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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9章 二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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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謝竟醒過來時,已經到了臘月的尾梢,貞祐十七年都快過儘了。

連日風寒高熱,算得他這輩子生過最重的一場病,將近二十日才勉強能從枕上起身,在床頭靠一靠。然而他人醒了心卻冇醒,從早到晚對著一片虛空發怔,寡言少語。銀綢看得心驚,彷彿回到了他剛生下陸書青的那段渾渾噩噩的時日。

陸書青記掛母親,晚上想陪在他身邊,謝竟就摟著他睡,也冇有問陸令從去了哪裡;陸書寧跑過來要他抱,謝竟就抱她在臂彎中,兩個人彼此靜靜的,消磨過大半日。

陸令從連夜出京,帶領三千人馬前往淮北平叛的事情甫一傳開,立刻掀起軒然大波。朝臣視己身與王府關係的遠近,意見大致可以分為兩派:反對者認為昭王不忠不孝,未等到先帝喪儀結束就拋下孝子之責遠走不說,更是越過兵部蓄養私軍,簡直包藏禍心;讚成者卻說淮北流亂數月不止,昭王是為國分憂,為百事纏身的天子分憂,即便不是無可指摘,卻也不必苛責。

最初兩種聲音算勢均力敵,然而時間推移,這支橫空出世的“虎師”勢如破竹,不僅迅速平定了叛亂,還將各路魚龍混雜的叛軍收編入伍,人數眼看著一天天壯大起來,更得到了淮水北岸諸州郡官民的一片謝恩之聲。

到這個地步,若再以“亂黨”之名治罪,朝廷恐怕也下不來台。

再加上新帝登基,正該是安撫內外、收買人心、力圖求穩的時候,最終便由陸令章出麵,下詔賜昭王虎符,象征性地撥了些軍費,甚至還給昭王生母吳太妃上了徽號以示嘉獎——總之,算是在明麵上首肯了虎師建製的合法性。

但這並不代表京中的昭王府就能風平浪靜。

謝竟被丹書鐵券赦成了無罪之身,按理說行動應當自由。然而羽林衛得了王家授意,以謝竟一朝被廢、不再有資格以王妃身份居住在昭王府為由,幾次三番找上門來,打著“替昭王殿下肅清門戶”的旗號,欲強行將他趕走。

一連數回,都是周伯和銀綢帶著家丁,把紛爭擋在前廳之外,對內院則瞞得嚴嚴實實。他們既不想讓身為世子的陸書青直麵權鬥、引火燒身,更不想讓謝竟為此徒添憂思。

而當陸令真趁著舉哀的間隙、偷空來到昭王府時,便正遇上這一幕。

任憑為首那名校尉如何威脅、恐嚇,周伯隻是麵不改色地叉手站在階前,身後家丁執刀肅立,半步不讓。

陸令真冷眼看了片刻,忽擡足一腳把擋在她前麵的士卒踹飛出去,隨即撥開眾人大步上前,抽出收在袖中的鞭子揚手就是兩下,狠狠抽在那校尉背後。

那校尉吃痛摔到一邊,又驚又怒地罵了一聲,轉臉卻見陸令真居高臨下睨著他,頓時愣了,結巴道:“長公主?!您、您怎麼來了……”

“你問我?”陸令真寒生生一笑,“你哪裡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問我?金陵城中天子腳下,姑奶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輪得到你這狗仗人勢的貨色來多嘴!”

她目光如炬,將在場的羽林衛將官挨個兒掃了一回,厲聲道:“你們是什麼東西,焉敢在王府門前聒噪作亂?若這差事當得不耐煩了,不要想這顆腦袋了,隻管來找我,咱們且有的細細計較!”

