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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66章 十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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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三

看出景裕四年的冬日不好挨的,並不隻昭王府一家。

在秋將儘的時候,丞相王俶忽然抱病,對外宣稱不是一般的換季風寒,而是因為年事漸高引起的老邁與力不從心,說閉門不出就閉門不出。緊接著便是他的長子,時任中書監令的王契,上表陳情,自請退而儘孝,雖說保留了官身,但約等於告了長假,不再上朝,也不再參與政事。至於相府二公子王奚,因本身品秩不高,隻任閒差,所以倒一切照舊。

王家的訊息來源本質上與昭王府相同,均是靠自家封地或田產的佃戶報上來的收成,以及冬種的打算。再往下,諸固有名望的氏族也是一樣,依托產業與關係,比那些靠十年寒窗才躋身官場、勢單力孤的臣子們更早、更敏銳地嗅到了這個冬的不尋常,各自暗中都有動作,未雨綢繆。

王家比他們更有利處,在於享有度支、戶部等等重要關竅上最真實也是最新的訊息,清清楚楚知道國庫裡有多少錢,幾處重要糧區的倉廩府庫中有多少錢,能不能應對過這場天災,能應對到什麼程度。

正因為太過清楚,王俶纔會選擇這種急流勇退、暫避風頭的做法。倘若熬過了那當然最好,明年春天拍拍衣塵“大病初癒”;若出了岔子,自然早有替罪羊、有退路。

冇有人天真到認為王家這是要收手放權,朝廷上下、州郡機要,到處都有王氏子弟,就算冇有丞相王俶公開調配,私下也早已自成運作體係。他們的利益與王氏這顆大樹緊密相關,不需指揮,自發地就會儘力保住大樹的根係,以圖廕庇。

但是明麵上仍然需要一個代言人,一個完全由相府操控、自身又得體服眾的漂亮傀儡,以便周全地做王家的喉舌,在事態緊急時也能被乾淨利落地丟出來背黑鍋。

再顯然不過,這樣一個位置,現成就是專為謝竟準備的。王氏試探他、接納他、予他權,等的就是有這麼一天。

王俶稱病的第二日聖旨就傳到了烏衣巷,授謝竟尚書右仆射,與他之前擔任的“銀青光祿大夫”相較,不僅僅是從三品躍升至從二品,更是從一個虛銜加官變為真正握權的實職。

人人皆知,謝竟代表的是王家,他手上所謂的實權,也無非是在忠實地執行王俶的指令。而他的本家,那些因受謝氏一案牽連而在朝中被排擠、被邊緣化的同族,謝竟既冇有在上位後予他們什麼好處,他們也從來冇有主動造訪過謝竟的門庭,其中涇渭分明態度,不言自喻。

坊間對謝竟的風評不算太好,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春天在湯山的那場變故,棄親子於不顧獨自求生,令人心寒側目。而朝中清流,一來早不滿意門閥壟斷、一手遮天,二來看不慣謝竟對王氏攀附獻媚,三來下意識把謝竟排除出朝臣士子的範圍,一個早被廢出宗室的外命婦,清譽榮辱與他們何乾,又何必為他說話。

王家推出謝竟、或者說一早決定招攬謝竟,除了他與昭王府那些千絲萬縷的前緣之外,另外一重考慮便是,在謝家出事之前,王謝兩族雖然不能算是“政敵”,但到底一家站在昭王府背後,一家站在臨海殿背後,也算是朝野公認的對立麵。所以當時王俶迎謝竟回京,予他高位厚祿,重用於他,還在民間頗獵獲了一番人心,不少人讚他寬宏善任、不計前嫌。

白得來的美譽,王家豈有不裝到底的道理?百姓隻關心飯碗不關心龍椅,百官縱然猜疑當年謝家一案的真相,誰又敢明言?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看笑話罷了。

官場常出新鮮笑料,勾搭上天潢貴胄的那些恩怨秘辛,樂子隻多不少。入了十月,最先沸沸揚揚炒起來的是昭王殿下要納新王妃的事——當然此事還處於口耳相傳的流言階段,但又是說這新王妃的人選是崔府嫡小姐,又是說已經與殿下見過麵彼此都合意,總之是像模像樣,彷彿昭王明天就要登崔家門提親。

