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7章 二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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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張延一步步從人群中走出來,麵色絲毫未亂,朝著陸令章緩緩跪下去,道:“臣忝得先帝委以重托,不勝惶恐。有一言本欲帶入泉下,然而相府的罪行既已昭彰,陛下又是一片拳拳孝心,到今日,隻怕也不得不說。”
陸令章盯了他片刻,卻擡手扶住他的肘:“太傅年高,平身罷。”
“謝陛下顧念,”張延站起來,不緊不慢道,“貞祐十六年元月的某夜,先帝忽然急召臣入宮,屏退左右,對臣講道——內監鐘兆截獲了相府密函,琅琊王氏急欲擁立儲君,先帝不許,於是王俶便與太後商議,要找時機給先帝下這剔骨弦。”
“先帝信賴臣,因此纔對臣開誠佈公,臣自然也要肝腦塗地、殫精竭慮。於是臣為先帝獻策,請先帝將計就計,任憑王家自以為成功下了毒,放鬆警惕。然後稱病以免打草驚蛇,假作日漸沉重,待將來掌握了相府悖逆的實證,再斬草除根不遲。”
“而臣之所以敢拿龍體去賭,是因為臣的妻子生前多病,久病成醫。臣遍尋良藥,曾在醫書上見過此毒的記載,也知曉如若定時更換淬毒絲線,並不會傷及性命。”
“先帝采納了臣的愚見,於是便如各位所知,貞祐十六年的元月十七,先帝忽然抱恙,一‘病’就是兩年。”
謝竟望著張延,麵色凝重。他甚至連“元月十七”這個日子都記得很清楚——就在那之前不久的除夕夜,他帶了兩個孩子偷溜出去玩,事後戰戰兢兢等宮裡降責冇等到,卻等來了先帝驟病的訊息,他當時還暗暗鬆了口氣。
然而謝竟卻總覺得,此時此刻的張延十分陌生,比之他相交多年、熟悉親近的老師,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幾天前——準確來說,是六月初九,天子率百官出城迎長公主靈柩的前一日,張延給他送了一封信,信上隻有一行來自史書的舊句:
“昔宣帝廢曹爽,引太尉蔣濟參乘,以增威重。”
謝竟讀畢,當即心下一凜。先世魏晉嬗代,司馬懿廢曹爽之時,便帶了曾手握禁軍達十四年之久的太尉蔣濟同行,用以增加威望與勝算,使三軍忌憚。
張延拿這句話提點他,是在旁敲側擊地詢問昭王府關於起事的安排與計劃,並且暗示,必要時可與他合謀,“以增威重”。
現在想來,不僅王俶料到昭王府可能會在此時發難,所以提前聯絡了程炆出兵,張延亦提前算到了昭王府會利用這個時機起事。
但謝竟那時陷於陸令真亡故的噩耗中,神思低迷,一來真的不知道陸令從的計劃,二來也冇有精力迴應。
而還冇等他來得及覆信致歉,變故已經發生了。
“到得貞祐十七年臘月,朝局動盪,王氏愈加跋扈,適逢謝傢俬藏藍田玉璽一案東窗事發,王俶審理此事,卻是以公謀私、濫殺無辜、肆意連坐,先帝便與臣商議,該到了收網的時候,決定待謝家定罪之後,便著手清理王家。”
陸令從雖早已料到先帝會有這種打算,但聽到張延如此坦蕩直白地把“狡兔死,走狗烹”說出來時,還是不禁反胃。
抄檢烏衣巷那夜,他入神龍殿覲見、廢棄謝竟,當時先帝的神情、言語和壓迫感都絕不似一個將死之人,他的確有過懷疑,但因太過荒謬,也隻得按在心中不提。
“先帝將佩戴多年的犀角扳指賜給臣,命臣以此物為憑證,機動行事,即可調動被相府操控的羽林二衛。為了迷惑王家,先帝甚至親筆擬好了遺詔,交予鐘兆妥善儲存,待他‘駕崩’便宣之於眾,一旦相府借遺詔弄權生事,立刻就有理由將其一網打儘。”
“然而,在謝家下獄後的聽罷,思索些時,反問:“照太傅此言,鴻臚寺應當也是見過父皇骸骨異狀的?”
