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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23章 二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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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謝竟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貞祐七年,皇帝並未給他與陸令從賜下婚約,他們成了疏離客套的點頭之交,各自嫁娶了某一位麵目模糊的生人。謝竟的仕途依舊從翰林院編修、入臨海殿晝講開始,理所當然地被陸令章信賴、被王皇後拉攏。

王謝二族在皇帝秘而不宣的授意下,延續了晉時的同氣連枝,與不知得了哪些士族、臣子扶持的陸令從鬥得不亦樂乎,結果也相去不遠——相府改遺詔、逼走昭王,幾年之後陸令從殺回京來奪權篡位,謝家遭連坐,一樣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至於謝竟自己,很不幸,被陸令從親手弑於劍下。

然而最顛倒錯亂、也最可怖之處在於,夢中那個際遇截然不同的謝竟體內,卻住著現實中這個年屆而立、為人妻母的生魂。

從頭至尾,他如同被溺在漆黑的湖水中,想要掙紮、擺脫,卻被一雙力大無窮的手扼住脖頸,鎖住四肢,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朝無可挽回的悲劇脫韁狂奔而去。謝竟在心中質問“你不認識我了麼”,可是於陸令從而言,他隻是一個相鬥數年、令人棘手的政敵而已。

最後一刻,謝竟甚至能感覺到陸令從扯著他的頭髮高舉起劍,他隻來得及驚呼一聲“子奉”便猛地睜開眼,渾身冷汗,驚魂未定。

“……魘住了?”

謝竟僵了一下,驟然直起身,抹了一把睡意朦朧的臉,確認自己真的已經醒來。

他看到陸令從的手頓在半空中,顯然剛從他發間擡起來,夢中,腦後的觸感就來源於對方的撫摸。

謝竟跪坐在陸令從榻邊,顧不得睡姿帶來的酸困,隻是瞪大了眼,怔怔望定了他。

陸令從嗓音沙啞:“我記得我沿著無定河北岸一直走,一直找,忽然看到你朝我奔來,穿著那件紅色的大氅……雪停了麼?”

謝竟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金陵的雪早就停了。可疆線最北端,那場將陸令真存在過的最後一點痕跡都掩埋掉的大雪,也許這一生,都會在他們心中無窮無儘地下著。

床帳內窸窣一陣,謝竟回神,看到陸令從撐了一下胳膊,坐起身來,慌忙又上手去扶他。

陸令從輕握住他的肘,不容置疑地要將他拉到近前:“不要跪在那裡,上來,讓我抱抱你。”

謝竟垂眸,避開與他直視,但到底還是挨著床沿坐了,麵對著麵偎入陸令從懷中。

“怎麼不作聲?”陸令從似乎倦意未消,隻耳語道,“張延當日說你會被我害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這句話我耿耿於懷,既怕你一避再避,又怕我把你強留身邊真要害苦了你。可如今一睜眼,看見你還在這裡,便曉得你到底還是接下後位這個燙手山芋了。”

謝竟隻是顫聲道:“為什麼要留那道血衣詔?真有那麼想立我為後,何不等平安回到金陵再寫一封黃絹賜我?在乎那十天半月呢?我十幾年前抗不得旨,難道今日就抗得了?你做什麼要在那冰天雪地裡用血寫呢!”

陸令從寬慰一般,一下一下捋著他的脊背,歎道:“這封冊書我在心中默默草擬過無數次,每一詞每一句都斟酌過千百遍,我早爛熟於胸,下手寫時,自然一氣嗬成。”

“況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來。直到最後一刻,我才決定,非立這道遺詔不可。這一次字字寫我心跡,冇有人、也不可能有人作偽。”

謝竟的身體戰栗著,狠下心冷道:“你的人都冇有了,就是遺詔立了神女王母,又有什麼用處?”

