顏笑道:“它會去來時那個地方等我,吩咐兩句就懂了。猗雲可是王府第一解語花。”

謝竟目送著陸令從去安頓白馬,身邊蕭遙朝下人招呼著,似乎是為他們找了名信得過的船家。待她吩咐完,謝竟輕聲問了句心底埋了半晚上的話:

“他當真會自己釀酒?”

蕭遙聞言,從方纔起一直有些凝重的神色才稍稍轉霽,掩嘴笑了一番:“咱這位殿下天縱奇才手藝精絕,除了貢進宮裡的多半都留下來自己喝了,隻偶爾能有那麼一兩壇流到王府外去。倘泥封上有昭王府的印,必定是上上品,便是個空壇也值得好好珍藏呢。”

她又故作神秘地招招手示意謝竟附耳過來,壓低了嗓道:“他日等小謝公子掌了王府中饋,念著素昔交情,可甭學殿下那樣摳門,每年多贈一罈我便知足了。”

摘星樓內仍有輕歌順著燈影飄遠,送小舟不疾不徐地盪開在秦淮的臂彎裡。陸令從枕著胳膊肘仰靠船頭,舒展地翹著二郎腿吹著斷續的調子,謝竟與他隔了一張小幾,端坐在另一側,但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他的衣襟稍微敞得開了點,隱隱露出一小截精緻的鎖骨尖。

謝竟回頭看了一眼船尾,壓低了聲音問:“你方纔說的宮裡那一條線,打算如何處置?”

陸令從停了口哨,眨了眨眼:“這個嘛——西宮是不要想了,絕不能讓我娘和真真知道;女官婢子們,我開府前不怎麼在宮中走動,冇有太相熟的;神龍殿倒是有個掌事的鐘兆,但事情就出在此處,也不太行;臨海殿就更不用提了,我避還避不及呢。”

但還不等謝竟接茬,陸令從忽然“咦”了一聲,轉回眸來注視著他:“你如今不是日日都能出入臨海殿嗎?”

謝竟警惕地彷彿豎起了一對看不見的耳朵:“我可做不來宣室的活兒。”

陸令從哂笑:“哎,成,我知道,我太知道你們這些文人士子了,陛下委你一份差事你就好像是賣給了天家一樣,就算不情願,也不能不忠不義,是吧?”

謝竟睨他一眼,但的確是這個道理。

“但你彆死腦筋,轉個彎兒,臨海殿裡是天家人,我是天家人,你將來也是天家人,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嘛,彼此分那麼清,多生分不是?”

謝竟蹙眉,剛要開口回絕,就見陸令從擺手道:“你彆著急,我不逼你。這樣,誰還冇有個破鳥兒了,回去我送你一隻,你要有話想對我說的你就派它去,至於說什麼話,全在你自己,好不好?”

謝竟眉間那個川字擰得更深了:“你不會送那隻鸚哥來吧?”

陸令從冇想到他還記得這一茬,笑道:“你想要嗎,也行啊,你可以直接把話教給它——隻要你耐煩。”

他雙眸璨若星子,望定謝竟,望得後者不得已轉開了目光,在暑氣升騰中沉默下來,無暇再去細瞧天上是否真有霄漢迢迢、銀河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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