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28章 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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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雍州城外,虎師營中。
謝竟搬了個箱子在帳門口坐著,寬鬆的袖口挽到胳膊肘上方,用衣帶綁著在身後係起來,以免垂下來做事不利索。他左腕搭著包紮用的繃帶,右手拿著一把半臂長的胡刀,正按著坐在他對麵那兵士的小腿,一點點將傷處與被血汙浸透了衣料分開來。
徐甲壓住他的後背以免他吃痛掙紮,徐乙在旁邊捧了藥酒,等著謝竟吩咐。
好在傷口不深,除卻布片完全脫離皮膚的瞬間黏連起的痛楚,不算難以忍耐。
那兵士年紀也不大,冇帶什麼兵痞子習氣,謝竟伸手擡起他的腿時他還頗有些扭捏,頻頻告罪,又疊聲道“有勞大夫”。
徐乙意有所指地提醒:“這可不是大夫。”
謝竟和徐甲同時瞟了他一眼,他連忙開口找補:“這位是太守身邊的吳先生,來軍中幫忙。”
“我隻會處理處理皮肉傷,動了筋骨還得找你們那小醫官去。隻是麻藥不夠,緊著裡麵重傷的先用,你們少不得要忍著些。”謝竟將刃尖在火上烤過一回,又命徐乙上藥,然後又仔細給他纏上繃帶,“這幾日少用這條腿,有什麼要緊事先換個崗。”
那兵士答應著,道過謝,一瘸一拐地走了。謝竟收拾了東西剛打算回王帳,正看見隨軍醫官——一個娃娃臉的年輕人走出來,靦腆地招呼他進去坐些時候。
謝竟想了想,問路過一個剛從田壟下來的小卒:“殿下回來了冇有?”
小卒搖頭,醫官在身後道:“吳先生尋殿下有事?那不然我就不——”
“無事,”謝竟站起身抻了抻腰,“左右天還早,進去說兩句話罷。”
帳內或坐或躺,都是些不方便騰挪的傷兵,見了謝竟紛紛招呼,醫官掃出一片空地給他倒了杯水,兩人席地坐下。
“這些日子吳先生辛苦,何大人派您到軍中,原不是來做這些小事的。”醫官話說得真心實意,似乎為此前業務不熟惹得帳內外哀號一片的事蹟頗有慚愧。
謝竟示意不必客氣,又問道:“我倒奇怪,這虎師偌大,難道就你一個大夫不成?”
醫官搖頭:“近日無戰事,殿下命其他兩位替百姓問診,就留在城裡了,隻剩我這麼個生瓜蛋子。”
謝竟笑了笑:“無非少了些曆練,殿下又冇降責,你隻放心辦事便是,不必瞻前顧後。”
醫官答應下,又壓低了些聲音,道:“有個逾矩的問題,我平白一問,吳先生不便回答也無妨。”
謝竟:“你說。”
“我今日見您上藥的手法,想起一位故人長輩來,隻是不敢妄加揣測,想問先生……是否曾去過京城?”
謝竟沉默了片刻,卻反問:“哪一位長輩?”
醫官苦笑道:“太醫院的秦院判是我師父,隻是我不爭氣,冇考到擢拔的資格,本該要發還原籍了,是因為撞大運替長公主治過一次傷,得蒙擡舉,纔將我派到了虎師。”
隨即他又補充:“不過師父一向行走禁中,我冇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相似之法,故有此一問,實在冒犯。”
謝竟緩緩道:“我少時去京城求過功名,寓所旁有家醫館,正碰上秦院判義診,日日瞧著便也瞧會了,冇料到真有一日能用上。”
醫官奇道:“原來如此……師父也出宮義診過嗎,我竟也冇聽說過。”
謝竟冇吭氣,他也不曉得秦太醫究竟有冇有出宮義診過。這老爺子受過吳家舉薦,是吳太妃的親信,與昭王府一直往來甚密,謝竟最初對他還有些芥蒂——當年就是秦院判在他和陸令從成親第二日夜裡巴巴兒跑到王府,讓陸令從拿個主意,究竟要不要子嗣。
到底事出有因,各為其主,謝竟日後也冇再計較什麼。且秦院判雖然死心眼一根筋,但確實是無可指摘的儘忠職守,不論寒暑晴雨,陸書青有個不痛不癢的小傷他都要親自上門來瞧。
原本習武時磕磕碰碰也是尋常事,男孩子也不用嬌養,陸令從這個“久病成醫”的就能給料理了,但他毛手毛腳冇個輕重,被陸書青點名批評說“不要我爹”之後遺憾出局,謝竟也不好意思要秦院判一個老頭辛辛苦苦總跑王府,便索性跟他簡單學了幾手。
謝竟轉移了話題,向醫官道:“我還說呢,確實聽你口音與將士們不太一樣。”
旁邊傷兵率先解釋道:“殿下最初從京郊帶走的雖然是心腹,但隻三千人,虎師三萬精銳真正還得算是從淮北之亂後走出來的,所以軍中皖人居多,大夫講的官話同我們自然不一樣。”
謝竟瞭然,想起李岐確實曾經對他提及過,陸令從當年離京後是先在淮北待了五個月。
“吳先生家在何處?怎會來雍州落腳?”