陸令從卻搖了搖頭:“我少時讀史,讀到晉景帝的髮妻夏侯徽早亡,多年後本該追封,卻因她生前景帝尚為魏臣,眾人議其既無輔佐王基之德,又無統教後妃之化,‘追尊無經義可據’,名分不正,隻好一拖再拖。”

“我在想,倘若我這回真的命喪黃泉,即便來日青兒繼位,予你追贈,可冇有天子親口親筆的冊封,在我一朝,你便始終不是我名正言順的中宮,不是我唯一的妻,不能與我光明正大地同載史冊、合葬皇陵。”

陸令從將兩人之間的距離隔開些,扳住謝竟的肩頭,鄭重其事道:

“我有私心,我想即便生時的夫妻情分儘了,那靠這道詔書把你鎖死在我身邊也算,從此皇天後土俱是見證,你便再無從抵賴了。”

“若造化不仁,我真的不能再與你生同衾,那這個死同xue,我便拚卻性命來掙到。”

謝竟望著陸令從的雙眸,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陸令從就已習慣這樣全心全意、像眼中隻裝得下他一個人般,長久地注視著他。

他喃喃道:“你就冇想過,若是你如真真一般……那這旨意也不會再見天日,世人與我,也俱不得而知。”

“我想過——我想那樣也好,那樣你也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對你的私心,”陸令從低道,“都說死人總會被記著好處,你若能隻記著我放你自由、順你心意的好處,我也算知足。”

他理著謝竟紛亂的鬢髮,按了按對方的臉頰,那上麵還留著他趴在床邊胡亂睡出來的印子。

陸令從笑了笑:“寶貝,那件衣裳裡還有個東西,你看到了麼?”

謝竟啞然:“冇有……我隻敢看一遍。”

陸令從推他:“去,不怕,去找找。”

謝竟隻得起身,走到金盤前,將血衣詔拎起來,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又抖了抖,才發現在裡側縫著個小小的口袋。

袋中藏著一束青絲。

謝竟低頭,本能地看向自己心口,銀香匣的搭扣完好無缺,並無丟失的跡象。

身後,陸令從的聲音響起來:“當年我離京去往淮北前夜,你高燒未醒,我就是那時各留下了你我一縷發,此後一直貼身收著。做下背地裡偷偷結髮這種事的,可再不止你一個人了。”

謝竟回頭與他相視,陸令從倚坐在那裡,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冬日清晨,漫不經心地抱怨謝竟起得太早,要他回到榻上,再相擁著睡上一會兒。

“頭髮的腐朽是最慢的,也許百年之後,棺中你我都化作爛肉白骨,這縷結髮仍在,那麼海誓山盟即便不牢靠,也能留存得再久一些。”

新歲伊始,天子率領虎師回朝,改元延嘉。年少的東宮圓滿完成了監國的使命,視聽清明、舉斷得宜,朝野鹹稱“賢德”。

陸令從本無很重的外傷,回京後又連日用藥將養,如今醒來,冇用多久便已基本恢複。陸書青卸下擔子,長鬆一口氣,冬眠的困勁遲來。禦書房的坐榻寬敞柔軟,日間有司進來奏事,陸令從在前麵坐著聽,他在後麵窩著睡,睡著睡著翻個身,不留神從另一邊滾到地上去,咚一聲,把陸令從和臣子都嚇一跳。

禦書房對謝竟是不設禁製的,陸令從也曾反覆提起,希望當他私下接見眾臣時謝竟好歹在旁聽著,或者複他尚書右仆射的官身,又或者在政事堂為他常設一張案幾,但全都被謝竟岔開話去了。

兵部幾位臣僚退出禦書房,謝竟才提著食盒從偏門進去。陸令從埋首紙堆中,渾然未覺。

他敲了敲桌角,陸令從聞聲擡頭,詫異:“怎麼過來了?我這便準備回後殿陪你用午膳的。”

謝竟未置可否,從盒中端出一碗清淡的素三鮮湯麪,推到他麵前。

陸令從不解其意,嚐了兩口,見謝竟隻顧守在一旁,頗不自然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忽然醒悟過來:“這不會是你做的罷?”

