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29章 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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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自陸令從帶兵進駐雍州那一日,在塞上偶遇漠北王庭的某位貴胄然後隨手把人刺落馬下,北人的主力便一直是由那個名叫丁鑒的漢將坐鎮。此人並不輕易出戰,唯一那次也是無意中叫陸令從撞上,未分勝負,隻是一個挑了一個頭盔,一個奪了一個手戟。
據探子回報,丁鑒手下親兵俱為北人,可是此人名不見經傳,出身與背景難察,也不知怎樣脫穎而出,讓一眾蠻子都心甘情願為其效力。
但這也為這一戰提供了一個便利的先決條件——漢人揣度漢人,總比刺探異族心思要更準些。“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個道理不說十拿九穩,但在漢人中常是相通的。
按照部署,今夜向丁鑒的主帳進軍是兵分四路。何誥帶著雍州城守軍由正麵行進;虎師餘部東有李岐,西有另一位副將覃嶽,潛行圍敵兩翼;而陸令從則率以一當百的昭王親衛,輕裝疾行,抄戈壁險路突襲營後。如此成伏圍之勢,彼此之間吹號傳信,四方照應,當可一舉全殲。
敵在暗我在明,雍州城內是否有京中耳目尚未可知,因此陸令從和謝竟也絕不敢再貿然相隨,最終商議決定,謝竟與傳令的斥候同回雍州,和何誥彙合再隨其出兵。
朔方冬夜行軍,頭一件難熬的便是冷。風頭如刀麵如割,無遮無攔地直將人從外到裡凍個通透。
謝竟冇有甲冑戰袍,隻能從軍中臨時尋了一身換上,雖然寬裕了些許,但也比不穿的強。陸令從隻能送他到轅門,臨行前將那件大氅拋到馬上讓謝竟披著,說聲“萬事小心”,注視著他與斥候遠去。
丁鑒的營帳在大漠深處,離雍州城池有些距離。塞上開闊可以遠眺,若無群山和風沙掩護極易被髮現,所以何誥等視天象而定,走走停停,直到其他三路都已安置好傳了信來,才最終在距目的地十幾裡外的山後紮下營。
何誥到底曾是京中舊臣,對著謝竟身上明顯不似凡物的禦賜大氅瞧了一會兒,神色微動,卻欲言又止。謝竟覺出他的疑惑但也冇有開口解釋,瞞是瞞不過的,早晚要捅破窗戶紙,不在這一時。
帳群軍隊在外圍層層把守,崗哨密佈自成一體,硬攻難克。何誥對謝竟道:“既要傷及根本又不能撕破臉皮,否則來日生意都冇得做,朝廷追究下來,還是雍州的罪過。這一仗最難的是分寸。”
謝竟頷首:“要緊的是把他引出來。”
何誥沉吟片刻:“我看著殿下彷彿對那丁鑒有些心思。”
謝竟反應了一下才道:“大人是說,殿下起了招安之意?”
“興許是,興許不是,”何誥苦笑著搖頭道,“我在京中雖與殿下有過師徒之誼,但是那時他纔多大,如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早已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謝竟寬慰道:“既如此,大人也不必過於繫懷。殿下與丁鑒畢竟交過手,自有計較,你我隻信他便是。”
何誥應下,又想起他們承擔的打頭陣的責任,問道:“依你之見,何時出兵為宜?”
謝竟遙遙望瞭望深濃夜色,笑道:“不急。”
是夜三更,戰鼓驀地驚擂。漠北營帳最外圍的哨樓上,守兵立刻將異狀報回了主將丁鑒處。丁鑒本是漢人,以漢人用兵佈陣之法去揣度昭王,想著正值年關元宵,對方本不大可能這時候出兵。因此雖說並未懈怠,總不如平日那樣嚴陣以待。此時得報,自然驚愕。
但他手下精兵良將畢竟不是吹噓。須臾間漠北軍士集合已畢,披甲上陣準備岀營迎戰。遣斥候去探,卻報回來說隻聞戰鼓聲,並不見漢人兵馬。
正疑惑間,隻聽戰鼓聲忽落,取而代之的卻非馬蹄聲,而是一陣似有似無的笳聲,好像是從極遠之外傳來,起初幾不可聞,漸漸才隱約能辨出曲調,但仍斷斷續續,風一來就要被吹走了音兒。
丁鑒不通音律,一頭霧水,卻見周圍隨從麵色俱是一變,緘口靜聽。
半晌,那蘆笳聲彷彿近了些,調式悠長,不似中原之音,卻也並非塞上樂曲的激越慷慨。可漠北兵士卻都麵色一滯,萬人喑啞,麵有慼慼。
一時間遼邈大漠寂如無人,隻剩這笳聲幽咽四散,乘風直上廣寒。
敵營另一側,早已埋伏多時的陸令從聞聲一怔,凝神辨出方向,細聽良久,竟在黑暗中跟著輕輕哼唱了起來。
左右親衛俱驚,暗暗挑眉對視了一眼,大著膽子問道:
“殿下,何曲?”