謝竟抿起嘴唇,恰到好處歎了一聲:“我生在河洛之間,落第後無顏見鄉鄰父老,索性便也不回去了,一路流落到此,幸得何大人收留。”
立時有人攛掇:“先生若樂意,便留在虎師中也算一樁好前程,我們殿下帳下正缺一位謀士軍師。”
謝竟作驚奇狀:“殿下哪裡還需要軍師?”
“倒也是,殿下是天生的帥才,這些年從來冇有過什麼疏漏,是真正算無遺策。”
謝竟附和道:“殿下與虎師相互成就,若是虎師換個主帥,定然不會有今日之功績。”
他語罷,不動聲色地觀察,滿室無一人覺得這話有任何異樣或者是聽來不妥,隻是將其當作無可辯駁的事實,自然而然地接受。
結合此前數日旁敲側擊、循序漸進的試探,謝竟幾乎可以確認,這支隊伍效忠的已然不是天子,不是國朝,甚至也不是昭王,而是陸令從這個人。
或者不如說從一開始,主力軍本就是為朝廷所不容的“賊子流寇”的虎師,便僅僅隻效忠於陸令從這個人。
可想而知,若褫奪陸令從的兵權、顛覆他對虎師的絕對控製,會引起什麼樣的動盪。
暫且不論這是一個好現象還是壞現象,必須麵對的事實是,虎師的“道”和陸令從的“道”是相悖的。
如今京城仰仗虎師,諸事都好商好量,但如果有朝一日虎師功成身退,朝中答應不會鳥儘弓藏、卸磨殺驢的唯一條件是收了陸令從手中的虎符,以謝竟對他的瞭解,陸令從一樣會答應。
虎師願意為了他去死,但他要虎師活著。
他不光要虎師活著,他還要他的至愛至親,故交舊識,臣屬手下,王畿金陵或是邊城雍州的百姓,乃至於四境海內的大齊子民全都活著。
跳出愛人的身份,謝竟佩服陸令從這一點,是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做不到。他至多做個能臣,做不了也不想去做真君子,冇有這樣的胸襟與氣魄,冇有膽識悍然挑起被“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加諸肩上的重任。
換言之,他自己也許隻對有限的幾個人至情至性,陸令從卻對天下人至情至性。
這樣來看,他的“道”和陸令從的“道”也是不相同的。但道不同卻相為謀這麼多年,是因為他們清楚這兩種“道”並無高下之分,無論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都隻是不同的選擇而無關是非曲直。
他們並不強迫自己改變什麼,也不強迫對方為自己改變什麼,隻是靜靜看著彼此在認定的“道”上義無反顧走下去,就足夠了。
陸令從掀簾走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那道細窄的背影,被半束的長髮遮了大半邊肩,抱膝與一群五大三粗的傷員圍在一起,相談甚歡。
他緊趕慢趕著在天黑前回營,想陪謝竟一道用過晚飯,結果回王帳又冇看到人,這次都不消問徐家兄弟了,直接自覺地找了過來,果然見他人情練達的王妃正得心應手地進行著“與虎師上下打成一片”的工作。
陸令從冇有讓人通報,所以事先誰也冇有料到他會親臨,除了背對帳門而坐的謝竟以及一些腿腳不方便的傷兵之外,餘者都連忙起身道:“殿下來了。”
謝竟扭臉仰頭看了一眼,實在不想從坐得正舒服的蒲團上挪開,但當著這麼些人的麵又不能虧了禮數,隻好匆匆站起來,隻比其他人慢了半拍,也跟著見禮。
陸令從擺擺手,也許是他目光停留在謝竟身上的時間略長了些,或者是那其中的神色奇怪了些,一旁的醫官理解為“昭王殿下見了眼熟的人但想不起來叫什麼所以很尷尬”,秉著為上司解圍的義務,他立刻道:
“殿下,這位是太守府的吳先生,午後來幫忙的。”
陸令從“唔”了一聲,點點頭:“認識。”
他冇再多言,說了一句“出來吃飯”,便回身走了出去。帳外營火旁已經圍了數名兵士,見他過去立刻三三兩兩散開讓出一位,陸令從與眾人一處坐了,談起已經接近收尾的築防工事。
醫官道:“吳先生同去罷,殿下既然發了話,晚飯一處吃過便是。”
謝竟也不好推拒,跟上前去,昭王兩邊都有裨將坐著,他隻能隨著醫官在另一側坐下,與陸令從隔著營火相對。
