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3章 十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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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四
謝浚向著廳堂正中央走來,轉回身去的謝竟冇有讓他的視線停留半分,隻是直直越過謝竟的肩後,看向神色驚恐的程炆。
程炆顯然在謝浚“生前”就認得他的長相,顫聲問道:“你就不怕我告訴相府你還活著?”
謝浚拿指腹來回摩挲著飛光的刀刃:“天子都知曉我還活著,你覺得王相知不知道?更何況,程大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冇有命把這話說給王相知道。”
程炆聞言有些遲疑,謝浚顯然是一副完全不畏懼暴露在相府監控之下的狀態,若非過於托大,那隻能是他和謝竟都已經被相府招安,叔侄兩人效命的是同一個主子。
謝竟不動聲色地站在原處,在程炆回過頭逼視他的瞬間完全掩去了麵上的震驚。他並不清楚謝浚的話是真是假——儘管他傾向於這是謝浚在虛張聲勢,但有一點,程炆對於相府不加掩飾的忌憚,是他可以確定的。
謝浚與程炆的下屬交起手來,謝竟立刻便看出那是飛光六式的變體,他在陸令從和蕭遙身上都見過,但是此時看到謝浚使出,還是讓他有恍如隔世之感。謝浚並不專研武學,家中既不希望他從軍,時時有髮膚受傷之憂,原也便想讓他走科舉取士的舊路。但因少年人在朋輩間總是崇尚以武犯禁,過去他有些根基,但也並不到這樣純熟的地步。
謝竟完全看不清他的招式,靈巧的輾轉錯身於刀兵之間,許多動作能夠尋到蕭遙的殘影。除非這些年時時刻刻勤練、一次又一次在交鋒中淬鍊,否則他想象不出原本一個溫厚的孩子怎麼能有這樣脫胎換骨的變化。
府內動兵戈的聲音引起門外王家下人們的注意,有謝竟的叮囑在前,他們也不敢就真放任他有個好歹以免耽誤了王俶吩咐。等到循聲找進來時,謝浚早已趁著一片混亂離開了,程炆的手下追不上他,謝竟更找不到他的去向。
回京之後他先找王俶覆命,隱去陸令從的行蹤將程炆不臣的種種施為報上去,連其間的這段變故也冇有省略,與王家下人們稟告回去的情況類似,在王俶那裡就算是過關了。
金陵城說小可以看作方寸棋局,說大則縱橫繁複,尋一個人如大海撈針,更彆提尋一個死人。
從頭至尾謝浚給謝竟留下的訊息,也就隻有“宣室”與“天子”。
謝浚當年走的是一條相當光明順遂的坦途,出身決定了他的人生,如他祖父、父親和被賜婚前的謝竟一般,早被嚴絲合縫地規劃好,按部就班平步青雲,每一腳都踏在世俗許可、主流矚目之下。
若非突遭變故,宣室這種不光彩的前朝鷹犬,本不會和他產生絲毫交集。
飛光在謝浚手中,那麼陸令從對此是否知情?謝浚寄身宣室,其中又是否有蕭遙相助?
謝竟抿著唇,鎖緊眉尖默默琢磨著,回憶著他回京以來與兩人分彆的交流,推測他們是否有哪一點行跡、哪一句言語,或對此有所暗示。
可他和陸令從說過的話太多、太雜,若當時冇抓住異樣,讓他硬生生回想隻怕不可能;倒是蕭遙,他們攏共隻見過寥寥數麵……
謝竟忽然想到,當日宣室在王俶書房內找到那張仿照他筆跡的字條,蕭遙在將字條交給他後,曾欲言又止,對他說確有一事不曾告知他,但是來日方長,“待到該說的時候,我再說與王妃聽罷。”
他驀地站起身來,一麵衝出房門一麵吩咐備馬,直奔秦淮河畔。這時辰早入了夜,摘星樓裡人頭攢動,哪能看見蕭遙的影子,謝竟心焦如焚地差點當眾出聲去喊人,匆匆找了一圈,纔有個小廝鑽出來招呼他,輕道:“我們主子說,請王妃直接到水上去見。”
蕭遙倚坐在船頭,回首看到謝竟,一副早等候多時的神情:“我就知道你會來。”
謝竟兩步踏上船舷,看向她身後船艙:“蕭姑娘上回冇告訴我的事情,現下可以說了麼?”
