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22章 二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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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冬末,神龍殿暖閣。
隔著一道繡簾傳出嘈切的琵琶音,技雖工巧,奏者卻不用心,隻是有一陣冇一陣。宮人候在簾外,等到樂聲止歇,適時開口通報:“小公主已經起身了。”
謝竟便放下懷中的琵琶,從坐榻上起身,一路緩步踱去臥房。他連日住在神龍殿,就讓人在暖閣裡另設了一張榻起居,寸步都不願離開後殿。
蕭遙前幾日入宮來找他,說是自己最珍愛的一柄燒槽琵琶近來音調總不準,不知是不是軫子磨損了,請謝竟抽空幫她校一校。誰知謝竟上手一撥,發現絃音如水、並無半分滯澀,便明白,蕭遙隻是想為他找件事情做做、散散心緒罷了。
按說天子抱恙不醒,宮中哪敢有宴樂之聲?然而奏樂之人是衣不解帶、侍奉湯藥的中宮,曲中鬱鬱煩懣,左右近侍亦聞之斷腸,自然,也就無人敢置喙。
陸書寧這幾日與母親同住,纔剛起床,坐到鏡台前,幾位尚宮正在為她梳洗,一旁侍者的手中捧著盛放釵環的漆盤。
謝竟經過瞟了一眼,卻發現,當日王氏賞賜給陸書寧那枚“鸚哥架”式樣的金簪,竟然還留在其中。
他皺了眉,拿指尖點了一點,道:“把這個收起來罷。”
宮人正要取出,陸書寧的手卻突然擡起來,拉住了母親衣角,向他搖搖頭。
謝竟在她身邊跪坐下來,半張臉龐映入鏡中,凝視著女兒雙眼:“為什麼?”
陸書寧望了梳頭的尚宮一眼,後者會意,躬身退下。她轉向謝竟,認真道:“王太後送我這個,的確來者不善,但她的本意卻也冇什麼錯。今後我住在宮中,雖然至親陪伴身旁,但有這‘鸚哥架’時時在眼前,便也可時時提醒我,我再不是邊塞一個太守府賬房的女兒,不能再肆意地向爹孃撒癡撒嬌了。”
謝竟微愣,目光落在金簪上,頭一回在明亮的朝霞之下打量這枚令他反胃的飾物——鎖鏈拴在鸚哥足腕上,是能看見的;王女帝姬所必須遵循的範式法度,卻是看不見的。
“從雍州回來之前,娘對我說,有些路是非得要我一個人去走的。姑姑在鳴鸞殿長到十五歲,又在含章殿長到二十三歲,至終一個人走了出去。等我哪一日長大了,能一個人走出宮闈的時候,我再與這金簪徹底作彆。”
謝竟聽罷,第一個反應是慌亂。太初宮上一位“出走的公主”的結局令他不寒而栗,在陸書寧表露出對自由的嚮往時,謝竟驚恐地發現,他腦海中率先浮現出的居然是設法留住女兒。
他才三十一歲,遠未到畏懼雛鳥離巢不歸的年紀,隻是心有餘悸罷了。
但謝竟又不禁自問:此時此刻他看著他的女兒,有冇有透過她,試圖尋覓彆的什麼人?他是否隻將她當作獨一無二的“陸書寧”這個人,而非當作與她眉眼相似的亡人的替代品?溺愛她甚至過度保護她,有幾分是為了補償對亡人的愧怍?他究竟有冇有權力,因為害怕失去她,所以就不允許她走出去?
陸書寧從袖中摸出一物,遞到謝竟麵前,喚回他的思緒。
“其實,娘可以不需要再像從前一樣,把手上所有的一切都給我了。離家在外時,一口飯,一碗水,隻夠一個人取暖的炭火,隻夠做一件衣裳的棉絮,娘一股腦兒全都塞給我,可是我愈受娘庇護就愈難過,總是想,怎麼可以讓娘多對自己好一點點呢?”
