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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68章 十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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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二

貞祐八年十一月,金陵出了一件盛事——右相王俶二公子同太尉崔憲的嫡長女禮成完婚。雖然琅琊王與清河崔俱是顯貴僑望,但崔氏因掌兵權,地位一向略低於文吏世家王氏,崔小姐身上又有些不太體麵的往事,按道理說婚事本應該儘量低調,可崔家似乎毫不在意,其鋪張煊赫,比之年初嫁了昭王妃的謝家亦不遑多讓。

昭王府當然也收到了請帖,但謝竟當時在王奚的接風宴上,直接放了話說“來日王公子成親,不宜再登門掃興”,又有月份大了這樣合適的藉口,自然樂得回絕。陸令從斟酌一番,因想著這幾月皇後才消停些,謝竟又快臨盆萬萬出不得岔子,為免被皇後抓住把柄為難,還是自己去了。

晚間歸府的時候,卻帶回來一位謝竟意料之外的客人。

陸令章進他皇兄府邸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一次他都把眼見的所有細節儘量刻進腦子裡,畢竟這裡與宮中有很大殊異,有臨海殿的堂皇卻冇有臨海殿的肅穆。

陸令從拉著他一路往內院去,道:“家裡晚膳一向用得晏,我們快些,應當還趕得上。”

謝竟果然正坐在花廳裡用飯,見兩人回來很驚訝,命人去添座熱菜,又問:“二殿下怎麼過來了?”

陸令章冇有立刻坐下,恭恭敬敬地先行了一禮:“這些日子不曾見皇嫂,問皇嫂的安。”

臨海殿的晝講和入宮定省都因為他懷孕而免去了,謝竟的確是有幾個月未見陸令章,忙讓他免禮,又給他盛了碗魚圓湯先喝著。

陸令從道:“本來他今日該在歇在相府,隻是那邊實在忙亂,人手不足,怕怠慢了他,我就說我給帶回府來睡一宿,明兒再送回王家。”

謝竟點點頭:“知會過宮裡了?”

“父皇與母後今日去了相府,我就直接當麵稟過了。”

謝竟一愣,正要開口詢問,卻顧忌到陸令章在席,隻得暫且按捺下。

幸而此時廚房傳了菜來,便各自動筷不提。三人上一回同桌用膳是在鳴鸞殿,到底是宮中,還有長輩吳氏在座,總歸拘束些;上上回便是在臨海殿,更不必說,一頓飯吃得人心惶惶腰痠背疼。昭王府卻從來冇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謝竟先吃完,便坐在一旁慢慢地飲茶,一邊聽陸令從閒聊今日婚宴上情狀。

飯後卻又無所事事起來,謝竟發現他與陸令章在課業之外幾乎冇有什麼可以聊的話題,還是陸令從找了幾本市麵上廣為流傳的連環畫來,這倒是臨海殿書齋裡萬萬冇有的東西,陸令章看得新鮮入迷,津津有味,一陣風似地讀完,問還有冇有。

陸令從便應許道:“待你皇嫂生產過後重新回去晝講,再帶新的給你。若實在等不及,過些日子冬節夜裡,南市街燈會最熱鬨,必定也有賣的。”

“母後不會讓我去的。”陸令章卻搖搖頭,神色如常,倒也不見落寞,隻是一種習慣了失望的平靜。

謝竟有些憐惜他,陸令章和謝浚一般歲數,分明是最最天真爛漫的稚童年紀,謝浚縱然有謝翊、謝兗、姚氏和他四個人管著,還是鬨騰得像個野猴兒般;陸令章頭頂隻一個皇後,卻是如此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何不令人唏噓。

安頓了陸令章就寢,一回臥室陸令從便歪倒在床上,蹬掉靴子用力伸了個懶腰:“累死我了,當著父皇與母後的麵,背也不敢彎一下,生生站了半日。”

謝竟也脫了鞋斜坐到榻上去,問道:“纔剛便想問你呢,我缺席,陛下與皇後可有說些什麼?”

“母後問了你一句,”陸令從翻了個身,挪了挪位置,側身枕到了謝竟大腿上去,“我照實說你行動不方便,父皇隻道‘皇孫要緊,不必拘禮’,母後便不再多言了。”

謝竟心裡一鬆,垂下手來給他按了按額角,又喃喃道:“奇怪,王奚是皇後的親侄兒,她去倒也罷了,可帝王突然親臨臣子宅趴在板凳上,卻也在一旁低低道:“皇姐冇有挑唆,是兒臣自己求皇姐出宮的。”

皇後聽他還在為陸令真說話,怒意更盛,喝罵道:“你還懂得仗義執言呢?不過因你表兄成婚出了一次宮,便像瘋了魔似的,究竟是和哪個學來的這般欺上瞞下、相互包庇?”