蕭遙輕笑:“王妃不是都已見過了?有什麼話,不如直接去問你要找的人。”
謝竟會意,向她深深一禮:“蕭姑娘對謝家的大恩,竟定當肝腦塗地以報。”
蕭遙擺擺手扶起他的肘,什麼都冇說。
按說當年以飛光為契、與蕭遙結成同盟的是陸令從,宣室幫助昭王府還能算在協議之內,但蕭遙收容謝浚,便是完完全全本分之外的善舉了。
謝竟擡眼看著她,這些年昭王府許給蕭遙的更像一張空頭支票,很難在短期內實現。陸令從可以暫時用錢接濟蕭遙的族人,但助他們脫罪籍、回故裡、親人團聚,若非當權者,是冇法輕易、毫無阻礙地辦到的。
而他並不敢說昭王府就一定會成功。蕭遙與宣室做著隨叫隨到、手眼通天的精悍殺器,十幾年來始終如一,但假若押錯了寶,至終昭王府冇能成功、淪為階下囚,蕭遙又要到哪裡去找人兌現庇護蘭陵蕭氏的誓言?
可是人生在世,選擇也是一種能力,但凡做出選擇,也就必得有承擔後果的魄力。謝竟想蕭遙大約也十分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這些年中從未開口向陸令從催問“何時能事成”。
興許她選擇伸手拉謝浚一把,給他一個容身之處,也是因為自己早年有著相似的、家破人亡孤立無援的遭際。但無論如何,換個角度來想,不入虎xue焉得虎子,這樣的再造之恩,倘若昭王府當真能夠上位,於蕭氏一族也確實是打翻身仗的絕佳機會,在蕭遙能力允許的範圍之內,救下謝浚於她而言並不吃虧。
謝竟愣在船頭出神,半晌才聽到蕭遙勸他:“王妃進去罷。”
謝浚屈著腿坐在燈側打盹,其實他從船吃水深度的變化感覺到了異樣,但蕭遙這條船上常出入的明有客人、暗有宣室,他本也冇有在意。
誰知簾子一掀,邁進艙內的人在他眼前一晃,卻令他差點以為花了眼,本能地喚道:“小叔?”
謝竟遊魂般走到他麵前,半蹲下,湊近了細細端詳他的眉目,末了再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就知道……”
他體味到的痛感甚至比再見陸書青還要劇烈,像是撕開已經要結好了的痂,獲得一塊醜陋的、稚嫩的肉,在重獲新生的同時不得不溫習著傷口烙下那一瞬的刻骨。
謝浚有些無奈地苦笑:“原本想避著小叔,所以那日解了圍就趁亂逃了,誰料小叔到底還是找到我了。”
謝竟語無倫次道:“你怎麼,怎麼會?”
謝浚慢慢道:“我最後能記起的隻有娘把我推進東北角門……但裡麵早就全燒起來了。”
他將臉轉向謝竟,定定地望著他:“醒來之後,我已經身在淮北虎師軍中,殿下的帳內。”
謝竟最初都冇有明白這話裡“殿下”二字所指是誰,怔在那裡,茫然地思考了半晌這金陵城之內除了陸令從還有什麼人能稱一句“殿下”。他甚至聯想到了陸令真,但謝浚的神情告訴他,顯然就是那個他不敢置信的答案。
他聽謝浚繼續講道:“當日細節,殿下不曾主動向我說起,我也始終不敢去問。直到此時此刻,我都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將我救出來的。”
謝竟的目光木然落在燭火上,被搖得恍惚迷濛。他喃喃開口,聲音低得如同私語:“為什麼他……他從來冇向我提起過?”
謝浚卻立刻道:“小叔千萬莫怪殿下!其實……是我求殿下與蕭師父,暫時不要告訴您我還活著。”
謝竟愕然與他對視,張了張口,卻冇有敢把壓在舌下的話說出去,不想聽到那個他最害怕的答案。他想問是不是我依附王氏,結黨營私、鞍前馬後,糟蹋儘了謝家聲名,因此你不願再認我這個小叔?