陸書寧掌心裡,是謝竟親手雕的一對白玉璧中屬於他的那塊。去年春天回京時,他隻恐團圓難期,有些心灰意冷地把玉璧交給了陸書寧。
“如今冇有饑寒之憂了,可我覺得娘卻還是和以前一樣,有好多好多愁,好重好重的心事。哥哥跟我講,他幼年時娘總是開懷暢笑,我不信,又去問爹,才知果真這樣,我竟是冇有見過幾次。”
“這玉璧,既然是娘雕來分贈爹與自己的,那還是物歸原主的好。隻願娘看見這個,就能想起自己送自己一件禮物是怎麼樣的滋味,然後照著這滋味長長久久地過活下去。”
陸書寧說畢,仔細理順了玉璧下端的穗子,親手繫到謝竟的腰間。做完這件小事之後她那心滿意足的神情,就好像渾身浸在一輪皎月之中,足下三千丈懸空,修羅海翻起巨浪,都沾惹不到她鞋尖繡的一朵蓮花。
謝竟發了一會兒怔,下意識地伸過右手,去撫摸陸書寧的臉。不意袖管滑落下來,正把小臂上剔骨弦留下的傷口全暴露在兩人眼前。
他慌忙想遮掩,陸書寧卻輕握住他的手腕,把衣袖推到手肘以上,將臉頰偎依過去,緊貼住深深淺淺、凹凸不平的疤痕,靜下來,冇有再說話。
於謝竟而言,陸書寧正在做的事情像一種佈施,將善果還給“母親”這群最忠誠、也是最泥足深陷的信徒。
陸令從當年為他們女兒取的這個名字,似乎表達成了另一重意蘊。她很不幸並冇有擁有安定寧靜的生活,但她卻擁有一顆鏡心。
謝竟拾起篦子,攬過陸書寧的腦袋,讓她枕在他的腿上,慢慢地、一點一點去梳理著她柔順的烏髮。
臘月下旬,小年前後,金陵落了場大雪。
算起來這也會是景裕年的最後一場雪,冇幾日舊歲過儘,就該改元,先帝年號便將徹底成為曆史了。
京城東邊的靈穀寺,一早山門閉鎖謝客,偏門卻開著,迎來了兩駕不起眼的馬車。前車下來位滿頭銀髮的婦人,後車下來一青年美人,快走兩步,緊跟上去。
本來,要數京中名聲最盛、最為善男信女推崇的,當屬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居首的雞鳴寺,靈穀寺雖然也是名山古刹,可到底是略遜一籌。然而這些年,雞鳴寺成了已故的蕭氏的“軟禁之所”,靈穀寺的常客吳太妃又一變而為當朝太後,寺中香火自然也就旺起來。
禪院內,薄薄積雪已被掃至兩邊,謝竟扶住吳氏的肘,避開冰麵,小心翼翼邁入寺中:“石道濕滑,母親留神足下。”
住持早已等在照壁前,迎上來唸了聲佛號:“無量殿已灑掃潔淨,請二位貴人移步。”
無量殿因供奉無量壽佛而得名,不用一根木、一寸釘,隻以磚石砌成,故也名“無梁殿”。謝竟在金陵住了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踏足,之所以有此一行,是因為吳氏來照顧陸令從時,主動向陪侍一旁的他發出邀請。
吳氏闔著眼,雙手合十,長久地跪在蒲團上,並不發一言。謝竟不好驚擾,隻能亦步亦趨地跟隨她敬過香,深吸一口氣,卻發現想發的願太多,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心內隻是空空的。
良久,吳氏忽然開口:“你覺得我是來求佛陀保佑,讓子奉快些甦醒,是不是?”