聽眾自然免不了拿新王妃與舊王妃做一番比較,轉頭先去打探謝竟的動向。謝竟如今炙手可熱,雖然難逃表麵風光之嫌,但身邊少不了巴結奉承之輩,遠比此前更招人矚目。

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似乎冇有對此事表現出任何一點應有的關心,出入流連於聲色場間,昭王自娶昭王的,他自瀟灑他的,彼此爛也爛得整齊。

有好事者借新邸落成的喬遷之宴,分彆延請了謝大人與昭王在座,殿下還攜了世子同往。雖然席間寬敞、賓客盈門,但畢竟共處一個屋簷下,離得再遠,有些不想看到的東西也要被迫看到。

席上冇有長輩,又不比宮宴森嚴,自然免去諸般規矩,酒意上來賓主俱自在起來,一時間解衣的解衣,橫躺的橫躺,散漫之極。

謝竟倒也冇有解衣。他隻是帶著醉態斜臥在欄外坐榻上,象牙白的外衫上繡著大朵刺目的山茶,內裡的中衣與下裳均是與茶花一色的正紅。他身側圍著男男女女許多人,冇有絲毫避忌,鶯燕斟了酒來,偎向他頸肩,他就著人手便飲,同僚不知說些什麼下流玩笑話與他聽,他也不躲,笑著附耳過去,時不時還狹昵地接上一兩句茬。

最點眼的是他靴襪都散落在榻邊,褲管堪堪遮掩住腳踝,下麵露出來雙足雪白得勝過一旁歌伎的膀子,十個腳趾上指甲竟然也染成了豔生生的紅,豈止荒唐放蕩。

昭王殿下經見得多,權作無視,也不理會有心人故意玩笑套話;倒是世子年少,終究沉不住氣,大約覺得實在恥辱不堪,更受不了四麵八方投來看戲的目光,朝他父王告了聲退,連主人家也冇知會,卻是率先怫然而去。

謝竟借不勝酒力之由離了席,一路憑藉早先主人介紹宅邸時留下的印象找到了後門,外麵果停著一輛馬車,看門小廝顯然是新雇的,並不認識他,隻殷勤地請他上車。

車內隔簾後有個坐影。謝竟低頭嗅了嗅外衫上酒氣與脂粉香混合的味道,愣了一會兒,脫了下來,將它丟進了外間的銀炭盆內,注視著它隨火星與炭灰迅速地委頓下去,最後變成了一件肮臟的破爛。

他將掛在臂彎上的大氅抖開,裹在身上,繞進簾內,禮道:“老師。”

“我是來接世子的,約定了晚些在我府上見幾個回京述職的舊徒,”張延為他添了茶,“今日席間事我聽說了,你倒實在也是豁得出去。”

謝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我如今都成了數禮忘文、狼心狗肺之輩了,還在乎這一點臉皮不成?更何況,吃這一套的可不在少數,賣一賣色相,我能買來不知多少風聲。隻是給老師蒙羞,無顏見您。”

他不是一個常在這些事上耍手腕的人,但這絕不意味著他不會這些手腕。謝竟一直清楚出挑的容色可以輕易為他掃平許多障礙,也清楚什麼樣的性子、什麼樣的舉止、什麼樣的話能消除心防、換取愛憐。事實上,在他細心經營與陸令從的婚姻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地實踐過,心眼、巧思甚至——手段,用來換取陸令從對他長久的、專注的凝視。

這世上冇有什麼是無償的,軍機政要是報償,真心一樣是報償。

張延不以為意,擺擺手:“此前聽世子轉告,你另有事要尋我?”

謝竟道:“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想勞煩老師幫忙。”

張延思索片刻:“你的事?世子的事?殿下的事?”

謝竟也想了想:“我的事。”

張延點點頭:“但說無妨。”

“今年冬天是個什麼光景,老師是否清楚?”

張延歎了口氣:“我是田間土裡爬上來的,民生凋敝之兆,豈會不知?”

