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2章 十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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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三
陸令從幾乎是直到謝竟麵前才勒了馬,往斜裡俯下身,單臂穿過謝竟的肋下,將他撈起來側坐馬上,死死按進自己懷裡。
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有想過就此調頭,帶著謝竟不管不顧衝向茫茫未知的遠方,徹底消失於這一場大雪中。
就讓京城以為他們死了罷,不幸屍骨無存——他們可以做到一生一世躲在某個深山老林裡再不出現。
可陸令從自己也知道這是天方夜譚。不必說其他,隻要想起兒女、母親還在水深火熱的金陵,時時刻刻有身陷險境之危,他們都無法心安理得地茍活哪怕一日。
陸令從在原地駐馬,輕撫著謝竟的鬢髮,問:“怎麼追出來了?”
謝竟冇有回答,隻是擡起手來,與陸令從十指交握在一起,把對方的手背牽到自己唇邊吻了數下。
陸令從在他耳畔勸慰道:“我不是上戰場,巡視災情而已,不會有什麼危險。
“我知道……我隻是不安心。”
自從他們重逢以來,這已經不是謝竟又無妃妾,也就是天家那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場宮宴草草了事。
卻不想散席後,陸書寧還未出神龍殿,先被陸令章攔下。
陸令章與陸書青歲數相差不算太大,勉強算得熟悉,也並未為難過對方。但對於陸書寧,陸令章連麵亦見得不多,生疏都寫在彼此眼裡。
他顯然從未與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相處過,站在幾步開外,猶豫了半天,把手伸出去,示意陸書寧可以牽著他:“叔父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陸書寧本能地回頭去看她哥哥,然而陸書青被幾名朝臣纏住,借寒暄之名打探昭王府動向,他生怕自己一個不慎叫這些老狐貍套了話去,隻能小心應對,當下亦走不開。
“不會太久的,”陸令章自然清楚她的戒備,“隻是看一眼,末了送你出宮門。母後不會再扣住你了。”
陸書寧隻得咬咬牙,隨著他去。二人冇有乘轎,一路不緊不慢卻走到宮闈東北部,陸令章將她領進僻靜冷清的殿閣中,命內監掌燈,陸書寧定睛細看,才發現此處居然是早已廢棄空置、多年不再開科收翰林的內廷畫院。
此前陸書青帶給她的摹本就是從這裡找的,當時兄妹兩還曾惋惜,畫院終年閉鎖,使得好些孤品奇珍難見天日。
“早些日子聽皇兄提起,說你喜歡,朕便命人略整修了一下。往後隨你支派,若想找什麼藏本,也進宮來就是了。”
陸書寧遲疑道:“……多謝叔父。”
“不必,”陸令章揹著身打量著靜謐的內殿,“若明年天災能過去,到時或可重開畫學一科,再選幾位大家給你為師。”
陸書寧在此刻牢記著父親教過她的、內闈問對的要領,隻是略一福身:“叔父好意,隻是我出身昭王府,是外臣,不敢隨意進宮,更不敢擅自進畫院。”
陸令章轉過頭來,垂下眼,靜靜打量了一會兒她。在那張靈慧秀美的麵孔上他能看出好幾個親人的影子,她長得尤像他遠征塞上的姐姐,但又不似陸令真那般英氣到幾乎有破格之相,想是中和了生母的雋麗。
這個女孩無論如何也不應成為這座宮闕的客人。
末了,陸令章隻是搖搖頭,淡道:“你不會是此間的外臣。”
陸書寧信上當然不可能那麼詳儘地記錄陸令章的神色,她能做到的,也僅僅是將最後那句話轉述給她母親。
整飭畫院雖然不是一項多麼浩大的工程,但陸令章想要辦成,也必得繞過王氏,私下吩咐。
隔著紙頁,謝竟參不透陸令章藉由這句話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陸令章自始至終從未跟他們交過心,僅有的聯絡都經由崔淑世之口,他的態度——尤其是對於皇位的態度,便變得更為模糊曖昧。他想要擺脫舅族的桎梏,到底是為了獲得行使皇權的自由,還是爭取徹底的、真正的命運自由?
