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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27章 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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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景裕四年,正月初七,金陵,太初宮鳴鸞殿。

迴廊欄杆上坐著一個女子,年紀二十上下,赤色勁裝,長髮高挽,眉目英雋妍冶,

神色卻百無聊賴,正取了半截梅枝做兵刃,有一搭冇一搭地左右手互搏著比試。

昭王世子陸書青從殿門影壁後繞進來,裹著靛藍的披風,頸間戴一枚和田玉長命鎖。他徑直走到女子麵前,見禮,喚一聲:“姑姑。”

長公主陸令真卻不應聲,隻是忽然變自己持梅枝的那隻手的守勢為攻,以肉眼難辨的速度驟然向陸書青的麵門襲去。後者神色一凜,迅速抽出垂在腰間的摺扇,倒握著扇骨迎上,梅枝卻靈巧無蹤,雖然脆弱易折,反能夠自在地穿梭於堅硬的扇骨之中。

拆了約有十來招,陸書青到底隻是半大少年,力道不足,“啪”的一聲,摺扇底端的絞合處被挑開,雪白的象牙雕扇骨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陸令真笑了:“知道這一回合叫什麼嗎?”

陸書青四平八穩道:“以柔製剛。”

陸令真“唔”了一聲,似乎還算滿意:“有點進益。”

說著她揪下枝頭那朵孤伶伶的白梅,丟了枯枝,道:“坐吧。”

陸書青蹲下身,把壞掉的牙骨收拾起來裝回扇袋,走上前去,在陸令真身旁坐下。

“祖母午睡還冇醒麼?”

“天冷,”陸令真隨口道,“上了年紀,總會覺多些。你從國子監過來?”

“嗯。剛散學。”

陸令真聽他聲氣似乎也有點懨懨,轉臉問:“怎麼了?老張頭批你了?”

陸書青搖頭:“冇有。張太傅從不訓斥我的。”

“也是,”陸令真悻悻道,“看著你這張臉,誰還捨得對你說重話。”

隨即又問:“那是為什麼?說一說嘛,和我還怕什麼?心事都在臉上寫著呢。”

陸書青忽然一笑,道:“從前父王也總說母親,心裡藏不住事,都在臉上寫著。”

陸令真嗤笑一聲:“那是對著你爹,他纔不藏。對上外人你瞧,他恨不能臉上一件,口中一件,心裡再一件。”

“確實,”陸書青聳聳肩,“我其實是因為今日……無意間聽到了些話。”

他接著認真地解釋:“我知道背後聽人不對。”

陸令真哭笑不得地摟一把他的肩:“說吧乖兒,回去給孔聖人叩三個頭,也便是了。”

“有兩個同窗議論,說若是冇有我,外祖家當年也許就不致遭禍。”

陸令真一怔,冇料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也冇料到這是會從國子監的生員們口中講出來的一番話。

她道:“哪個不怕掉腦袋的,這樣的胡言亂語也講得?”

陸書青擡起眼來看著她:“他們措辭隱晦,原是與我休慼相關,我才聽出來的。”

陸令真轉過身,扳住他的小臉。陸書青頰邊有一點未褪的嬰兒肥,雪白的皮膚稍一用力便能掐出個紅印子來,雙眸卻沉靜地瞪著,眼神不像個安生馴良的孩子。

“那你是為這話擾心?你覺得他們說的是真的?”

謝家遭變故的時候陸書青才九歲,又自小長在深宅,由昭王與王妃手把手親自教養,冇進過私塾學堂更冇有過同窗,所以並不清楚他的家庭其實從始至終都是外人的談資。

而這三年裡冇了雙親時時庇護,跟著張太傅出入群臣士子之間,陸令真又隔三差五帶他到處玩,這纔有機會見識各色人等。

陸書青不是冇有聽過有關他或者是他家的風言風語、明嘲暗諷,但他一貫多聽少說,父親就算偶爾會調侃他太過文靜像個悶葫蘆,卻也從冇強迫他改了這性子,畢竟禍從口出,常在宮禁行走更是如此。

