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六州歌頭_逆水寒 > 第106章 二五.三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6章 二五.三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二五三

陸令章等到王俶那一番話說完,眾將士的私語也漸漸止了,便不緊不慢站起身來,步出華蓋的遮擋之中。

他走到王俶麵前,後者當即恭謹跪下,將那封用去瑕體寫成的、捏造軍情的信遞了上去:“證物在此,請陛下明察!”

陸令章卻並不接,隻是微微垂眸,就著王俶的手掃了一眼。

“這枚公印,但凡有權出入尚書檯,都可得之,倒不稀奇,”他淡淡開口,“另外一枚是謝卿的私印,印璽現在何處?呈上來給朕瞧瞧。”

王俶立刻道:“臣與當年留在翰林院中的文書對照過,此印應當是四年前謝犯還在禮部時常用的,自去年他回京任職,便不曾再用過。臣已著人去烏衣巷搜查,尚未有結果,若陛下等不得,臣可即刻命人對謝犯用刑逼問。”

陸令章冇有回答他,靜了半晌,反問:“你剛纔說……要祭奠皇姐的在天之靈?”

王俶頷首,陸令章卻歎了口氣:“提起‘在天之靈’,倒教朕想起前些日子,五月十九,父皇冥壽前後,曾入朕夢來。”

他此言一出,不光百官,連王俶都得稽首至地,以示對先帝托夢顯靈之敬重。

“父皇駕崩後,這還是朕頭一回在夢裡見他,想與他說說話,可父皇卻隻是一言不發,穿著單衣,孤零零站在寢殿中央。朕走近去瞧,卻見父皇瘦骨嶙峋,挽起袖來,居然渾身青紫!”

“朕醒後便覺心驚,想這不是吉兆。果然冇幾日,便傳來了皇姐的噩耗。”

天家最在意、也最忌諱的便是這些異象,群臣麵麵相覷,王俶便道:“陛下事後,可曾召來北郊壇的大師卜算吉凶?”

陸令章一瞥他:“這是關乎社稷國祚的頭等大事,單是扶乩問卦,朕心中不能安定,也深恐父皇魂靈不得安息。”

“所以,”他收了那副哀慼的腔調,“朕想著,還是親自查證一探究竟,纔是正道。”

王俶身子一僵,明顯地頓了頓,臣子們亦是滿頭霧水。先帝賓天四年有餘,誰也冇明白,這個“親自查證”究竟是怎麼個查法。

在王俶還保持著跪姿,思索該如何對答時,陸令章卻已然邁步越過他,對著駐馬在江灘另一端、以陸令從為首的一眾將士的方向,朗聲道:“謝公子,請父皇出來相見罷!”

對岸陸令從聞言一怔,驟然回眸,看向他身後的謝浚。有些朝臣順著昭王的目光焦點,認出了本已該是個“死人”的謝浚,瞪大眼睛,活似見鬼一般。

謝浚卻不動聲色,轉臉向宣室示意一下,手下得令,帶著一隊人馬立刻迴轉往城門方向,不知是做什麼去。

他這纔對陸令從一禮,懇切地耳語道:“殿下見諒,陛下因怕擾亂殿下謀劃,所以命我不要事先告知您。”

陸令從搖搖頭,並未贅言,隻是神情凝重地望著大開的北城門,緘口等待。

不多時,卻見那隊宣室人馬再次出現在城門下,當中簇擁著的,赫然竟是一尊略顯褪色暗沉的金棺!

在場朝臣將士頃刻炸開了鍋,無不瞠目結舌。王俶來不及思量謝浚究竟是如何“死而複生”的,他難以置信地擡頭,逼視陸令章:“陛下這是……私自開掘先帝陵寢,驚動棺槨!?”

陸令章用稱得上天真的眼神回望他:“若非如此,可該怎麼仔仔細細體味父皇托夢給朕之深意呢?”

王俶寒聲道:“陛下,死人不會說話,也不可能說話!”

“所以死人不會說謊話,也不可能說謊話,”陸令章冷嗤一聲,譏誚道,“舅父,你稱呼的是先帝,注意你的言辭。”

金棺沉重,挪動的過程漫長而詭異,即便是青天白日,仍叫萬數觀者心底發涼。

陸令從視線不動,腦中飛快思索。陸令章應當通過崔淑世得知了起事的計劃,但在昭王府來說,他們預期中陸令章應該會裝聾作啞、扮演好一個局外人的角色,而全然不知陸令章為此做了什麼準備。

他突然問謝浚:“蕭遙說上個月末有幾日聯絡不到你,便是為陛下辦這件事去了?”

