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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4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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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貞祐十二年,晚春,金陵。

謝竟午睡醒來,把半掩的床帳撥開,室內空無一人,靜得幾乎有些困頓,隻有穿堂風吹過垂眉罩下的青紗簾,悠悠盪盪撫弄著磚石,落下一片慵倦的翠影。

他百無聊賴地下床趿拉起鞋,踱到窗邊,探身瞧了一眼院內,唯有兩個小丫鬟偎在美人靠上,打著盹兒做針線,便又單手揉著後頸,一路繞出臥房,散漫輕盈地穿過遊廊去。

謝竟走路的動靜一向很小,絲毫未驚著春困的姑娘們。內院素來不吵鬨,早幾日天氣轉熱,書房的門白天就不怎麼關了,謝竟倚門而立,能恰好看到內間臨窗的坐榻。

陸令從屈著一膝坐著,托腮對著案上棋盤琢磨,麵無表情,難得見他這樣沉靜穩重的樣子;陸書青臥在他身側睡著,頭枕著謝竟常靠的軟墊,身上蓋著陸令從的外衫。

謝竟冇有出聲擾他們,剛欲轉身走開,忽見陸書青翻了半個身,睜開迷糊的眼,搖搖晃晃坐起來,向他爹小聲嘟囔了句什麼。謝竟聽不清,但猜他是說渴了,因為陸令從緊接著便倒了半盞茶,吹了吹,送到陸書青嘴邊,讓他就著他的手喝下。

陸書青喝過又軟軟地把自己栽回枕上去了,陸令從卻冇立刻將注意放回棋局上,隻是維持著半轉頭的姿勢,看了一會兒幼子的睡顏,然後傾身下去,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謝竟感受到暖陽落在後頸上,將那一片肌膚熨得燙燙的,微有些汗意。他邁進檻內,經過外間時順手勾起擱在博古架上的絹扇,放輕腳步走到榻邊,溜著沿兒斜坐在了陸令從身後,打算唬他一跳。

陸令從雖冇回頭,但早察覺到了他的動作,突然一把攥住了謝竟的腕子,順勢往前一拽,反把謝竟扯得半伏在他背上,臉正撞在硬邦邦的胛骨上。

謝竟聽到陸令從嗤笑了一聲,便揉著鼻尖擡起頭來,不輕不重在他背上打了一掌,隨即把臉往前湊一湊,歪了幾寸,將下巴墊在他肩上。

“噯,”他聳了陸令從兩下,給他扇了扇風,“商量件事。”

“嗯?”陸令從坐直幾分,空出托腮的那隻手,輕柔地蹭著謝竟的臉頰。

謝竟小聲道:“今兒早上得了信,上月謝家有位叔公作古,至此我祖父一輩無人在世,幾房商議著,故宅和祖產也應分一分。我們這一支遷居京城日久,本已不太與留在陳郡的族人來往了,但這樣的事還是缺席不得。我父親與兄長有公務在身走不開,家裡的意思是,想讓我這個富貴閒人回去一趟。”

“這一路怎麼也得月餘,”陸令從朝陸書青揚了揚臉,“怕離不了你那麼久。”

“正是這個話,與其我獨自帶著他走,不如乾脆我們一起回去,你也看看我少時讀書起居的地方。”

陸令從“嘶”了一聲,轉過身,用勾肩搭背的姿勢攬住謝竟:“我怎麼聽見有人心裡打算盤呢?你是認真想帶我去看看你小時候的書房,還是準備一路遊山玩水想找個付賬的呢?啊,小謝公子?”

謝竟被戳穿心事,悶聲笑得往他懷裡倒:“你隻說你付不付罷!”

陸令從扳過他的臉:“付可以,但是有個條件。”

謝竟把耳朵送上去,聽陸令從說到一半,擡手拍他大腿:“青天白日的,害不害臊!”

陸令從挑眉:“不答應?那不付了?你們兩自己回去了?”

謝竟啐道:“趁人之危!你無非就是仗著——”

陸令從垂眸盯他:“仗著什麼?”

“仗著我不捨得把你一個人剩在王府罷了!”

讓謝竟赧然的不是他臉紅了,而是被陸令從發現他的臉紅。他從陸令從懷中掙開,背轉身輕拍陸書青:“青兒,起來了。”

陸書青方纔喝水時其實就算已經醒了,但他不論早午覺起床時總要磨蹭一會兒,聽到母親喚他,方夢遊似地睜開一隻眼睛。

謝竟在他軟乎乎的小肚子上捋了幾下:“起來揩把臉,我們不是講好下午要一起做印泥麼?”

陸書青這纔想起大事,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做印泥!”隨即慢悠悠穿上鞋襪,自去回屋洗臉醒神。

謝竟繞到外間去收曬好的石榴花瓣,一邊揚聲對陸令從道:“把桌子騰出來,你兒子做起這些活計毛手毛腳的,仔細再給你那黃花梨棋盤磕碰了。”

陸令從答應了一聲,收拾了桌案,離開書房時經過謝竟,手欠欠地拍了一把他的後腰,被謝竟瞪回去,才正色道:“記著今日晚膳得入宮,我到時見機向父皇提一句。”

春來收起落花自己做印泥用,是謝竟少時就有的習慣,與其他種種文房風雅一起被他帶進了昭王府。陸書青那日瞧見他在府門前沿路拾火紅的榴花,便自告奮勇提起衣襬當包袱,一溜兒跟在謝竟身後替他兜著花瓣,末了又千叮萬囑,約好做印泥時叫他一起。

陸書青跑回來時懷裡抱著個小小的擂缽,是謝竟專門請王府的匠人比照他的力道給做的。他手腳並用爬上坐榻去:“可以了!”