謝竟彷彿有些緊張,猶豫片刻,才點點頭。

陸令從會做亦懂吃,在佳肴一道從來都是行家,自然,謝竟也不期待能得到什麼與山珍海味等同的評價。無非就是他吃了十幾年陸令從做的飯,也想讓陸令從嚐嚐他的“手藝”罷了。

說不上難吃,但也不算好吃,就是一個心智成熟、手腳健全的普通人,做出來的最尋常、最平凡的一碗湯麪。

陸令從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冇再出聲,隻是拾起筷子,繼續不緊不慢地進食。

直到麵都儘了、隻剩湯底,謝竟還是冇等來他的答話,心涼了半截,又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要求“我嚐嚐是怎麼味道不對鹹了淡了酸了還是甜了”。半晌,他倏地轉身:“算了,我管你呢,不愛吃餓著。”

一腳還冇邁出去,腰已從後麵被陸令從勾住:“急什麼?”

他手上用力,容不得謝竟推拒,一把將他攬回身畔:“我還什麼都冇說呢,你就知道我不愛吃了?每一回我燒出菜來可都是守著你和小祖宗們嘗完、虛心聽取批評的,這麼多年給你打的樣兒,倒都忘了?”

謝竟動彈不得,隻好問:“那你說,愛吃麼?”

陸令從:“不愛吃。”

謝竟扭頭就要走,陸令從失笑,隻是一手扶穩碗,一手牢牢將他鉗製在案前。

“罷了,不鬨了,冇的再把湯碰灑了。”

謝竟這纔不再掙紮,回眸瞪了陸令從一眼:“你近庖廚,難道是因為王府與宮中缺廚子?還是我們缺你做的那一口飯吃?知道是你喜歡,能從化生為熟、調和五味裡麵得趣兒,這才投你所好,結果還要遭你取笑,哪有這樣的道理?”

陸令從聞言,卻正了顏色:“就是因為我是喜歡,所以你才與我不同。

你是為了生計為了寧寧,硬逼著自己學會這一手。你實話告訴我說,你自己喜歡麼?”

謝竟一滯:“冇什麼喜不喜歡,本來也由不得我。”

“隨我來,”陸令從牽住謝竟的手,帶他往空無一人的前殿去,邊走邊道,“昔日流落他鄉被逼無奈,的確是由不得你,可今日再不一樣了。我當年娶回來的是一顆明珠,不會因為十五年過去就變成魚目。非要說,我真想請你為我做些什麼,那也絕不是洗手作羹湯。”

在禦座與廣廳之間的台階上,陸令從與謝竟並肩坐了下來。這是一箇中庸的位置,正如他們原本的身份一樣,上可以仰觀天子,下可以俯察群臣。

“之無,”陸令從環顧著支撐殿頂的十二根金絲楠木柱,神龍盤繞其上,“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謝竟問:“什麼事?”

陸令從伸出掌去,在半空中虛虛握住:“這些臣子日日說著千歲萬歲,但有冇有一種可能,這江山並非歸我所有,並非歸陸氏一姓所有,我,乃至於大齊,不過是一個代管之人,而並不擁有這片土地。”

謝竟微愣,聽他繼續道:“往前看龍庭易主,短命如秦二世而亡,長壽如漢蹉跎四百年,更有七國分列,三足鼎立,誰又真正做了這神州的主人?還不是一個個皆為代管?盛衰興亡本是天地循環的恒道,我又憑什麼認為,我就可以打破這亙古常規,國祚千秋萬代?”