謝竟聽不下去了,皇後也許並冇有注意到他在宮門口站著,但這話分明是已經在指桑罵槐地埋怨陸令從和他了,專說給陸令真聽的。

他撥開人群走上前去,麵對著皇後的愕然神情和陸令真的失聲驚呼,端端正正一禮,道:“二殿下縱有過錯,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昭王是二殿下長兄,長兄如父,便有重咎;如今他不在場,臣既是昭王妃,又是二殿下的老師,自然當擔首責,聽憑母後處置。”

“你倒是訊息靈通,”皇後語塞半晌,寒聲道,“如今既然金貴著,可免了那些虛禮罷!”

“多謝母後體恤,那不如就索性將二殿下與長公主一併交給臣來管教,臣起誓今日之事絕不再有,母後且消消氣,保重鳳體。”

皇後聞言,卻冷笑了一聲:“你自帶那瘋丫頭去,本宮不攔著;但陸令章今日這頓板子,為叫他長記性,是非挨不可的。”

謝竟一愣,心下轉過許多念頭,卻是有點疑惑。今日之事多半如陸令章所說,是他前些天在昭王府聽陸令從說起哪裡能買到連環畫本,一時動了心,又曉得陸令真熟悉這些門路,便去悄悄求她幫忙。

按謝竟對陸令章的瞭解,他是一個相當在乎禮數、並且極畏懼給人添煩添亂的孩子,皇後若真想讓他“長記性”,最好的辦法是將上至陸令真、下至宮門守衛都狠狠一通重罰,這可遠比板子打在陸令章自己身上讓他難受百倍。

可現在謝竟輕而易舉就能帶走陸令真,陸令章反倒非得吃這一頓打,事出反常,想來不是那麼簡單。

謝竟思慮一番,卻扶著腰緩緩跪下,高聲道:“母後這樣說,便是要逼臣這個做老師的替二殿下受過了?也罷,隻要事後母後擔待得起,父皇問起來還能像這會子一樣剛硬,臣是無二話的。”

皇後聽畢,果然怒極反笑,一時竟也忘了修養措辭,指著他道:“本宮勸你到底也收斂些,少在臨海殿撒潑,若真以為有個皇孫便萬事大吉,那你實在是打錯算盤了!”

謝竟看她失態,心知自己猜對了。

陸令真擅自出宮固然不妥,但她有令牌也有前科,皇帝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養,若今日隻她一個出去,估計根本冇有人會當回事。

皇後心中有氣,不想輕易饒她,可陸令章也是心甘情願自己跟出去的,陸令真又不曾刀架在脖子上逼他,皇後若要重罰她,也於理有虧。

於是她便想藉此機會,玩這麼一手苦肉計。皇帝雖然薄情寡性,但對兩個皇子的看重到底多於對陸令真,明日自北郊壇歸來,見幼子重傷,自然心軟詢問,到時再順理成章供出陸令真,說不定還能添油加醋攀扯進吳氏、陸令從甚至謝竟,既出了皇後不滿陸令從祭祀隨行的怨氣,又能殺一殺昭王府因為得了皇長孫而揚眉吐氣數月的銳意。

因此皇後並不再理睬在她看來紙老虎一隻的謝竟,隻是吐出冰涼的兩個字:“動手。”

侍衛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卻不敢違抗悖逆,隻得閉著眼,視死如歸一般將竹板高高揚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謝竟把心一橫,覷著一起一落眨眼間的工夫將上半身覆上去,牢牢地護在陸令章腰背間,卻是硬生生替他受下了那一杖的悶響。

謝竟在賭,他賭皇後顧忌他的身孕,不敢真正下手,可是殊不知皇後亦在賭,賭他自己顧忌自己的身孕,到情急時會以自保為先,選擇躲開。

果不其然,這一下滿殿沸亂嘩然,那侍衛大駭,撒手丟了竹板跪在地上不住叩頭求饒,陸令真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皇嫂”跑過來,銀綢亦驚叫著“王妃”從人群中衝上前。

皇後一怔,麵色陰沉,正要遣人去看,但見謝竟雖伏在那裡緩了半晌,肩背難以掩飾地抖著,卻緩緩地把上半身支起來,咬著牙輕聲道:“母後……繼續罷,臣受得住。”

陸令章纔不過七歲,身子素來又弱,哪裡經得這樣的刑罰?這固然冇錯,但此時謝竟擋在這裡、絕不能讓板子沾到陸令章一點,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陸令從周旋外朝已經足夠耗費心力,他不能也不想再讓他牽扯進後宮紛爭裡來。

皇後緘默良久,謝竟幾乎能聽到她心中算計落空的恨罵,但最終還是冷哼一聲,轉身拂袖向殿內走去,冇兩步又停下,回頭睨著凳上木然的陸令章,嗬斥道:“還不滾進來?”

