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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8章 二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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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深夜,大雨纔剛停不到一個時辰,足夠將短短三日內發生太多殺戮的金陵城中的血腥味,沖洗得無蹤無影。

朱雀橋一帶的人家門戶緊鎖,不敢發出半點異動,生怕稍有不慎,便要被扣上作亂的罪名。這不光是因為天子剛剛崩逝,更是因為黃昏時分橋邊那一場令人膽寒的死刑。

而那個毫不見哀色、隻是冷漠麻木地旁觀父兄被斬首的“倖存者”謝竟,此刻還孤零零地躺在朱雀橋下,一動不動,讓人驚疑他是死是活。

然而就在無聲無息間,一輛樸素平凡、無任何顯眼之處的馬車疾馳而來,在橋下略一停駐,一個身影掀開簾子將謝竟抱起來,隨即又飛快地離開。

馬車繞著秦淮河兜了大半個圈子,才向昭王府西側隱蔽偏僻的角門駛去。車內生著好幾個炭盆,陸令從與銀綢的額角都密佈汗珠,謝竟的身體卻始終冰冷,在疲憊、饑寒與精神巨創之下,昏迷難醒。

陸令從將謝竟濕汙不堪的衣裳剝下來,拿滾水和巾帕細細擦拭乾淨,換上寢衣,然後把他完完全全裹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烘著,又往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大氅。

銀綢早給他把藥灌了下去,看著謝竟血色全失的唇,憂心道:“不會有性命之虞,隻是寒氣浸體,比月中更有風險,必須得好好將養,不然一旦落下病根就糟了。”

陸令從點點頭,輕聲道:“往後的日子,還得拜托你照顧他和孩子們。”

“這是自然,”銀綢不假思索地答完,忽又覺出幾分異樣,“殿下的意思……你要去哪?”

陸令從與她對視,艱澀道:“我得離開金陵。”

銀綢大驚:“如今謝家剛剛遭難,王家扶植二殿下上位後必然有更多動作,你若不在,昭王府由誰來支撐?”

陸令從望向躍動的、朦朧的火光,歎了一聲:“就是因為父皇駕崩,令章登基,我纔不能繼續留在金陵。京城之中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盯著青兒,相府不將昭王府徹底翦除,是不可能罷休的。”

“新帝初立,父皇生前又防相府防得不輕,兵權絕大部份都被分割在不同士族手中,王家想要一手總攬,絕不是一朝一夕的易事。何況各地郡守長官都心懷鬼胎,以相府這個階段的號召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呼百應,他們無法聚齊足夠將一切有異心者都消滅的勢力。”

“所以我必須抓住這個時間,我必須鑽這個空子,隻要我能在相府立穩腳跟之前,將自己手上的兵力發展起來,相府就絕不會敢輕易動我在京中的親人。”

“而且掌兵權是或遲或早必須要做的事情,若腰間無刃,來日想雪今朝之恨,靠赤手空拳豈能搏得?”

他的目光落回謝竟臉上:“我已經領受過一次教訓了,這代價太慘痛,我此生不會再犯可做的,便立刻燒掉。

偶有幾封謝竟寫給他的信——數量很少,一隻手數得過來,因為他們這十年中分彆實在是不多。信上稱謂有些特彆——在擡頭處,他寫“子奉吾兄如晤”,在落款處,他又隻綴上“弟竟”兩個字。

信內也絕口不寫卿卿我我,若是外人來看,輕易瞧不出這是夫妻之間的家書,陸令從卻能從不少顧左右而言他的閒筆中讀出謝竟的情思。

他想和陸令從一起出城踏青去了,就寫“槽裡良駒都胖了不少”;他想吃陸令從做的金蒜鱸魚了,就寫“明日要去和某某同僚一起垂釣”;他譜了新的琴曲想要彈給陸令從聽,就寫“這些天哄寧寧睡覺換了一支歌謠”;若他僅僅隻是想陸令從了,就在最末添上一句欲蓋彌彰的套話——“臨書惓惓,難儘欲言。”

陸令從望著那薄薄數頁紙,發了一會兒怔。紙箋上燙了細細的描金如意紋,像此刻的雨後天幕,印著幾朵朦朧的青灰色雲痕。

然後他的手垂下去,把信燒了。

如風的駿馬、鱸魚的香氣和琳琅琴音,都被火舌一瞬間捲成灰燼。

良久,陸令從回神擡起頭,卻發現陸書青披著狐裘站在門前,不知看了他多長時間。

“青兒?”陸令從忙讓他進來,關嚴門窗,把自己的外袍也給他攏著,“這個時辰還冇睡?”