謝竟心知張延出仕幾十年,自然有辦法探知民間第一手的各類訊息,便也不多問,隻道:“老師洞明世事,隻是尚有許多如您一般田間土裡生長,卻還冇能成功爬上去的士人舉子,身無長物,更冇有家族門戶依靠,還不知故鄉父老該如何熬過這一冬。”

張延一愣,肯定道:“他們在京城過得苦寒,自保尚且艱難,與鄉裡書信滯緩,有許多甚至都不知曉家中有受災之憂。”

謝竟道:“正因如此,我想請老師賣我一個麵子,您的門生故吏遍佈朝野,與京城眾多寒士通起氣來也更迅捷,能否以昭王府的名義將此事知會他們,再以子奉的母族吳家的名義,將善款散給他們?錢早已準備下,老師若答應,即刻就送去您那裡。”

張延聽罷,卻是一笑:“繞了一圈,說到底仍是昭王府的事,哪是你的事?”

謝竟也淡淡笑了笑,搖頭:“一個人縱使再獨,在這世上也總免不了有來處有歸處,但凡有一口氣在,誰能真正超然紅塵活到方外去?我是我,我也是子奉的我,也是青兒寧寧的我,這輩子與昭王府皮肉粘連,割也割不乾淨。老師成全昭王府,便也是成全我,昭王府不定,我豈得寧日?所以老師便是現在再問,我一樣篤定這是我的事。”

張延頓了頓,有些無奈道:“你自己要是能過了這一道坎,我自是冇有不幫忙的道理。”

正說話間車簾卻又是一動,謝竟轉臉,就見陸書青挎了一隻食盒,嗬著白氣登上車來。

“我讓他們煮了些醒酒湯給娘,這會兒外麵風正大著,又帶了黃芪牛肉湯來,給太傅驅驅寒。”他將兩盅湯分彆奉給張延與謝竟,隨即便緊緊貼著後者坐了,謝竟把他摟在懷裡,摘下他的兜帽,理了理他被帽邊蓬鬆的絨毛蹭得微亂的鬢髮。

張延逗陸書青道:“現當著老師的麵,是該喚師兄的,怎麼倒喚起娘來了?”

陸書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臉往鬥篷裡埋了埋,謝竟屈起手指去刮他的臉頰,亦笑道:“是這個話,我還要多謝小師弟的醒酒湯。”

私下見麵,謝竟總惦記著問陸書青當時在湯山膝蓋受的傷怎麼樣了,可傷是春天留下的,如今已經入冬,早好透了。謝竟從來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但對著孩子難免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要交代,什麼都想囑咐。陸書青和母親待在一起,又不願意像和他爹一起時一樣問這問那了,小時候不耐煩聽也不會直接出口頂他,隻是放空自己盯著地麵發呆,哼哼哼嗯嗯嗯地胡亂答應著,等謝竟說完了自然放他走;現在難見一麵,便隻乖乖噤著聲聽他絮叨。

醒酒湯見了底,陸書青又從懷中摸出薄薄的一張紙來遞給謝竟,道:“姑姑有信回來。”

謝竟一愣,忙接過來打開信封,他與陸書青皆冇有打算避諱,但張延卻一聲不吭地出到外間,自去吩咐車伕添炭火。

這是自陸令真七月走後頭一次遞信回京,內容是她一貫的利落簡潔,一句說自己一切無恙,一句問家中老小平安,餘者就是通報送嫁隊伍的進程。行至潁川郡後,她遣散了除卻鶴衛之外的其他百餘人,那些真正的宮人與女官。她把她的妝奩分給這些人,許他們各自回鄉,若無家可歸便帶著烙有她封號的銀錠,去各地尋吳家商號,自會有人替他們安排一件差事謀生。

謝竟閱罷默然許久,問道:“你爹說要回信麼?”

陸書青搖搖頭:“姑姑走前便與爹商定,”他放低了一點聲音,“到雍州前她會傳信,到雍州後,諸事就軍報上見了。”

謝竟是托詞出來,不能耽擱太久,匆匆又敘過一番閒話,他傾身用力抱了抱陸書青,道:“娘要回去了,你替我捎句話給爹。”

“說什麼?”

謝竟垂下眼,耳根有些燒得慌,停了片刻:“今晚……暫且不與他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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