張延有條不紊道:“剔骨弦蔓延開至少要五六日,所以先帝崩時,身上並無明顯痕跡。而凶犯所用為鈍器,所以先帝下顎並無顯著外傷,僅有內傷積淤,是以屍身上看不出,骸骨上卻能看出。鴻臚寺隻當先帝沉屙難愈,撒手人寰,自然不敢再行驗明屍身這樣的大不敬之舉。”
兩人視線交錯,誰也未退分毫,片刻後,陸令章忽然輕笑道:“看來,殺害父皇的凶手,一時是難查了。不過關於殺害皇姐的凶手,朕亦有些事情,要向太傅問上一問。”
張延旋即躬身道:“臣定知無不言。”
“方纔舅父要用刑來拷問出謝卿私印的下落,依朕來看,倒是冇有這個必要了。”
“因為那枚私印,”陸令章從袖中滑出一物,向四下揚手示意,朗聲道:“在朕這裡!”
眾臣嘩然,陸令章命內監將印鑒和那封信一併拿去,兩廂對照,給大家細細傳看查驗。
“幾日前,昭王世子進宮來見朕,說他看到了雍州太守何誥送回的那封偽造軍情、害死皇姐的信,而他知道上麵那枚私印的下落——四年前,謝卿獲罪被廢,離開王府時,把這枚印鑒留了下來。世子見物懷人,此後便一直將其隨身攜帶。”
“據世子所言,他將這枚印鑒藏在香囊中,連太妃、皇兄都不知情,四季未曾離身,每日檢查,亦從未丟失過。”
“如此一來,非得是可常常近世子之身、又不受世子防備之人,才能在需要時迅速盜用印鑒、然後又很快神不知鬼不覺地還回去,冇有讓世子察覺任何異樣。”
陸令章轉向張延:“太傅這些年親自教導世子學業,起坐常在一處,可謂儘心竭力。”
“那麼,”他目光沉沉,“既能自由出入尚書檯,又能近世子之身盜取印鑒,還能仿寫去瑕體到以假亂真地步的人,太傅可有什麼頭緒?”
張延一字一頓道:“陛下想要的答案,不已儘在這一問當中了麼?”
陸令章微愣,蹙眉:“太傅莫非是想要告訴朕,這軍機乃是世子假傳,監守自盜?世子今年才隻有十四歲!”
張延冷笑一聲:“年歲何妨,秦時甘羅十二而拜上卿,世子出生便有嘉瑞之兆,聰慧靈秀,德才兼備,京內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陛下方纔所言的三個條件,世子又有哪一點不滿足?
“印鑒由世子保管,自不必說;世子跟隨臣學政事問對之策,出入尚書檯是稀鬆平常,眾屬官早司空見慣;而去瑕體是世子生母的字跡,他想要找底本臨摹實在是再容易不過!臣曾在宮中蘭台世子書房內見過他親筆臨寫的去瑕體,物證鑿鑿,陛下若然不信,自可立即親去察看!”
謝竟與陸令從同時變色,後者瞬間拔劍出鞘,直指張延:“太傅慎言!我兒待太傅恭謹敬重,事如自家祖輩,太傅便拿這樣的無稽之談來嫁禍他區區一個少年?”
亦有臣子道:“太傅此言荒謬,世子自幼與長公主親厚,你如今卻說是世子置親生姑母於死地,教滿朝文武如何可信?”
陸令章倒麵不改色,隻是擡手製止了紛紛議論,問:“這枚私印既然一直不在謝卿手中,太傅又斬釘截鐵說偽造軍機之人是世子,那麼朕是否可以認為,謝卿的罪名,是可以洗脫得了?”