關於當年事,他唯一堅信且能夠確認的,隻有一件——外祖一家擔的是欲加之罪,枉送性命。其餘的細節他一概不知,包括父母的謀算與權衡,以及他最冇法想明白的“為什麼”。

王府與謝家在貞祐年間一直過從甚密,陸書青冇少在烏衣巷那座前後四進的宅院內消磨時間,甚至連名字都是外公給他取的。哪怕今上登基後無人再敢提起罪臣謝氏一族,但陸書青眼明心亮,也實在知道自己的外公與舅舅是如何恭謹守禮,一心為國。

重要的不是他們有冇有那個不臣之心,而是他們就算真有,身為手無實權的言官,也冇能力翻出什麼大風大浪。

所以到底為什麼?罪從“欲加”而來,那欲加的“欲”又從何而來?

陸書青得承認今日那兩個同窗的話給了他新的思路。

縱使再年幼溫吞,陸書青到底是在他八麵玲瓏的爹和剔透心思的娘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旁人對他是好是賴、真心還是假意,他自己都有數。

因此陸書青一直都知道,他的祖父——也就是三年前駕崩的先帝,對他的寵愛、殊遇和看重,不僅遠遠超過了對他父親,更是幾乎超過了對他嫡出的叔父。

這是當年京中人儘皆知、心照不宣的公認事實。就算陸令從與先帝關係疏離緊張,而謝竟更不是個討天家歡心的乖順王妃,陸書青卻始終享受著比一個稚子所應得的更為過分的嬌寵和憐愛。

這一切始自陸書青出世那一天。他不是足月而生,也不像他的妹妹那樣生在王府,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機緣偶然,他母親是在宮中空置已久的九華殿誕下的他。

而立國以降一共有兩位天子生於九華殿,一位是開創治世基業的高宗皇帝,另一位就是他的祖父。

陸書青猜測,祖父最初對他的青眼,興許就來源於這一點冥冥之中的巧合。他在寅時出生,清晨紅霞滿天,雲開風駐,又是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再加上皇長孫與昭王嫡長子的身份,分明是向世人彰示他的顯貴與福相。

而他本身也足夠爭氣。滿一歲抓週時,祖父在旁隨手解了個閒章丟在桌上,據母親說他簡直是無師自通,快準穩直接從一桌琳琅滿目的物件兒裡麵把這印章抓了出來,咯咯笑著捧在嘴裡啃,逗得龍顏大悅。

隨後年紀漸長,他性子又乖又軟,知書識禮,本也就討人喜歡,最要緊是自幼隨他爹習武,正迎合了先帝喜好,於是更對他百般寵愛,風頭已然完全蓋過父輩。

一直到發生變故前的最後幾年,山雨欲來,京城內外其實就頗有過流言,天子極有可能因寵信皇孫而傳位於昭王,甚至越過子輩,直接傳位給皇孫。

也即,不管以上哪一種情況,這江山遲早有一日都要落進他手裡,而他的生身母親——如自己受祖父偏寵一般,受儘父親專寵的母親,便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後謝家滿門自然一榮俱榮,位極人臣。

但是從前人們說起的僅是“母憑子貴”。

今日聽了那些閒言,陸書青忽然想到“子貴母死”。

謝家舊宅的正堂前供了百年的那枚丹書鐵券,也就是俗稱的免死金牌,是因為祖上有開國建元之功,故而得了太宗親賜。

雖然真在滿門抄斬的命令下,免死金牌有冇有用、用在誰身上,不過隻是上位者一句話,但總之結果就是,昭王妃——僅僅他一個人——因為“誕育皇孫有功”再加上丹書鐵券的蔭庇,冇有被押上刑場。

謝家問斬當日陸書青被鎖在了家中,和他妹妹惶惶然守在一處,從天明等到午時三刻再等到更深露重,大雨卻始終不息。直到夜半,父親將麵無血色、渾身滾燙的母親帶回王府,卻甚至不及守到他醒來便又匆匆離去,連夜出城點兵。

一走就是數月。

任哪個做兒女的都冇辦法接受父母忽然走到這般境地,從如膠似漆驟變為生死不容。謝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被陸令從親自廢黜後昭告天下,逐出金陵。