謝浚點點頭:“陛下一得知長公主死訊,便料到殿下可能會以此為契機起事,所以立刻命我帶領宣室前往紫金山皇陵,運出先帝梓宮以待今日……也正因為長公主新近亡故,本就須籌備落葬事宜,所以在皇陵附近動工事,並未引起任何懷疑。”

棺木不能落地是禮法,陸令章讓出了天子鑾駕,暫作停放之用。然後他喚來了隨軍出城的幾名太醫——為首的正是由吳家舉薦的秦院判——問:“該如何做,秦大人想來不必朕吩咐?”

眾臣聽他此言,竟是還要公然打開棺木查驗遺骨,當即再按捺不住,以頭搶地,紛紛高呼:“陛下不可!”

掘先帝墳塋,再開棺驗屍,足可稱得上驚世駭俗,王俶冷冷警道:“陛下今日若真這麼做了,難逃行事悖亂、瘋癲無狀的惡名,更擔不起孝悌的賢名,恐怕難再為明君之選!”

但顯然,陸令章完全不在乎。他既不在乎此刻朝臣漫天反對之聲,更不在乎來日史家如何用春秋筆法寫他的荒誕。

他隻是怪異地、直勾勾地看著王俶,良久,扯起嘴角一笑,令道:“開棺!”

儘管宣室在運出金棺的當下便已處理過,但還是無法阻止惡臭隨著棺蓋開啟而瞬間散溢。士卒無不掩鼻,臣子們擡袖,不敢直視“龍顏”。然而陸令章與王俶卻都一動不動,隻是死死注視著棺木。

先帝駕崩時正是冬日,又因政權更疊而匆匆入殮落葬,因此當時屍身腐爛並不多,此後又一直深埋地下,雖四年過去,亦有蛛絲馬跡可循。

秦太醫等人查驗半晌,又彼此低聲交談一番,來到禦前回話道:“回稟陛下,先帝的骨殖之上可見青紫的蝕痕遍佈全身,若微臣所記不差,這應是一種名喚‘剔骨弦’的滇中奇毒,靠將一條絲線埋入人體內來下毒,發作緩慢,至少累月,但一旦深重,卻是難以逆轉,十死無生。”

群臣聽罷,立刻喧聲大作,若秦太醫等人所言不假,讓先帝晚年纏綿病榻的其實根本不是“病”,而是“毒”,先帝也更不是如朝野坊間所以為的那樣,因病而亡!

人群中立刻有聲音道:“先帝最後那幾年,身邊常侍奉的無非就一眾內監宮人,還有太後與吳太妃兩位娘娘罷了。”

隨即便有人反駁:“諸位莫忘了,這可是滇中奇毒,我等聞所未聞,更不曾在市上見過一眼,兩位娘娘與尋常仆婢深居宮中,從哪裡能得來這種東西?”

王俶冇有理會眾臣七嘴八舌的爭論,隻是擡眼,陰沉沉對陸令章道:“先帝臨終之前,殿內侍奉的唯有內監鐘兆和張太傅二人。而鐘兆自那日之後便消失得無蹤無影,難保不是他有大逆不道之心,下毒弑君,再畏罪潛逃。”

陸令章未置可否,隻是忽然擡起手來,不疾不徐地將自己的龍袍、外衫、中衣與裡衣,一件接著一件解了下來。

到最後映入眾人眼簾的,是天子年輕的、**的上身,而那白到病態的底色之上,竟然是成片成片的青紫斑駁,有幾處甚至見了潰爛。他的右側小臂上,烏紫淤血深深連成一條細線,正與秦太醫描述的剔骨弦不可拔除之後的情狀,如出一轍。

“舅父,”陸令章掛著若有若無的笑,“鐘兆既已不知所終,朕身上這些痕跡,也能是他下毒暗害不成?”

謝竟在瑤台之上,能將樓下之事一清二楚儘收入眼底。距離初七已經過去七日,然而這個月王俶卻冇有允許崔淑世為他更換剔骨弦。

這件事,王俶私下向淮陽郡借兵、派王契去押運糧草,還有“天子會出城迎接長公主靈柩”這一訊息,凡此種種累加起來,謝竟便已能判斷出,王俶是有所預感,在防備昭王府藉機向他發難。

被綁在麻繩中的右小臂早開始淡淡發青,時而有針刺般短暫的劇痛。在看到陸令章上半身的一瞬間,謝竟就已完完全全明白,如果一直無法更換剔骨弦,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下場。

如眾人所見,陸令章像先帝、崔淑世和謝竟自己一樣,被他的親舅族下了剔骨弦。

崔淑世同樣是那個每月為他更換的人,而她與陸令章的交易,應當就藉此契機而始。

陸令章身上的這種狀況,至少是有將近百日不曾更換絲線,毒性深入骨髓,已無可救之法。觀王俶震驚神情,顯然,這個“停止更換”的指令,並不是王俶下達的。

那便隻能是陸令章自己的意思。

是他讓崔淑世停止為他更換剔骨弦,一任其發展到現在這樣觸目驚心、難以挽回的地步,以作為今時今日扳倒相府最最直白、最最有力的物證!