張延愣怔一瞬,點頭,篤定道:“是。”
陸令章便吩咐左右:“那就為謝卿鬆綁,好生請來禦前回話。”
鶴衛早就奉陸令從之命守在瑤台旁,此時連忙上去為他鬆了束縛,謝竟顧不得儀容淩亂和手臂上的隱痛,衝下樓去,甚至來不及與陸令從交換一個眼神,隻是顫聲對張延道:“……老師,假傳軍機的信出自您之手,是不是?”
張延不答,他語氣便愈發激烈:“那張向王家透露先帝藏匿真遺詔位置的字條,也出自您之手,是不是?”
方纔的敘述中,張延避重就輕地略過了遺詔真偽和先帝原本選定的繼任者究竟是誰,因此眾人甫一聽到他此言,都愕然地麵麵相覷。
陸令從見謝竟狀態不對,有失控的趨勢,便上前幾步,不著痕跡地站到能一臂攬過謝竟的距離。
而謝竟猶自一聲聲歇斯底裡地喊著:“鐘兆和丁鈺丁鑒是軍械案裡東宮舊臣僅存的親眷,是您救了他們,命丁家姐弟先後行刺昭王、擄走青兒,又與鐘兆合謀,盜藍田玉璽嫁禍謝家,老師,是也不是?!”
他錐心泣血控訴到最後,卻發現自己始終改不掉從十六歲起就時時掛在嘴邊的敬稱。
張延任憑謝竟逼問著他,良久,卻隻是寒聲道:“殺了他,都是為了救你。”
謝竟一恍惚,倉皇地退開兩步。當年在丁家故宅中,丁鈺對他提及幕後無名之輩要殺陸令從和陸書青的原因,轉述的就是這一句話——“那個人說,做的這些事,是為了救你。殺了他,都是為了救你。”
而現在,那個人親口把這句話說給他了。
正僵持間,忽見一名京畿軍探子飛馳而來,急告道:“稟陛下,淮陽守軍程炆已經帶兵趕到,現就屯軍對岸!”
將官們立時轉臉看去,遙遙望見江灘邊現出密密麻麻的士卒兵馬,飄蕩的軍旗上正寫著“程”字。
而隊伍最前端,為首的程炆馬前,似乎還孤零零站著一個人。
哪怕在場眾臣還一頭霧水,可陸令從和謝竟卻幾乎立刻就認出了那個身影——那是他們的兒子,本該早已被送出金陵的陸書青!
張延的聲音響起來:“陛下,世子偽造軍機、通敵叛國,臣已命淮陽郡守程炆將其扣押,聽候處置。”
話音未落,陸令從森然開口:“程炆是你的人!”
“何止程炆,”張延哂道,“建寧十二年軍械案中所有的東宮舊臣,都是我的人!”
“你並不想謀求皇位,”陸令章敏銳地審視著張延,“但你屢屢將矛頭對準天家人,行刺皇兄,綁架世子,殺父皇、害皇姐——太傅,你想要的是什麼?你們想要的是什麼?”
“我要什麼,我們要什麼,”張延喝道,“在場諸位,但凡是目睹過那場慘案的老臣,想必心中無一不清楚!”
他嘲弄地看著陸令章:“陛下還是太年輕,若今日有命回宮,儘可審一審王相,問一問太後,當年被蘭陵蕭氏挾持的一百多口東宮舊臣之親眷,最後是什麼下場!你的父親,母親,舅族,祖母,並你陸氏江山倚仗的所有這些門閥士族,究竟都造過什麼慘絕人寰的殺孽!”
程炆顯然冇有張延這般的魄力,劫持世子似乎也並非自願,但還是底氣不足地高聲道:“張太傅傳信於臣,說世子涉嫌謀害長公主的重罪又潛逃出京,命臣羈押世子來此。與世子同行的郡主並幾名隨從,臣可是一毫未傷,自放他們去了……”
陸令從馬上道:“程炆,你放了世子,我保你官位不變,手下兵馬不損!”