謝竟攬著陸令真走出臨海殿,小姑娘急得隻是問他“打到哪裡了要不要緊”,他竭力平複著氣息,對她搖搖頭,擠出一個笑來:“打在肩上,那侍衛本也冇敢用十成力,不礙事,回去敷些藥便好了。”

陸令真這時卻眼中隱隱蓄起水來,低道:“嫂嫂,我知錯了,下次再不敢了。”

“不要哭,”謝竟為她抹去淚漬,“出去玩有什麼錯?況且真真方纔懂得護著二殿下,你哥哥曉得了,必定欣慰。隻是下一回要記著,若是力所不能及、兜不住底的請求,便不要輕易答應,明白了?”

陸令真吸了下鼻子,用力點了點頭。

“好了,快回鳴鸞殿去罷,”謝竟將她送上等在外麵的宮車,“回去要好好安慰母妃,記得向她道歉——不是因你出去玩,是因你叫她擔心了。”

他目送著車駕轆轆遠離,身形陡然一晃,扶著宮牆才勉強站穩,卻仍止不住地雙腿發軟想往下滑。銀綢忙過來扶他,細瞧卻是心下一涼,隻見謝竟麵色蒼白如紙,唇上亦血色儘失,額角細細密密全是汗珠子。

銀綢忙問:“可是痛得厲害?哪邊肩膀?”

謝竟眉心緊蹙著,貝齒緊咬,似乎是忍耐到了極限,斷續用氣聲道:“……肚子,不是肩。”

她暗叫不好,探手進他大氅內一摸,隻覺腹底異樣發硬,竟是有生產之兆。然而此時離算好的足月之期還有一個半月,不知是否與方纔他緊張驚悸、心神大動,又兼激烈行動有關。

銀綢四下環顧正想找人幫忙,卻忽聽得永巷深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轉臉定睛一看,居然是陸令從駕著猗雲,滿身風塵、披星戴月而來,幾乎令人疑作不真。

駿馬急刹在殿門外,發出一聲長嘶,陸令從跳下來,從銀綢手裡接過謝竟打橫抱起,分出嘴問:“真真回去了?”

銀綢也顧不得細問陸令從是怎麼得了信兒的,隻是匆匆點頭,又急道:“要緊的是王妃,方纔有些驚著了,我看著情形不大好,可能是要提前發動了。”

陸令從神色一凜,鎖著眉低頭看懷中謝竟被疼痛折磨得不得不皺成一團的眉眼,一時聲都有點顫,問:“……那怎麼辦?”

“怎麼辦?”銀綢橫了他一眼,“找地方生啊,現下再回王府隻怕來不及,何況冇有車駕,他也受不了太久的騎馬顛簸。”

“不用太久,”陸令從卻忽然道,“去九華殿,九華殿離此處最近又是空置,因父皇登基前常居,到如今還日日灑掃維護著。”

他讓銀綢扯下自己的腰牌,又喚住一個路過躲在道旁看熱鬨的小內監,咬字極快卻不容置喙:“先把她帶去九華殿,再去太醫院找秦院判,說王妃臨盆十萬火急。我記住你的樣子了,敢耽擱半分,我一定殺了你。”

那小內監嚇得隻知道點頭如搗蒜,陸令從將謝竟往上抱了抱,低聲哄著讓他環住他的脖子,卻聽人絮絮問著:“……我是疼糊塗了,怎麼,你也在,這兒呢?”

陸令從心中一緊,小聲應道:“你想我在,我便在了。”

他飛身上了馬,側摟著謝竟幾乎是橫衝直撞地在宮城裡狂奔,如履無人之地,一路馳到九華殿久無人造訪的大門前,喊道:“開門!”

侍衛們早愣了神,揉著睡眼橫著槍戟,先是示威道“何人如此大膽夤夜擅闖禁宮”,又在看清來人之後半是驚疑半是畏懼地勸慰“殿下宮規森嚴冇有陛下旨意我們私開宮門就是死路一條”。

“擅闖罪名與陛下降責,一應由本王承擔,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是現在,”陸令從擁緊了謝竟,躍下馬兩步闖到九華殿前,斷喝一聲,“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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