“我不清楚該怎麼做一個明君,我也不會在這把椅子上坐很久。但是我想,古今帝王若能拿捏住做事的分寸,視己為客而不為主,那也不算得一個很壞的代管者。”

謝竟聽罷,咂摸一回,卻淡淡笑了:“代管者——我的陛下,原來這就是你的為君之道。”

“怎麼?”陸令從側目瞧他,“我的皇後心中仰慕、甘願追隨的君主,又是什麼樣的?”

謝竟搖搖頭:“論追隨有些生分,論仰慕又有些狎昵,我隻能說,我心中是認同你的為君之道的。”

陸令從轉向他,認真地、再一次提出“後宮乾政”的要求:“既然如此,你願不願為我而謀?”

謝竟盯著大殿地麵的四方磚石,沉默下來。在足尖前方數步處,兩塊磚之間有一道裂痕,謝竟記得他十六歲上殿廷試,就跪在那裡、垂頭凝視著那條縫隙,回答著天子的問題。他並不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隻知道它會一直存在下去,遠長過他們這些凡人的壽數。

良久,謝竟輕道:“如果你說你希望分我掌管這片江山的權力,對不起,我不喜歡,我不想要,我從冇有改天換地的宏圖。”

他頓了頓,回望陸令從:“但如果你說你覺得累,你為國事操勞、煩擾疲憊,那我願意從你手中接過這些冗務,給你出謀劃策。”

“如果是為你分憂——我無二話。”

初春冰雪消融,燕磯回綠,帝後親自選定一塊江邊的風水寶地,作為故長公主的衣冠塚。

落葬當日,就在停靈的含章殿內封棺下釘。謝竟記得雍州軍民收殮時,往棺中放入了陸令真生前沾血的戎裝,他唯恐睹物思人,所以一開始隻是默默站在一旁,並未到近處去。

吳氏卻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去最後見上她一麵罷,我給她準備的是新衣裳。”

謝竟一愣,不自覺地上前,屏息一望——棺中一襲如火的赤紅衣裙,潔淨簇新,腰間橫著一條吳氏手製的玉帶,流彩生輝。

裙與帶失落地平鋪棺底,然而謝竟閉上眼,幾乎立刻就能想象出它們在陸令真身上該是什麼樣。

這是他在遠走雍州之前,隔著一道門、伴著幾句殘詩,匆匆送給陸令真的。

吳氏輕歎:“出了她父皇孝期,她還是一直不捨得碰,說要等哥哥嫂嫂回來,再上身穿給你們看。”

狹長一方木盒子,逼仄擁擠,即便陸令真遺骨存焉,即便能困住她的肉身,也困不住她生動活過的痕跡躍然到人眼前。這不似一具棺槨,卻像是少女最心愛的百寶箱,盛滿了她的各色奇珍,她丟失多年的長命鎖、她斷掉的發繩手串、她精美的胡刀與鑲著寶石的鞘……

陸令從用目光一一描摹這些舊物,忽道:“真真自小就喜愛猗雲,晚些往燕子磯運送靈柩的車馬,不如就讓猗雲引路,送她最後一程罷。”

他轉臉,環視眾人,問:“猗雲在哪裡?”

殿中瞬時靜了。

冇有人接他的話,吳氏與那兄妹兩個驚愕,臣子們怯懦,宮人們茫然,獨有謝竟心下一緊。

裝有猗雲鬃毛的錦匣,其實就放在陸令從的寢殿。他剛醒來那日就問過猗雲,謝竟見他尚未痊癒,怕哀痛傷身,便編了個“猗雲在王府好好養傷”的由頭,恰好陸令從不便出宮,算是暫且搪塞下來。

過後陸令從幾次問起,謝竟幾次想告之實情,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出口了。

從最初最初、一切都還是儘善儘美的原貌時,猗雲就已經與他們在一起了。接受她的離開,無異於將那些聊以自慰的良辰舊憶連根拔起,對他和陸令從而言都太難了。

誰都不敢回答這一問,最後隻能由謝竟開口:“子奉……”

然而已無必要。

陸令從已經從那漫長的死寂中讀出了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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