然而程炆隻搖搖頭:“殿下恕罪,臣不想加官晉爵,也無需擁兵自重,隻想給臣那做了天家權鬥冤死鬼的亡妻報仇。”
他的刀刃寒光一凜,懸在陸書青頭頂:“天家屠我輩至親,我輩也隻好血債血償,殺天家血脈。”
“若是殿下您,”他異常平靜地望向陸姓兄弟二人,“或是陛下,誰願意來替下世子,臣倒可以暫且將他放回去。”
陸令從當即就要往江邊走,卻被陸令章攔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讓他止步,卻用眼神往身後兵馬的方向示意。
他瞬時會意,陸令章是要讓他伺機帶兵攻上,以解除淮陽守兵的武力威脅,而這件事顯然由陸令從來做更有把握、勝算更大。
陸令從咬了咬牙,隻得作罷。
陸令章牽來自己的馬,孤身單騎向對麵渡去。江灘水淺,至多也就冇到馬膝,等他快到岸邊時,程炆也並未遲疑,鬆手放陸書青向前走去。
然而不知何時,張延奪過鑾駕上隻象征天子權柄而並不用於實戰的弓,對準了毫無防備的陸書青,箭就在眨眼間離弦。
那一刹那,陸令章頓覺身後風聲呼嘯,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幾乎是本能驅使,他猛地撥轉馬頭,橫攔在陸書青身前。
羽箭正射入他的胸膛。
陸書青震驚瞠目,眼睜睜看著陸令章在他麵前墜下馬去,而天子未著戎裝,單薄中衣頃刻就被染成血紅。
他駭然喊道:“叔父!”
張延還想搭半闔著眼睛:“不必徒勞費力,我本也是將死之人,治得了傷,解不了毒。”
陸書青拚命搖頭:“我姨娘,還有秦太醫,他們都醫術高明,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救叔父的!”
陸令章隻費力地扯出一個淡淡的笑:“若當真還有可解之法,琅琊王氏的弑君之罪,又該如何坐實呢?”
“青兒,”他喚著陸書青的小名,“我如今也算償了皇嫂當年相護之恩。”
陸書青的淚水瞬間就落了下來。
朦朧間看到陸令章擡了擡手,他俯下身去,將耳朵附在對方唇畔,聽他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話。
他將那個跪伏的姿勢維持了很久,久到手掌下的軀體漸漸失卻溫度,耳中也再冇有了聲音。
最終,陸書青僵硬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向江灘邊的群臣和父母,茫然道:
“陛下,駕崩……”
人群先是死一般寂靜了半晌,隨後驀地爆發出如沸的哀聲與議論。聒噪嘈雜中,不知是哪位將軍或者是哪名尚書,不顧禮法地衝上來抓著他詢問:“世子,陛下臨崩前對你說了什麼?”
其實在場冇有一個人不關心這個問題。
他們以為陸令章說的必定是皇位歸屬,是相府密謀,是太後籌算,或是什麼足以攪動前朝後宮風雲的秘辛——就如今日他公之於眾的所有事情一樣。他們爭先恐後地擠到陸書青麵前,七嘴八舌問他,世子,陛下可留了什麼遺詔?
渾渾噩噩之間,陸書青感覺到自己被一雙有力的手攬了過去。霎時間所有的喧鬨和圖窮匕見都隔絕了,等到再回過神來時,陸書青發現他已身在父母懷中。
他的臉緊緊貼著的,是母親的肩窩,而身後擁抱著他脊背的,則是父親的臂膀。
陸書青慢慢眨著濡濕的眼睛,遲鈍地想:這世上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其實所有的那些話,他叔父都冇有說。
陸令章隻是很輕、很慢地告訴他:“在你小時候……我那會兒也冇多大。有一天,我看到吳娘娘抱著你倚在西宮梅園的花蔭下,皇兄皇嫂圍坐一旁,陪她閒聊解悶。”
“你姑母摟著寧寧,在太液池邊的石階上,拿柳條兒編籃子玩……”
“……我那時真想過去,可我知道我不能。你們是一家人。”
“青兒,你們纔是一家人。”
這就是他最後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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