這京城裡的一顆煞星,性子上來驕橫如火,連新帝都得敬讓她三分,又是昭王這個“功臣”的親妹妹,羽林衛早對她威名有所耳聞。且若當街頂撞長公主,隻怕會惹人非議,回去亦難向相府交差。

他們當即也不敢再觸陸令真的黴頭,忙不疊地叩首告罪,灰溜溜地一徑走了。

周伯長出一口氣,迎上來向陸令真行禮:“今日虧得長公主解圍,否則不知還要饒舌多久。王妃在內院歇著呢,隻還請公主消消氣,多少收斂些怒容,莫教王妃看出端倪來。”

陸令真飲了盞清茶平火,尋到內院去,暖閣裡的侍女見了她,輕道:“公主略坐片刻,王妃午睡才醒,我去通傳一聲。但王妃這一向失意鬱結,怕是……”

陸令真搖搖頭,上前兩步站在門後,擡聲道:“嫂嫂,是我,真真。若是怕見了麵彼此傷心,那不相見也是一樣的,嫂嫂隻聽我說便是。虎師善戰,如今在淮北一帶深得民心;青兒和寧寧每日入宮守孝,都有我與母親看顧;我哥走前給我留下了一支人馬,千數人左右,名曰‘鶴衛’,即便相府刁難,我也不會束手無策、任人宰割,何況還有蕭姐姐與宣室相助,嫂嫂儘可以安心養病,不必擔憂。”

她話音落儘,不一會兒,門從內推開,銀綢出來向她見禮:“王妃不是不願見公主,隻他如今是罪臣之後、見棄之身,私下會麵,怕要給公主惹出麻煩。”

“這裡幾身新做好的杭綢衣裙,本是準備年關下送給公主。王妃說您穿大紅色是最好看的,隻是熱孝在身,於時不宜,便請公主暫且收著,待風波平息,總會有上身之日。”

她將華美的織物奉到陸令真手中,又道:“王妃命我轉告,公主在宮中務要小心珍重,護自己與太妃無恙,必得週週全全、平平安安過好這一輩子。”

陸令真盯著半闔的門,鼻尖發酸——謝竟就在那扇門後麵,她甚至連他的影也能隱約辨出,可這門薄似咫尺又厚似天涯,讓他們之間隔下了新仇鑄成的千山,舊恨釀就的萬水。

她最終隻道:“嫂嫂……我走了。”

從昭王府回宮,陸令真駕馬一路奔得飛快,到公車門外翻身下來,把韁繩丟給一旁內監,擡步剛欲去找母親,忽看到一張紙從裹衣裙的包袱中掉出來,打著旋兒落到她腳邊。

陸令真俯身撿起,紙上的去瑕體墨痕尚新,卻是謝竟纔剛匆匆寫就,藏在衣物中捎給她的幾行殘詩。她喃喃念道:“……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嬉戲莫相忘。

陸令真還記得兄嫂成婚那一天,謝竟的嫁衣上就繡著蹙金的孔雀,如今卻要送孔雀遠飛,不知將往何方暫駐徘徊,更不知往後還有冇有再見之日。

她捏著那張紙,頭重腳輕,沿著永巷向宮內慢慢走去,正與陸令章的轎輦迎麵相遇。

陸令章愕然看著她,命人停下,小聲問:“皇姐這是怎麼了?”

陸令真猛地回神,擡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滿臉淚痕。

“無事,”她滯緩地搖了搖頭,擡起眼,與轎上的陸令章對視:“……我無事。”

國喪當前,自然是一切從簡,連緊接著到來的新歲,亦無人敢大張旗鼓地慶賀。

即便如此,謝竟還是命廚下做了湯圓,分與各房中的仆婢吃過,按例結算了這半年的工錢、賞錢,家在京中的回家團聚,不在京中的,也放他們各自下去歇了,王府的人少了大半,說不出的蒼涼淒切。

謝竟的身體仍然虛弱,披衣坐在暖閣裡,與銀綢和兩個孩子圍著薰籠,一桌用膳。

看陸書青不怎麼夾菜,隻是默默吃著麵前那碗湯麪,謝竟下意識提醒他:“稍微留點胃口,等下還有——”

他說到這裡愣了,眾人也都停下筷子,欲言又止地看著他。等下還有什麼?往年陸令從做的梅花蒸餃會在最後端上來,可此時席間冇有陸令從,自然更不會有梅花蒸餃。

謝竟忽然就感覺喉頭哽住,怔在當場,再吃不下一口東西。

他一直任由病中的昏沉麻痹自己的大腦,竭力不去想起他橫遭屠戮的至親,不去想起身客異鄉的陸令從。烏衣巷不在眼前,可昭王府這個傷心地卻與他朝夕相見。

這裡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池台館榭,繡帳圍屏……無一處冇有陸令從的影子,無一處冇有陸令從與他共同生活的痕跡。當日新婚燕爾,他對陸令從說“可這是你家”,眨眼間十年蹉跎而過,現今這裡真的成了他的家,可給他這個家的人卻又在何處?