陸書青頷首,頭低下去,卻遲遲冇有擡起來。

陸令從搬了把椅子在他麵前坐下,捧起他的臉頰:“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和爹說?”

陸書青猶豫了好半天,終於才下定決心,一鼓作氣道:“祖父昨日駕崩傳位於叔父,遺詔上要將外祖家滿門抄斬,命爹做監斬官,對嗎?”

陸令從直直地與他對望:“對。”

“為什麼?”他顫聲問,“外祖與舅舅犯了什麼事情讓祖父不滿?娘又有什麼過錯讓爹不滿?”

陸令從一愣,搖著頭喃喃道:“不,青兒,他們冇有錯,你娘也冇有錯……如果說他有什麼錯,那也隻能是當年心誌不夠堅定,冇有決然抗婚,冇有拒絕嫁給我。”

陸書青幾乎帶了哭腔:“那爹為什麼要廢了孃的王妃之位?為什麼要離開家?”

陸令從緘口良久,隻道:“並不是隻有寸步不離、緊緊跟在身邊,纔是保護一個人的方法。有時候你離一個人太近,隻會害了他。”

陸書青似懂非懂,但他想起他給好朋友阿篁遞請帖,卻反而招致相府對阿篁和她母親的猜忌,隱約能體味父親想要表達的是一種怎樣的鬱懣。

“青兒,生在我們這樣的門第,既是你之大幸亦是大不幸,今日種種,爹無暇與你細談,也不是每一個關竅你現在都能明白。但唯有一條,你隻需要記住這一條——”

陸令從凝視著長子的眼睛,鄭重其事道:“有爹爹和孃親在一日,這世上便冇有任何一件事需要你去擔憂受怕。”

安撫陸書青睡下,陸令從走回內院,正看到綠艾棲落在鸚鵡架上,把頭埋進自己的翅羽裡睡覺。她的耳力十分靈敏,認得家人的腳步聲,陸令從剛剛踏上遊廊,她就已經拔出腦袋,輕盈地飛過來落在他手上。

“怎麼連你也醒了?”陸令從拿指尖蹭著她的絨毛,用氣聲道:“冷不冷?到屋裡睡去罷。”

綠艾通人性,這兩日看家中愁雲慘淡,連平素最喜歡逗弄她的陸書青臉上都不見笑顏,所以也不太開口說話了。

她啄了啄陸令從的手心,跟著他去了東廂房。銀綢今夜忙著看顧謝竟,便是另一個侍女臨時陪伴陸書寧,此時正歪在外間薰籠上打盹。

陸令從冇驚動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去,來到陸書寧的榻邊。幼女的鬢髮非常柔軟,蓬鬆地堆在枕畔,呼吸綿長,顯然已陷入深眠。

陸令從很早以前就觀察到,相比起他、謝竟和陸書青這三個她最親的人,陸書寧冇有他們那偶然而發的激烈情緒,換言之,她不是一個烈性人。

這並非說她冷心冷性、粗枝大葉,陸書寧能細膩地體察到很多事情,好的,壞的,隻是她給出的反應很剋製,心平氣和,順她意當然好,不順她意,那也就那樣罷。

這實在是很不一樣的,三歲看大,不知她以後會不會也是這般性情。

綠艾飛到床架上,像個忠實的守衛那般單足站著,似乎又在醞釀睡意。

陸令從對她道:“你不想走,那便留下來陪她罷。”

語畢,他俯身握住陸書寧的腕子,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她的手背。

妻兒與他同度過十年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日子,母親與妹妹更是陪伴他小半輩子,可是陸書寧來到他身邊纔有多久?上蒼賜予他這樣一枚掌上明珠,他卻還冇帶她去看父母兄長見過的山川江河,還冇教給她劍與酒、棋與茶,還冇來得及看她一天一天地長大。

總有機會的,陸令從在心中安慰自己,哪怕他冇有,謝竟,陸書青,或是陸令真,他們也能夠替他做到這些事。

銀綢給謝竟施過了針,他的身體雖然回溫,臉頰卻泛著異樣的潮紅,想來高燒該找上門了。

見陸令從回到臥室,她便道:“我讓後廚做了些好克化的藥膳,殿下喂王妃用過,捂著發汗即可。”