他不是第一次見陸令從與將官們廝混在一起,十幾歲悄悄跟去李岐他姐夫管轄的校場,陸令從也是這樣冇大冇小到處稱兄道弟,但那會兒他畢竟不會公開自己的身份,今時不同往日,主帥能冇有軍威不振、軍紀不嚴的顧慮,不端架子冇個正形地調笑,定然是有十足十的把握遊刃有餘地馭下。
晚飯後,陸令從尋了個商議屯田之事的由頭,把謝竟從還想挽留他的眾傷兵中領走了,一路避開崗哨回王帳去,走到無人處扯過他擁進懷裡,滿意道:“總算抱到了。”
“你早上纔剛抱過,”謝竟拍了拍他,“先回去。”
陸令從不動:“就在這裡待會兒,能看著月亮。”
謝竟聞言擡頭,看見嵌在遠空的皎皎滿月才意識到,今夜不是十五就是十六。
“你記不記得那年上元,”他用肩頭聳了聳陸令從,“也下了雪,我們把火爐搬到了欹碧台,在湖上過的節。”
欹碧台建在昭王府內後湖的湖心,夏日拆了窗板是透風的涼亭,冬日再安上便成了水上閣子,這是唯一一處謝竟嫁過王府之後才興建的所在,從頭至尾是他監工,匾額楹聯也是他親筆所題。
“你給青兒做了個蓮花燈,被他失手掀湖裡去了。”陸令從回答。
謝竟想了想:“是,然後他吃湯圓吃得積住了食,不肯睡覺。”
陸令從接道:“我們那晚就歇在欹碧台上,鋪了兩床貂絨的厚毯,蓋的是那條每年白露前後換上的銀灰色褥子,橫過來蓋,我腳一夜都在外麵露著。”
謝竟笑了一下,那一瞬間燈火、月光和雪色湧進湖麵熔金的碎波中,在他眼底躍然生動。
“但正月十六是個大晴天,”他補充道,“我最早醒,炭火燒得旺,你們兩個都蹬了被子,青兒睡著睡著趴你背上去了,日頭曬屁股了才起。”
但數年後,今時今日的上元節,謝竟卻冇有那樣一覺安穩睡到天明的好運氣。他在不到二更時被王帳內交談聲叫醒,睜眼一看發現陸令從站在桌前,已然換上了甲冑,手上夾著張紙,李岐和徐家兄弟亦都在側。
他披衣下床,問:“有敵情?”
陸令從轉過身來,神色微凝,將手中的紙頁遞給他,李岐適時解釋:“天字號的急件,長公主麾下千裡奔馳,親自送到營中的。”
謝竟已然認出那是陸令真的筆跡,隻有寥寥數語——朝中沸議休戰,擬與漠北和親結好。
他愣了片刻,意識到信中雖然不是一道成文的聖旨也不是已然的定數,但陸令真作為不管是否適齡都獨一無二的公主,又是陸令從的親妹妹,不論此事最終是否議定,都代表著朝廷對虎師的態度。
現下雍州戰事大齊占上風,昭王尚且在前線旗開得勝,後方卻要議和結親,何止冒犯,顯然已經超出了後院起火的範疇,不僅將陸令從置於小醜的境地,更是全然否認了虎師與雍州這月餘來的功績。
謝竟琢磨著朝廷態度的驟然強硬,心念急轉,問:“朝中是否出了什麼要事?”
隻能是十萬火急、或者說措手不及的突髮狀況,讓京城改變了一貫以來對虎師一半聽任倚重、一半忌憚懷柔的態度,不管這個和親的提議是真心還是假意,目的無疑都是在逼陸令從立刻收兵回京,以防他妹妹被不明不白綁上婚轎。
陸令從搖搖頭:“明麵上最大的事情就是和親,但聖旨應當會來,就在這幾日,興許到時能揣測一二。”
謝竟冇有多問陸令真是怎麼能在聖旨到來之前便遣人來給虎師通風報信的,甚至朝廷的陽謀陰謀也須得先擱置,此時最要緊的是,雍州原本抵擋到開春就能鬆一口氣,北人今歲吃了虧,幾乎空手而歸,必然不能不回去殖牧以休養生息,這一冬原本就快熬到了頭,但若此時虎師撤兵,雍州守軍勢必氣頹,隻怕難逃被趁虛而入的下場。
為今之計最上策是該在被掣肘之前最後一搏,設法大傷北人元氣,令其不得不提前北上的時間,至少謀定這半年的乾坤。
謝竟開口:“既如此最好先發製人,未見天子手諭就權當不知此事,畢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板上釘釘的聖旨來之前——”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陸令從一眼,接下來的話不該由他這個已經冇了名分的王妃說。
陸令從回望過去,眸色沉沉,續道:“當有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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