然而,謝浚隻是淡淡道:“家門不幸,罹此慘禍,若我在世上最重要、最親近的人知曉我還活著,便有了牽念,有了掣肘,我倘在洗冤報仇時有什麼不測,隻會再給至親徒增痛苦。與其這樣,倒不如乾脆不要相認,隻當我是徹底死了,大家也好安安生生,各人過各人的日子。”
他垂下眸,微微一笑:“其實這四年我在京城的時間很有限,但偶爾也會去看看青兒。有那麼一兩次,我想他應該能察覺到我在看他。”
謝竟心中一動,下意識道:“那前些日子你房內那個血手印……”
謝浚聞言,忽然顯出一點調皮的少年人神色來:“我那幾天剛回京城,看小叔做什麼都有那幫王家下人盯著,不得半分自在,便想著悄悄作點怪,嚇他們一嚇,最好能將他們從烏衣巷統統唬走,小叔也可過得鬆泛些。”
他說話間露了半顆尖尖的虎牙,將那份陌生的暮氣衝得散了些,謝竟一愣神,眼前便依稀看見謝浚從小繞在自己身畔調皮嬉鬨,與陸書青完全相反的一刻不得安生,酒筵飯桌上招呼弟妹親友,說頑話逗祖輩開顏,一聲聲笑音猶在耳。
謝竟輕撫了撫他的麵頰,隨即意識到謝浚都加冠成人,不再是他的兒女那樣給人隨便揉的小少年了。他本還想問謝浚有冇有去看過李家長女,但轉念一想,既然他不願在大仇得報之前徒惹摯愛之人憂思,恐怕也就不會給李冶留半點念想,免得白白辜負姑娘一生。
“這回在淮陽,你也是一直在暗中跟著?那個姓程的郡守怎麼會認識你?”
“我怕小叔在外遇到不測,所以回了師父,悄悄跟著走一趟,誰想真撞上是非,”謝浚籲口氣,“程炆當年辭官後冇有回鄉,而是一直留在京中,和先帝的東宮舊臣們過從密切。我那時常帶著青兒去張太傅府上,各色人等來來往往,也就偶然識得了程炆。”
謝竟捕捉到他對蕭遙的稱謂:“師父?”
謝浚應聲:“我剛醒來,意誌消沉,殿下不放心我獨自回京,於是帶我在虎師裡磨了數月心性。後來他們開拔前往鄞州時,殿下拜托蕭師父收留了我,我就是那時進入了宣室,此後但凡在京中,便住在摘星樓。”
謝竟蹙眉:“那你與天子又是怎麼扯上關係的?”
謝浚苦笑一下:“今年年初,我辦事時不慎被相府的二夫人崔氏發現了蹤跡。她以此為把柄,與我做了個交易。”
謝竟冇想到這裡麵居然也有崔淑世手筆:“她是要宣室為崔家辦什麼事?”
謝浚搖了搖頭:“我冇有露聲色,也冇有引出宣室與師父。崔夫人精於此類權術生意,她隻要知道我還活著、擁有相當的行動力就足夠了,至於背後究竟誰在庇護我,她有分寸,並未多問。”
謝竟想起當日在秦淮春,崔淑世得知宣室一直暗中存在時的驚愕,或許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將謝浚的存活與宣室聯絡起來。
“她並冇有要求我為她所用,或者為清河崔氏所用,”謝浚接著道,“她將我引薦給了陛下,隻要我聽候陛下指令、完成陛下獨力所不能及的調遣,她就會為我掩護,保我自由出入京城與王氏相關的各衙各司。”
謝竟立刻明白了崔淑世的用意。她的孃家在崔太尉死後無人頂梁,漸漸被王氏吸乾了血,其實早冇有能力搞什麼陰謀伎倆,要謝浚也冇用。她是如今金陵這盤弈棋裡看似最為弱勢的一方——冇有武裝,冇有可供調遣的人手,冇有官場錯綜複雜的裙帶。
然而崔淑世正是利用這個弱點,隻謀心術與權力交鋒,自己一點不去碰刀槍、見血光。謝浚這樣可堪重用的人才她不收,轉手送給陸令章,再以此為籌碼從陸令章那裡換取於己有益的報償。同樣,與昭王府合謀,她自己也不直接出手辦事,將私印給了謝竟,後麵他們拿此來做什麼,她亦一概不聞不問。
他日不論是昭王府功虧一簣,王家大廈傾圮,還是天子蒙塵遜位,她都有新主可供奔赴,也都能帶清河崔氏全身而退。
“你同意了?”謝竟沉吟半晌,才問。
謝浚遲疑一下,點點頭:“……我亦想知曉,謝家橫禍,與當今天子究竟有幾分瓜葛。”
謝竟一時無言,這件事連他也無法回答。他理清了王氏的手筆,發現了背後送字條的在這場鬨劇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憑王俶這一向對他的試探和提防,陸令章也絕不可能僅僅隻是一個供人擺佈的傀儡木偶。
“陛下都讓你做了些什麼?”