“你受累了,快去歇下吧。”陸令從彆過銀綢,坐到床沿,把謝竟上半身摟起來,一勺一勺將藥膳給他喂進去。

這三日謝竟水米未進,嘴脣乾裂,喉嚨吞嚥也不暢。他在昏睡之中仍緊鎖著眉,因身體滾燙不適,煎熬地在陸令從懷裡掙紮著。

“彆怕,我們在家裡,都過去了,”陸令從緊緊貼著謝竟的臉,在他耳邊低道,“那些事情都結束了。”

他略低下頭,吻在謝竟眉心蹙起的川字上,在兩扇眼瞼,在鼻尖。他擁有一位容色絕殊的王妃,也許在秦淮春他多看謝竟幾眼隻是因為他的美麗,時間太久了,陸令從已經記不清當時的想法。

給他們賜婚的先帝死了,冇有人會再強扭瓜藤、逼迫他們長廂廝守,可他們也的的確確再分不開了。

如果這是一場錯誤的婚姻,如果婚姻的最初充滿了佻達、慾念、始於食色的本性,那麼為什麼不能讓它的結束同樣輕描淡寫,為什麼要用最紛亂難理、沉重肅穆的“情”字將它填滿,當斷不斷?

陸令從的吻就停在鼻尖,冇有繼續往下。他想起謝竟對他抱怨,說剛成婚時無論他們親近還是同房,陸令從都從來不主動去吻他的雙唇。所以陸令從纔會暗自決定,每一回與謝竟唇齒相接,都一定要讓他清楚地記著,記著這不是陸令從予他的施捨,而是他的特權。隻要謝竟全都記著,就會知道他想要多少吻,就可以要多少。

他又附到謝竟耳畔,反覆碎語,叫著他的表字“之無”。

謝竟很明顯對這種呼喚有所反應,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領口散開,露出那枚銀質的香匣。

陸令從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將謝竟輕放回枕上,走到鏡台前,找出了一把小金剪。他知道他虧欠謝竟一次光明正大、兩廂情願的結髮之禮。

但他隻來得及用這種方式補償。

陸令從一麵分彆從兩人髮梢各剪下一小綹,一麵繼續道:“哥哥必須得走了。我不曉得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還能不能再見。但那些都不要緊了,我隻要你活下去。記得謝大人是怎麼說的嗎?無論什麼時候,你先要活下去。他們在天上看著你,我在人間看著你。”

然後他有些笨拙地把發綹整理到一處,想了想,收進中衣內層另縫上去的口袋裡。

成婚當晚謝竟結的那一縷發,是他們生時不離的盟誓;此時此夜陸令從結的這一縷發,是他們死後不棄的憑據。

以發為證,天地可鑒。

侍女已經將他的行裝收拾妥當,陸令從換了身輕便易行的窄袖圓領,腰帶用“長毋相忘”的銀帶鉤係起來,將幾日前謝竟塞給他的那塊白璧掛上去。

隨即他走到桌旁,提筆寫了數行字,吹乾墨跡,把紙頁折起來,塞到了謝竟的枕頭下麵。

做完這一切,陸令從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謝竟,旋即轉身,大步流星出了房門。

周伯已經候在外間:“殿下,李將軍有封信來。”

陸令從接過,就見李岐在信上道,僥倖生還的謝浚已經由吳家安排送往城外,鐘兆也已經被控製起來,悄悄帶出宮。虎師的三千人馬如今就屯駐在江畔,隻等候昭王前去會合,共往淮北進發。

他把信收進袖中,向周伯簡短道:“這便走了。”

周伯亦不多言,他在昭王府十多年,眼看著這位主子長大成人,從兄長到夫君到父親。隻要是陸令從決定好的事,便由著他去做就是了。

他隻問:“現在為殿下牽來猗雲麼?”

陸令從卻搖頭,一路大步走向前院,從偏門轉入馬廄。猗雲有獨屬於她自己的馬槽,幾乎是在陸令從現身的一瞬間她就湊到近前來,摩拳擦掌,等待著他像許許多多個往日一樣,把她牽出槽櫪之外,親昵一番,然後共乘自由自在的疾風出門去。

然而這一回,陸令從卻略過她,挑選了一匹更加年輕的白馬。

猗雲瞪著明亮的眸子,馴順卻又委屈地看他,陸令從解釋道:“好姑娘,這一去千裡,生死未卜,我不捨得帶你上路。你留在金陵陪著他們,與全家一起平平安安的,好麼?”

猗雲不高不低地嘶鳴了一聲,不知是在嗔怪他的擅作主張,還是在向他道“一路順風”。

陸令從卻隻是摸著她的鬃毛笑了笑,再不盤桓,跨上另一匹白馬,挾著寒意奔出昭王府的大門,頭也不回地向著金陵城外離去。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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