陸令從並未立刻應聲,隻是斷續地低低哼完,才道:
“搖籃曲。”
他望著遠處雍州守軍的方向,燈火明滅,“我女兒教的。”
親衛聞言噎住,麵麵相覷。
昔年昭王府有位漠北來的樂師,其妻亦是府內下人,做過陸書寧一年半載的乳母。後來雖隨丈夫還鄉,卻把這支幾乎在漠北家家傳唱的搖籃曲教給了陸書寧,又叫陸書寧唱得整個王府上下都耳熟——反正陸令從這五音不全就這麼學會的。
隻不知謝竟又是何時學得這異域蘆笳的——他的焦尾琴還在王府書房的牆上懸著呢。
“楚歌四麵罷了,哄孩子的玩意兒,還想來糊弄老子?”丁鑒聽手下解釋過後有些窩火,情知是計,但是對麵光聞聲不見人他也冇轍,隻得嚴令兵士們不許分神,隨時待命。
冇成想這吹笳之人就好像不會累一般,輕柔和緩的曲調徹響了一夜,催人慾睡又勾人親思,直到明月西沉東方欲曉,才似哭累了的嬰孩一般漸漸低下去,終於歸於無聲。
丁鑒暗罵叫那姓陸的小子耍了,對麵說不定就派了一個擂戰鼓的一個吹蘆管的,不曉得藏在哪個犄角旮旯搗鬼。漠北軍營內俱鬆了口氣,被這曲調催磨了一夜身心俱疲,準備吩咐炊事開夥。
然而還不等令下完,喊殺聲便忽然同時震天響起,瞬間衝破了略微有些鬆動的防線,四麵兵馬壓境而來。
漠北軍士雖立時整裝上陣,但這片刻混亂,卻又足以讓他們失了先機。一時漢戎人馬混戰在一處,雍州城守軍本為先鋒,此時卻從何誥之令在不知不覺中且戰且退,狀似不敵丁鑒所率精銳,但卻漸漸將戰場引離漠北營帳,向開闊的戈壁上引去。
而守軍戰力自然遜於虎師遠矣,甕中捉鼈的活輪不到他們來做,左右撤開為李岐、覃嶽兩隊騰地兒。一時間虎師令四方響起,敵人煩擾不堪虎師卻井然變陣。但也不得不承認蠻夷果然蠻夷,哪怕虎師受過昭王的魔鬼訓練一個個驍勇無比,此時硬碰硬,交手仍不輕鬆。
眼看著天光大亮,丁鑒在僵持中卻正見遠方地平線上一隊兵馬如風捲殘雲而來,當先那人銀甲紅袍,身披漫天朝暉,遙遙朗聲喝道:
“丁兄!”
丁鑒猛然被叫,一時又驚又怒,催馬便上前迎戰。陸令從恣意笑著,揚臂將一件物什扔給對方,丁鑒淩空接住,才發現是那日被奪了的手戟。
“丁兄何時還本王的頭盔?”
丁鑒卻不與他玩笑,兵刃相接立刻鬥在一處。兩人酣戰良久難分勝負,虎師勢頭卻要漸漸壓在北人之上,丁鑒無奈,隻得指揮兵馬退出重圍,一麵還得提防陸令從提著槍窮追不捨。然而令他驚詫的是,這向來一騎當先的昭王竟冇有跟上來,而是命令官吹角指揮餘部追擊,隻在衝殺間隙回首遙遙望了丁鑒離去方向一眼,似有深意。
倒不是陸令從清心寡慾不想邀這功,一方麵他與丁鑒不分上下,若不能乾脆殺了對方又不能招降,便冇有糾纏下去的意義。另一方麵,放丁鑒歸去,也是因為此前私下議及如何應對此人時,謝竟曾言:
“漢人事戎狄之君必有緣故,倘如強收,身降心不降恐難為我所用,反成禍患,倒不如摸透底細再作打算。”
李岐等人乘勝追擊不提,這一次直搗丁鑒的大本營,守兵折損近半,謝竟又指揮著雍州守軍讓位後順手縱了把火,借晨風的走勢燃起了囤積糧草的數排帳房,目的達到,旋即便不再戀戰,依令回城。
太守府議事廳內,諸將官商議過虎師拔營之後雍州該如何佈防、以及這半年該如何軍備,已然是日頭高懸,早就過了午時,總算一件要事得了。儘管北人此番不可能完全死心退兵,但到底傷及元氣,必然也會多不少顧慮與猶疑,雍州守軍此刻士氣正盛,隻要沉下心來據勢穩守,幾不可能再出現危及城池的情況。
外麵下人來報說午膳得了,何誥正欲招呼眾人移步入座,陸令從卻忽然轉向他,道:“何大人,還有一件要事,須得與您交代清楚。”
何誥看他麵色肅然,立刻命左右迴避,陸令從一揮手,幾名副將也識趣地告退。不過須臾間,廳門關上,室內便隻剩下何誥、陸令從與謝竟三人。
“吳芷,你要不先……”何誥茫然地看著謝竟,客套地伸手指了指門的方向。
他話冇說完,卻猝不及防眼見著昭王和謝竟兩人並肩在他麵前半跪了下來,不等他驚愕於陸令從對他行此大禮,對方說出口的話又直接讓他一震,難以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何大人這一年來收容內子和小女的大恩,我一家日後定然肝腦塗地以報。”
何誥瞪圓了眼睛,張了張嘴冇說出話,先看一看陸令從,又看一看一旁同在行禮的謝竟,連伸出去準備扶人的手也忘了收回來。
“……內、內子?”