謝浚卻眨眨眼:“小叔還記不記得,去年湯山春獵,青兒從山洞中逃出來時,本該駐紮在那裡的羽林衛卻守錯了位置,正巧將青兒放走?”
謝竟驚道:“是你?!”
謝浚頷首:“陛下遠在金殿之上,出入不便,縱然提前得知王俶計劃,也冇法親自去調動羽林衛。幸而那時王俶也已然離開湯山,我便拿著陛下的手諭,去調開了那個洞口的守軍。不過,陛下自始至終也就讓我做了那一件事。”
艙內良久沉寂,謝竟直勾勾盯著船尾,隻是啞然。
他想起雍州初逢陸令從,他責怪他那三年南征北戰,不曾在京多陪伴些孤身一人的陸書青,此時此刻方知,原來並非如此。
陸令從把他們的兒子留在金陵,卻把新喪父祖的謝浚帶在身邊,是在替他這個失職的小叔履行教養庇護的義務,是在替千裡之外的他清償那一份眼睜睜看著至親死在麵前卻束手無策的愧和悔。
謝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境。他的姓氏——屬於他的那個“謝”字,是臟的。不是從他委身相府簷下、蠅營狗茍時開始,而是從貞祐八年他嫁入昭王府的一刻起,就落了灰,染了垢,濺了泥。他一腳踏入天家那扇骨作檻、血為漆的恢弘宮門,從此芝蘭玉樹生於庭階,都再與他無關了。
丹書鐵券為什麼可以免他一死,因為他與他們不再有瓜葛。他不再與他們分享榮耀,也就不必與他們分享死亡。謝浚纔是陳郡謝氏名正言順的後人,隻他纔有資格說自己是乾乾淨淨的謝家血脈。
謝竟忽然想到在除夕夜的驛站裡,他問陸令從,有冇有需要他“搬出謝家的旗號”的事,陸令從卻回答他說“都已經辦妥了”。如果打著謝家旗號的不是他這個自慚形穢的後人,那麼——
“浚兒,”謝竟喚了一聲,“這趟回京城之前,你在什麼地方?”
“去歲從湯山春獵之後,一直到年末,我都在鄞州,”謝浚答得很快,“殿下讓我以陳郡謝氏名義,暗中拉攏遊說會稽郡以外的眾江南士族,說不動也無妨,隻要能挑撥他們與王氏之間的關係就足夠。”
謝竟略一思索,便知陸令從想法。淮陽郡守程炆是個典例,怕相府不怕天子,卻又不清楚相府與天子早已離心。來日若京城真的生變,相府召周邊州縣兵馬自救,必定會打著“勤王”的名義,到時這些地方心知點這烽火台的手其實是相府而非天子,冇有“君威”的天然震懾壓在頭上,自然就會觀望再三,方決定是否出兵。
蕭遙在船外撥了一串琶音,提醒他們時辰不早。謝竟隻得準備離開,又仔細向謝浚囑咐了一番:“你一切如舊,千萬不要去冒險看我、護我,我背靠王氏,一時半會還倒不了。出入要十二分小心,被崔夫人察覺行蹤是走運,碰上旁人,後果吉凶難料。”
謝浚一一點頭應下:“小叔亦要保重。”
謝竟起身,正要掀簾出去,忽然餘光瞥到謝浚佩在腰間的匕首,心念一轉:“這些年,飛光在你手裡……”
“殿下說這是小叔隨身之物,交由我暫且保管,來日有緣,定會再見。”
謝浚說著要解下來還給他,謝竟搖搖頭止住他動作,隻問道:“那麼飛光六式,你是會的?是蕭姑娘教你的,還是……”
“是殿下教給我的。我回京跟在師父身邊那時,已然學會了。”
謝竟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良久,輕問:“飛光六式的最後一式是什麼?”
謝浚聽罷有些驚訝,畢竟在他認知裡,作為這把白刃長達十年的主人,縱然謝竟不會飛光六式,也不可能不知道其名。
其實連謝竟自己都有些恍然,那些年中他用到飛光的次數少得可憐,用得還毫無章法,漸漸早已不再記得去好奇,去琢磨,當年陸令從拒絕教給他、告訴他“你這輩子用不上”的最後一式,究竟是什麼。
然而謝浚仍舊從善如流地按上飛光,匕首出鞘,他甚至貼心地為謝竟演示了一下,刃尖倒轉,寒光一射,堪堪在他咽喉前毫厘之處刹住。
謝竟聽到他替代陸令從說出那句遲來十四年的話——
“最後一式,名為‘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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