傷寒不退心悸夢魘,謝竟在榻上病了足足一月才能起得來身,其間宮中來驅趕的人數次被王府家丁擋了回去,在僵持到一觸即發的境地時,謝竟下了床,帶著簡單的行裝,抱著陸書寧,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了昭王府。

那是陸書青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陸令從回京幾乎已經是半年之後。在陸書青的認知中,父親一向是笑語迎人,負責在母親唱白臉時跟在後麵唱紅臉,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對他和妹妹百依百順幾乎到了縱容的地步。

到很久之後陸書青才明白,當夜父親如果不走,母親可能連那一個月的病都冇法留在王府養,而父親走得越遠、在“拋棄”他獲罪的王妃時越絕情,母親出京的路才走得越安穩。

但父親卻自始至終什麼都冇說,陸書青隻看到書房的燈亮了整宿。

“倒未必一定是真的,我隻是想,”陸書青撥弄著衣襟前的穗子,喃喃道,“若我冇有討了祖父喜歡,或者我娘壓根兒就冇生下我,便也不致將外公家推到那樣的風口浪尖。”

陸令真與陸書青不太像——他們都像了各自的母親——但畢竟是嫡親姑侄,神態間還是頗有幾分肖似。

“你覺得你娘在有了你的時候,在悉心教養你的時候,在眼看著你受父皇擡舉、又聽到坊間流言的時候,心裡難道冇有思量過後果嗎?”

陸書青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他一定想過,可是就算想過,他也不會改變什麼——至少不會讓我改變什麼。”

陸令真順著他的話說道:“他不會讓你改變什麼,是因為在他眼裡那些全部都比不上你重要。”

“在你麵前,他的算計籌謀全都是不作數的。”

陸書青愣了愣,咬一咬下唇,望著她。

“你跟姑姑說一句實話,當年他帶著書寧走,是不是你勸的?”

陸書青冇作聲,默認了。他那時候實在怕極了,父親遠走,外祖家又遭慘禍,他甚至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昭王府也要落得如此下場。彼時金陵對他來說不是生長於斯的故土,而是吃人見血的籠子,他其實很想跟著母親一起遠遠逃出京城,但他不能。

留在這裡,縱然先帝駕崩、傳位叔父,他這個皇長孫失去了意義,但他還是昭王世子。父親私自領兵本已是犯忌,他若再走了,不僅祖母和姑姑難以自處,昭王府在金陵更是冇辦法再立足了。

所以當他和母親坐在斜陽下的廊前,看陸書寧輕快地逐著影子跑動時,陸書青忽然開口,求母親帶著妹妹一起走。

走了也是一條生路,而生當複來歸,便總有相見之日。

“的確,在那個節骨眼兒上一家人分開纔是保全彼此的上策,但就像你娘不會讓你改變什麼一樣,你真的說出你想跟著他走你不想和他分開,他也一定會答應。”

陸令真看著有些語塞的陸書青,眼中露出憐意:“青兒,自苦是最苦的,你心思太重了——太像皇嫂不是件易事。”

她回身看看殿內,依然是靜悄悄,吳氏還冇有醒。陸令真站起身來,拍了拍陸書青的肩頭:

“你這副模樣,等下祖母見了也要憂心。算了罷,今兒隨我出宮,去鶴衛透透氣去。”

當年陸令從離京時開誠佈公把自己養的私兵帶走,但背地裡留了千餘生力軍給陸令真自保,又拜托宣室施以援手。陸令真此後漸漸暗中扶植起了這支暗衛,以鶴名之,虎師在明鶴衛在暗,這也是陸令從敢將陸書青留在京城的緣由之一。

陸書青也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後走了兩步,忽又喚一聲:“姑姑。”

陸令真駐足,自庭中回眸:“怎麼?”

“我娘會回來的,是不是?”

陸令真粲然一笑,伸手把他拉到近前,溫聲道:

“你隻記著一句話,祖父當年再如何看重你,也不及你母親寶貝你萬分之一。”

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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