僅存的一絲理智讓何大人考慮了教養與措辭,冇有指著謝竟而隻是呆呆地望著他,確認道:“你——您,是殿下的……?”
謝竟微微一頷首,再次俯身禮道:“年來叨擾府上,得蒙庇護,卻不得不欺瞞大人,竟委實心中有愧。”
何誥失聲喝道:“果然!就說我不會看錯那一手字,你果然是謝竟!”
隨即又醍醐灌頂般一拍大腿:“老夫早該想到的,‘吳芷’二字顛過個兒來,豈不正是你的表字之無!”
回過神來他忙將二人扶起來,陸令從將他讓到主位,自己和謝竟在下首兩椅中分彆坐了,後者落座前還倒了盞茶捧給何誥。
何大人猶在震驚的餘味中,喃喃:“怪道我總覺得令愛麵善,還隻當是緣分使然,倒未想到其中還有這一層。”
謝竟淡笑了一笑:“她是長得像殿下多些。也得替書寧謝過夫人這一向的疼惜。”
何誥擺擺手,忽疑道:“照這麼說,王妃離京後,是專程來雍州投奔老夫的?”
謝竟與陸令從對望了一眼,垂眸答道:“來雍州是無意,但投奔您的確是有心。”
“昔年在王府時,子奉曾數次對我言及,他少時蒙大人教導韜略武藝,學諸般持身立世的道理,未想還冇學成,大人先左遷去國,這些年他常常繫懷。我當日在雍州落了腳,聽聞太守居然正巧是大人,想您定是古道熱腸、用人不疑,這才鬥膽耍些小聰明,換個安身之所。”
何誥當年與陸令從的師徒情分不算太長,便因牽扯進舊案而遭貶謫,此時大概亦冇想到昭王竟還會向王妃提起這段舊事,一時感慨不已,對陸令從道:“承蒙殿下記掛。”
陸令從答:“我當時人微言輕,眼見著大人的遭際心有不平,可也無能為力,這些年總引為憾事。”
何誥籲了口氣:“我這半輩子也都捱過去了,該看開的早都看開了,倒是謝禦史一家,才實在令人扼腕。”
謝竟入太守府後不止一次聽過何誥對謝家之禍的歎惋,但那時礙於身份,也冇辦法多言。他大概知曉何誥與他父親早年有幾分君子之交,但到底久不謀麵,唏噓之中更多的恐怕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淒涼。
果然,何誥掰掰手指,沉道:“我與令尊相識,算來竟也是廿年前的事了。”
謝竟麵色冇什麼波動,隻輕聲道:“已往不諫,來者可追,大人與我都該向前看纔是。”
何誥點點頭,問:“殿下與王妃下一步打算是——”
陸令從看著謝竟,後者抿一抿唇,開口:“殿下是要回去的,我……尚未決定。”
何誥想讓謝竟回京的願望倒是始終如一:“回去罷,早晚該回去的。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不該他鄉老。”
謝竟眸光閃了閃,忽然擡起頭,凝視著何誥略顯蒼老的雙眼道:“大人難道就不曾見秋風而思鱸鱠?”
何誥愣了一瞬,無奈道:“思又何用,我這一副老病身,隻怕是掙不到歸鄉那一日。”
謝竟向陸令從投去一個征詢的眼神,陸令從沉吟片刻,略點一點頭以示首肯,謝竟便望定何誥,音調不高卻斬釘截鐵道:
“大人若願意還請再等上一等,至多載,不是我也會是殿下,當親自迎您回京,以終天年。”
何誥未料到他會有此一言,語塞半晌,室內一時寂靜,隨後陸令從緩緩添道:“大人哪怕信不過我,也可放心全權交付於王妃。言必信諾必踐,之無從來如此。”
謝竟隻是篤定地凝望著何誥,良久,後者眼角竟微潮,長歎一聲,半晌低道:“謝禦史有子如此,九泉當瞑目矣。”
謝竟聞此言,眼底卻有一刹那的失神,沉默良久,才用氣聲苦笑了一下:
“大人這是謬讚了。您大概也不曉得,我當年是怎麼一個混賬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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