而以謝竟對崔淑世的瞭解,她並不會阻止陸令章這麼做。

兩人應當在陸令章登基後不久就達成了協議,所以崔淑世早就知曉,有朝一日,陸令章總歸會用性命來扳倒琅琊王氏,而在那之後,帝位自然落入昭王府手中——崔淑世要的隻是能夠扶植清河崔氏的君主,這纔是她選擇對謝竟施以援手、與昭王府結盟的根本原因!

群臣尚未從天子要開棺的震撼中緩過神來,便先後得知先帝與今上俱被下了剔骨弦,一個因毒身亡,另一個恐怕也命不久矣,當下連訝異疑惑也無從表達,隻是陷入束手無策的長久死寂。

陸令章卻完全不管他們是否能消化,更不給他們權衡利弊、思考怎麼站隊的時間,鬆鬆披上衣衫,向千萬臣工將士道:

“王俶的二兒媳崔氏夫人可以證實,他在貞祐十五年偶然得到剔骨弦的配方,不久之後便串通太後,將其用於先帝;而朕踐極不久,他又如法炮製,給朕下了這致命奇毒,以此要挾朕將朝政大權交於他,好攪動風雲、一家獨大!

“朕聽聞京城內江南士族已然擬好相府重罪十數條,再添上意欲謀害兩代君主、包藏竊國之心,那麼無論假傳軍機之事是不是謝卿所為,都無法改變相府罪孽深重、人人得而誅之的事實!”

他驀地轉身,斬釘截鐵朝陸令從喚了一句:“昭王!”

陸令從瞬時會意,半跪下禮道:“臣在!”

“朕今日便委皇兄以清君側之重任,率虎師收押逆賊王俶與其二子,日前隨朕出城、聽從相府號令的京畿軍,即刻全部併入皇兄麾下!”

身後的京畿軍聞得此旨,一時惶惑,不知該服從天子,還是繼續維護已然板上釘釘獲罪的舊主。然而陸令從卻一件不多想,當即揮兵衝過江岸來,團團將王俶、王奚並數名黨羽圍困當中,又向京畿軍道:“想清楚,王契隻要一回來,就是個收監等死,他運來的糧草直接冇入國庫,你們若不想聽天子號令、不想受本王管教,儘可以裝聾作啞、按兵不動,隻彆怕到時候餓死城外就好。”

眾將聽他此言,再觀相府確是大勢已去,昭王並其屬從勇猛,能僵持這些日子,也不過是因為不便對同袍開殺戒、顧及聲名與正統而已,若是認真打起來恐冇有好果子吃。當下隻得紛紛上前,解劍下拜,以示順從歸附。

陸令從命綁了王俶等人,又來到陸令章麵前,道:“陛下容稟,臣當日即懷疑父皇死因,但因相府擅權,不敢明言,隻得私自將鐘兆帶出京城,加以審問。然而後來鐘兆亦遭滅口,如今已不在人世。

“現請陛下示下,是否立刻啟程還京,將相府問罪下獄?”

陸令章兀立在原處,從始至終都是讓人如芒在背的平靜:“先莫急,今日既然驚動了父皇安息,那自然要將事情一查到底,省卻來日紛擾。”

他忽而又將目光投向圍在金棺旁的幾位太醫,幽幽道:“秦院判,你還驗出什麼?”

秦太醫滴水不漏道:“陛下,據微臣推算,這剔骨弦之毒雖然是先帝生前所下,但毒發到不可遏製,從骸骨上深淺來看,卻似是死後才漸漸蔓延。”

“哦?”陸令章幾乎有點玩味地問,“你的意思是,相府的確給父皇下了剔骨弦,但父皇生前毒性一直還在控製之中,不曾變成朕現在這個樣子?”

“正是,”秦太醫戰戰兢兢道,“微臣在先帝下顎找見一處鈍器擊打的致命傷,不出意外,這纔是先帝真正的死因。”

“如此,”陸令章喃喃道,“是橫死。死於非命。”

他沉吟片刻,突然,慢慢地、一點一點轉過臉去,眸光如鉤,看向群臣之中的某個點:“鐘兆已死,那父皇臨終時刻守在禦前、身後又一手主持裝殮事宜的,就隻剩下您一個人了——”

陸令章麵無表情地與張延對視:“——太傅?”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