向陸書寧示好,也許是一種軟性的施壓,在兄嫂的謀劃麵前為自己留一個台階下;但也許陸令章僅僅是想起了這唯一的侄女,順手為之。
陸書寧寫道,當夜後離宮她將此事原原本本講給兄長,陸書青仔細權衡一番,終於還是勸她不要去:“倒非疑叔父慈心,隻是恰逢多事之秋,人人盯著昭王府,常在內闈行走,怕給家裡落下口實。”
這話說得非常委婉了,但謝竟一眼能讀齣兒子的顧慮:一來他確實覺得陸令章來意可疑,但直接揣測天子和叔父,又是不忠不敬;二來陸書寧的“愛好”終歸不是世俗認可的正道,值此國朝蒙難受災之際,若再聲張開,難免有不問人間疾苦之嫌。
謝竟歎了一聲,雖然打心底並不願意兒女牽扯進上一輩的紛爭,但還是不得不覆信,讓陸書寧聽她哥哥所言,“除非去鳴鸞殿看望祖母,儘量不要再近宮闈。”
進入淮陽城境內之前,謝竟以京城急缺人手為由,當著王氏一眾家仆的麵,明著將隨行的虎師餘部全都遣回金陵,暗裡則讓他們喬裝成從北方來的難民,混入淮陽本地百姓之中。
他隻交代了徐甲一句話,讓他知會眾人把這話散進城中大街小巷,咬定了說江北如今已然傳遍,但凡去金陵求昭王府,殿下與世子必定會善心接濟,無論貴賤來者不拒,他們在淮陽暫時歇腳,這就要上京去求王府垂憐。
淮陽郡守程炆的背景比前麵兩位都要複雜。說來巧合,他也曾是先帝的東宮臣屬,建寧末年的舊案後,他是為數不多選擇自己辭官掛印的,數年之後又被起複,成為淮陽郡守——這比起被邊緣、排擠到雍州梁州的何誥許奕等人,可算是個輕省的好差事。
入城後整整五日,郡守府大門緊閉,程炆以各種理由推脫說不便見謝竟。
謝竟八風不動,消消停停等著,等到淮陽城內關於昭王府及其黨羽吳家李家的傳言如沸瘋長,眼看就要連城門都關不住,麵臨沿淮水一路溜到金陵的風險。
程炆終於提出在私邸見他,雖然是深夜急急派人去叩謝竟的房門。
他冇有要王家下人跟他一起進郡守府去,隻是隨口道:“在不在門前等訊息都隨你們,隻是若一個不留神讓我死了,耽誤了王相的要事,你們回去也不好交差。”
那些人到底還是畏懼真主子的威懾,聽他此言有理,便遠遠等在府門前。謝竟一路孤身進去,隻見守衛森嚴,來往並無小廝侍女,隻有被堅執銳的親兵,不像私宅反像官署。
進得正廳,四麵皆有兵士把守,程炆也不與他假意寒暄,開門見山道:
“近日城中為昭王殿下造勢的流言,可是謝大人一不留神帶進來的?若是,還得勞煩您躬親肅清,若不是,更要拜托您轉告王相,這等不識趣的話,萬萬不是在下挑唆人說的。”
謝竟也不與他兜圈子,反道:“程大人先莫急。聽說昭王殿下日前曾借道淮陽城,在此淹留數日。我隻想問一句,昭王究竟做了些什麼?”
程炆一愣:“謝大人耳目倒是靈通。隻是不知這一句,是謝大人自己想問,還是王相想問?”
謝竟一笑:“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裡有什麼我想問?又哪裡有什麼王相想問?我這一向是為相府奔走,這一趟也是替天子巡視,王相與今上同心一體,所言所行,儘出於神龍殿罷了。”
程炆冇想過這裡麵會有陸令章插一腳,沉吟片刻,道:“原來是陛下有兄弟鬩牆之憂,隻是不巧,昭王殿下的心,卻冇和陛下同到一處去。”
謝竟轉臉,挑眉道:“這樣說,那昭王是當真來過了?”
“不敢相瞞,”程炆深深盯住他,“昭王此來,是托在下做一件事。”
謝竟隻是把話頭纏死了陸令章:“是危乎天子、動搖社稷的事情麼?”
他自知直接問必然得不到答案,便換了一種說法,一切打著皇帝旗號,那麼陸令從要求程炆來日按兵不動、拒絕勤王,就也完全可以解釋成是對陸令章有異心,而不把矛頭指向相府。
謝竟預判中程炆是大概率會肯定的,誰知對方卻搖頭,隻道:“謝大人冰雪聰明,這一回卻盤算錯了你舊東家的意圖。”
程炆把陸令從稱為謝竟的“舊東家”,隱去他們的婚姻關係,顯然是在給他某種暗示:陸令從冇有閒情因為私怨而針對謝竟,他與謝竟如今全部的糾葛,都是出於權的角逐和利的較量。
果不其然,程炆緊接著道:“昭王的來意,與陛下一點關係都冇有。”
謝竟頓覺有異,驀地回頭盯死程炆,隻見對方忽陰慘慘一笑,一擡手掌,驟然兵甲聲作,眨眼間廳內親衛佩劍齊齊出鞘,亮起白刃,將謝竟圍在當中。
“昭王殿下托我,”程炆上前半步,輕道,“替他除了謝大人這個大患。”
“這卻又難辦了,”謝竟退了半步,神情也不見慌亂,“我是昭王大患不假,我是王相心腹也不假。大人殺了我,就冇人阻止這些流言蜚語傳入京城、相府,到時由不得王相不以為,大人是一早對昭王投了誠,這才殺了他的心腹,替昭王除去大患。”
程炆遲疑了一下,卻沉聲否認,定論道:“王俶永遠不可能將你一個謝家人當作心腹。你是狐假虎威、虛張聲勢,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來?”
謝竟眯眼,正欲再開口,突然聽到身後廳門處傳來一個聲音:“謝大人縱然不是王相心腹,也是天子心腹。”
程炆聞言,下意識擡眼向廳內正門處,一看之下卻猛地頓住動作,露出驚愕到極致的神情,但那絕不僅是發現自己佈下嚴密崗哨的府內闖入不速之客,而是猶如青天白日活見了鬼,半晌隻能瞠目結舌道:“……你……你?”
來人語帶笑意:“我?”
程炆愣在當場,語無倫次地喃喃:“你這是欺君死罪……”
“宣室銷聲匿跡多年是不假,可天子亦從未下旨廢置,我如今奉命護天子欽差周全,何罪之有?”
謝竟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就渾身僵住,大腦完全失去運轉的能力,所有預想好脫身的辦法、準備了滿腹的套話說辭,統統被打散成一片混沌。
他機械地、恍惚地轉過身去,來人一點一點靠近包圍圈,卻神色自若如履平地,宛似閒庭信步。手中所握,正是他四年前離京冇有帶走、此後便再也不知下落的短匕,飛光。
謝竟在夢中描繪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但從冇有愚不可及地抱奢想妄念,企圖幻覺成真。他深信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見到眼前這個人——
活生生的、二十歲的謝浚,和他那張酷似亡父亡母的、有血色的麵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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