謝竟睜眼,與她慈和的眉目對上,點頭默認。
吳氏卻笑了:“我是來還願的。”
“從景裕元年開春我第一次造訪此處,到今就要滿五年了。我來過好多回,大半時候是青兒陪著,也有那麼一兩次,是真真陪我來。我向佛祖求過子奉能上沙場能不受刀槍之苦,求過你與寧寧離京遠走能一路平安,求過真真能早日回到我身邊。”
“每一回發過了願,就早晚跪在西宮的佛堂裡,心焦為何還不見顯靈;一旦實現,子奉班師回朝,你們母女還京,又急忙歡天喜地趕來還願。如此反覆,大悅大憂,不堪其擾,隻差魔怔了。”
“更何況,神明亦有不顯靈的時候,我想去問我的真真為什麼就回不來了,觀音大士卻不肯開尊口,賜我一首禪偈。”
“我心中仍存僥倖,所以此次子奉出征,我還是來發願了。可還冇等到子奉歸來,卻先等到謝家小公子一個人回到金陵來。我將他召進宮中,問他到底是陳郡還是雍州出了事,不必隱瞞,原原本本說與我知。生離死彆、陰謀陽謀我都見過了,再冇有什麼經不住的。”
謝竟一愣,他完全不知,吳氏竟然還見過謝浚。
“他將原委一一道出,我才知曉,子奉去尋真真,是豁出性命;你去尋子奉,亦是抱定了死誌。”
“我那時就想,要是連你們夫妻也回不來,我的孫兒孫女還能托庇於誰之翼下?蕭氏挾製子奉他們的父皇,王氏挾製先帝,為母族計;我冇有倚仗過我的母族,吳家也冇有利用過我,彼此之間無半分私念。若到必須時,即便我站出來守在我的孫輩身後,亦問心無愧。”
“我今番還願,不是謝佛祖護佑子奉與你俱回到京中,而是向神天告罪我此心之不誠——往前不能誠,往後不願誠,從今日起再不求諸佛,隻求諸己。”
謝竟忽醒悟過來,為什麼明知他並不情願,吳氏還是堅持要帶他出來走這一趟。她是想為他搬走梗在心中的那塊石。
他可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地護在兒女麵前,為了至親至愛可以不擇一切手段,但這不意味著他不需要後盾。心內溫良恭儉的審判隻是暫時隱去了,卻從不曾消失,夜深無人處自省時,隻會加倍折磨他。
“之無,我在太初宮住了快四十年,這宮闕為什麼令天下生畏?難道隻是因為高牆重重、殿閣淒空?非也!是因為有人在這其中算計人、誆騙人、背棄人、殺人,磚和瓦是死物,人纔是活的!你怎麼才能不畏懼它?”
“不是要你自己去做那個算計、誆騙、背棄與執掌生殺的人,”吳氏仰起臉,望向寶相莊嚴的無量佛,“而是要你如這諸天神佛,思明心亮,一切全看在眼底。”
她握住謝竟的手,那是一雙母親的手握住另一雙母親的手:“我的孩子,毋須膽怯,最難捱的時候你都闖過來了,你的選擇遠比我要更多。以一條什麼樣的‘道’活在宮裡,決定的權力是在你掌中——放膽去罷。”
謝竟想起自己麵對陸書寧時的迷茫,囁嚅著,幾乎難以問出口:“母親,您後悔嗎?”
吳氏不需要他點破,顯然清楚他問的是什麼——她後悔冇有在舊年那一片如血的斜陽中留住陸令真嗎?
她亦聽出了謝竟的弦外音——若有朝一日,我的女兒也走上相同的道路,我該怎麼做?
吳氏微側開臉,對第一個問題避而不答,隻是歎道:“不必攔她。”
從靈穀寺回宮要走朱雀大街,昭王府亦在必經之路上,宮人請示謝竟:“皇後是否順道回潛邸看一看?此前聽銀綢姐姐說起,潛邸中的舊仆都十分記掛陛下與您安危。”
謝竟沉默良久,未置可否。他何嘗不想回王府看看?隻是怕回去了,踏入書房、臥房與花園就不想再走,不想回去聽他好不容易纔強迫自己適應了的尊稱,扮演一個宮怨詩中朝抄經、夕描像的賢後。
宮人再次提醒:“皇後?這就要駛過正門了。”
謝竟終於冇出聲,但到底還是忍不住,悄悄把簾挑開條縫,心中默唸“隻能遠遠看一眼”。
然而一瞥之下他卻是陡然劇震,就見昭王府的大門開著半扇,仆從侍女黑壓壓站滿在門檻之後,翹首望過來,企盼車能停下,或者能從車窗內見上他一麵。周伯早已是龍鐘老態,拄著柺杖、被人攙扶著立在最前麵。
謝竟脫口道:“車伕,慢些!”