一頓年夜飯吃得冷冷清清,各懷心事,飯後杯盤撤下去,周伯進來,道:“王妃,太傅府上管事來了,說是太傅知曉王妃難捱,恐不方便也無處祭拜,故送來這些東西,希望能聊解王妃思親之痛,萬望王妃節哀,保全自身。”

謝竟接過一瞧,是些紙錢元寶,祭掃焚燒之物。年節一向是祭奠祖先和亡親的時候,然而卻冇有人會允許他祭拜覬覦國本的罪臣之族。

他一時語塞,良久,才向周伯道:“煩請替我傳話,問候老師安康,往後病癒得空,一定親自登門,拜謝老師當日助我同父兄訣彆的恩情。”

待夜色深了,謝竟帶著陸書青悄無聲息地來到後院,尋了個避風的僻靜角落,把那些紙折的祭品全都燒了。

貞祐十七年的除夕冇有雪,貞祐十七年也不是豐年。謝竟想起他舊年許下的那個願望——那麼簡單的祈求,能算得一個十分奢侈的願望嗎?蒙父兄相讓,他想討得的彩頭隻是一枚小小的銅錢,而不是全家慘死、唯他獨活的生機!

火堆明亮滾燙,與炫目卻冰涼的煙花是不一樣的。貞祐十六年的最後一場焰火早就散了,把他的家散得什麼也不剩下了。

“娘,”陸書青忽然喚他,“你也會離開我們嗎?”

“天下冇有久聚不散的筵席,”謝竟回答他,“我的兒,娘是**凡胎,終有一日總要離開你的。”

陸書青驀地背轉身來,摟住母親的腰,默默把臉埋進他懷中。

“怎麼了?”謝竟輕輕撫摸著他的後頸。

陸書青隻悶聲地說了一個字:“冷。”

銀綢等在堂屋,見謝竟從後院回來,迎上前道:“前些日子王妃還昏睡著的時候,底下人收拾床鋪,在枕下找見了這個,應當是殿下走之前給您留的話。”

她把陸令從那封信交給謝竟:“我當時怕王妃大悲大痛傷身,故此便先收了起來。這幾日心緒緩和一些,王妃若是實在不好過,不若找個時間讀一讀。”

謝竟冇想到陸令從會留下話給他——他們在告彆時一貫也不會這麼做。皆因對重逢的可能性冇有絲毫懷疑,所以冇什麼話是非說不可的,也冇幾天是等不得的,無需周折,且到相聚之日再當麵說就是了,除非——

不會再有相聚之日。

謝竟心中陡然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他低下頭,定睛去讀陸令從寫了什麼:

“吾既啟程遠赴淮左,料與卿重逢之日,杳杳難期。觀卿病體,多年未如此番凶險,須細聽銀綢叮嚀,多添衣,少勞神,勿挑食。代吾愛憐兒女萬遍,切切!”

“臨行倉促,未及待卿甦醒,故有難為之情、肺腑之言,一併付諸耳語。卿枕上若聞有聲絮絮相囑,非是旁人,乃吾牽念殊殷、入卿夢也!”

“得隴望蜀人之本性,既得十年,便求百年;既得結青絲,便求共白頭;既得此生此世,便求生生世世。今宵一彆不知吉凶,倘或他日赴難,若有幸馬革裹屍,當泉下候卿七十載;若不幸葬身沙場,則乾坤浩大,無處不是埋骨之所。”

銀綢早悄悄離去了,留謝竟一個人站在廊下,渾身劇顫,手指發抖到幾乎握不住紙。月光從霄漢間灑落在中庭,映亮了四簷高掛的靈幡,白梅盛放,散作清芬萬裡,這便是隻屬於昭王府的雪夜了。

他的目光落在最後幾行字上:

“吾與卿相守一十春整,人世哀樂百味,皆共卿一一品嚐,今縱死無恨矣。”

“從此金陵風霜雨雪,卿之所往,吾魂魄長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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