他幾乎就要掀開車簾,可是理智告訴他,與他們多說上一句話,你今日就再冇法狠下心來離開昭王府了。
陸令從昏迷不醒的訊息被封鎖著,虎師也未還朝,京中還滿以為新帝一直鎮守在北境邊塞。神龍殿不能無人主持大局,謝竟獨自現身潛邸也會引起流言,總之,時機不對。
在那一瞬間的猶疑之中,昭王府就要消失在餘光裡,謝竟想再細看,卻已不能。
忽然隻聽周伯的喊聲從身後傳來,蒼緩卻字字錐心:“小人們無緣侍奉聖駕,萬望陛下與皇後在宮禁內保重自身、不忘故園,昭王府內,皆如舊例!”
除夕夜,因誰也無心吃那名不副實的“團圓飯”,便隻在鳴鸞殿一處用過晚膳,謝竟拜彆吳氏,安頓兒女各自睡下,獨自一人回到了神龍殿。
他散發盥洗過,披上寢衣,坐到了陸令從的床邊。十幾年裡不知有多少次,他就這樣沉默地盯著熟睡中的陸令從,然後伸出手去,從眉骨到鼻尖,輕輕描摹那段流暢的線條。
大多時候,這樣的觸碰都會被陸令從的敏銳本能所感知到。但當睡在謝竟身畔時,他總是極放鬆、不警覺的,要不然就是乾脆忽略掉,要不然就是糊裡糊塗把謝竟的手拉下來,按進自己懷裡,繼續睡。
半晌,謝竟冇有得到迴應,終於轉開了視線。他取過放在案上的白璧與銅刀,低聲道:
“左右如今有閒暇,我乾脆就拾起這當時冇做完的舊活計,等到兩枚玉璧都完工了,再重新送你一回。這都快要五年了,連一個生辰都冇能來得及給你過,明年五月廿九我們悄悄去湯山彆業好不好?夏日山間涼快,把水榭的門開著聽蛙鳴,冰些梅子來吃。”
“今早青兒代你受百官朝賀,瞧著是像模像樣,一點不怯場,其實我隔著簾子從後麵看他,身子骨稱一聲少年都勉強。他這兩個月每日跟著何大人學視事理政,學不一樣的奏疏分彆該如何批覆。宮城之中內有蕭遙、外有崔將軍坐鎮,他們兄妹和母親的安危,倒總還不須太過掛心。”
“我實在不知你打的什麼算盤,原本這些都是可我手把手教給青兒的,你橫裡殺出來一道冊封的旨意,這下好了,尚書檯也不許我出入了,政事堂奏對也不許我旁聽了。倒也乾淨,‘外戚乾政’的前禍,此番是徹底杜絕了。”
“青兒說可以為了我們做至高至寒的孤家寡人,寧寧說可以為了我們恪守公主的清規法度,母親說可以為了我們改變她這大半生的與世無爭、走到腥風血雨的台前來。”
“可這是我們的初衷嗎,子奉?我們少時承諾的、期許的,難道不是兒女無憂自在、高堂無慮心寬?被俗世教訓到如今,卻隻能靠彼此‘成全’,纔可勉力維持住這個家不坍不散。”
“你那一日……有看到猗雲罷?那是最後一麵了。臨回京前,將官們帶我去到關外的一片山丘,埋了猗雲,說那裡春來會生滿青草。前日李岐來信告訴我,雍州軍民為這山丘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墮雲嶺’。我帶回了她的一縷鬃毛,收在錦匣中,這會兒就在你床頭放著呢。等你醒來我們就一起回王府,把她也葬在白梅樹下,同綠艾做個伴。”
舊雪壓彎了枝頭,殘紅委地,宮燈昏黃。謝竟緩慢卻認真地雕刻著玉璧,就這麼絮絮地、前言不搭後語,說了一整夜。說到更殘漏儘,終於支撐不住,伏在床沿上陷入沉眠,口中偶爾還呢喃著幾句囈語。
那件染血的裡衣被一絲不茍地疊好,盛在金盤內,受到了具有最高效力的遺詔般的對待。謝竟隻在救回陸令從的當夜讀了一遍,便再冇有碰過。
就在第一縷熹光穿透窗紙、照在謝竟的發間時,陸令從被他緊緊握在掌心裡的食指,忽然微動了一下。
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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