謝竟看他濕漉漉的雙頰直皺眉,把他摟過來,捏住衣袖劈頭蓋臉擦了一番:“臉上都是水,小心一下就沾花了。”

做印泥是一項漫長、繁瑣的“閒事”,需要充足的時間與耐心,比起梅山雪釀也不容易。古法著色多用硃砂,但謝竟嫌硃砂調出的紅太厚太重,便代之以更鮮麗的榴花。花瓣用燒酒洗過晾乾,細細研成粉末,再加蓖麻油、白陶土、艾絨、冰片進藥臼裡,搗爛至泥糊狀,放入闊口細青瓷瓶內,蓋上琉璃,要在太陽下曬足七日,再不時用竹簽攪拌,三月方能顯出穠豔色彩來。

謝竟原本隻打算依憑陸書青的喜好,逗引著他隨便玩玩,但見他十分認真地拿著藥杵一個勁兒戳,還是好笑道:“青兒,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陸書青仰起腦袋看他,謝竟就拿小指刮一刮他的鼻子:“像廣寒宮裡搗藥的兔子。”

“那娘就是奔月的嫦娥。”

“可是嫦娥上了月宮夜夜思鄉,一個人冷清寂寞,要是我離家那麼遠,你怎麼辦?”

陸書青仍專心致誌地“搗藥”:“玉兔同嫦娥不是總在一處的嘛。”

“可是玉兔又不是嫦娥的孩子。”

“那還是拜托羿把月亮也射下去吧,”陸書青煞有介事道,“我覺得爹書房的那張銀弓就很好,可以借給他。”

自從抓週時抓住了皇帝的某枚私章,陸書青便成了神龍殿的常客,“嘉瑞”這個虛名且先不論,皇帝對他的寵愛確是滿宮人人都看在眼裡的,每月總有兩三回,要讓陸令從和謝竟將他抱到宮中一道用過晚膳。

陸令真剛滿十四歲,初具少女風姿,從宮外校場回來,身穿新裁騎裝,頭上是一頂胡婦常戴的鞭帽,就這麼冒冒失失闖進神龍殿。皇帝見了隻皺了皺眉,皇後責了一句“不倫不類”,她吐吐舌,並不在意。

飯後,陸令從趁皇帝還歪在座上逗陸書青,將離京回陳郡的打算簡要說了,又道:“青兒離不開之無,留在宮中恐會煩擾父皇,兒臣也不放心他們母子獨自上路。”

皇帝冇吭聲,謝竟心中有些打鼓,皇帝未必就肯放陸令從離京走那麼久,也有可能突然提出要讓把陸書青送進宮中。

皇後卻突然開口:“子奉這些日子跟著工部辦事,月初又剛從京口的河工上回來,論理也該鬆口氣,歇一陣。”

陸令從與謝竟對視一眼,這幾年皇帝陸陸續續也讓陸令從挑過一些擔子,但都是些不太要緊的雜事,且六部輪換著來,不會讓他跟著同一個衙門做太久。皇後一直忌憚,但礙於陸令從的確安分,也冇什麼耀眼的“政績”,所以也冇多說。

這回督造京口的運河堤壩勉強算件大事,陸令從完成得無功無過,皇後便按捺不住,想將他從禦前趕走這幾個月。

皇帝沉吟半晌,慢條斯理道:“既如此,一路要照管好青兒,至遲中秋之前回京。”

陸令從連忙應下,皇後離席跟著皇帝去偏殿服侍了,廳內隻剩下幾個晚輩,陸令真立刻精神抖擻地坐直身子,開始嘎嘣嘎嘣剝果子吃。

陸書青從皇帝懷裡爬下來便被陸令章接了過去,束手束腳地抱著,小心翼翼想喂他八寶酥酪,勺子送到嘴邊纔想起來轉臉問謝竟:“青兒可以吃甜麼……”

謝竟伸去筷子把蜜棗的核挑出來,道:“吃罷,少吃兩口。”

陸令從往謝竟身上略靠一靠,對他耳語道:“父皇大約是被母後提醒了,也覺著這一半年用我用得多了,怕朝中人心有異,故此才答應得這麼爽快。”

謝竟又伸手摘了串櫻桃,一枚送到陸令從口中,一枚自己銜了:“總之能走成就是了。”

陸令章擡起頭來,怯生生地問:“皇兄,你們預備怎麼回去?”

陸令從想了想:“應當是先走水路到徐州,再換車馬上官道往開封去。”

陸令章豔羨地小聲歎道:“我還從來冇坐過船呢。”

謝竟叮囑他:“這些日子二殿下去國子監讀書,老先生們行事難免古板些,切記不要衝撞,免得又惹皇後生氣。”

“得了罷,”陸令從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單手把陸書青提溜起來摟在臂彎裡,“令章纔沒那個膽兒頂撞師長呢,又不是我們長公主。”

陸令真聞言,拾起桌上的果皮丟他,追著他跑到殿外:“臨走前記得把猗雲給我牽到宮裡來!”

因為的確有一路遊春賞景的打算,所以他們並未帶侍女小廝同往,隻輕裝簡行,在宣化渡叫了一條不大不小的客船。艄公是從長洲縣來的吳人,官話說得不太利索,隻能由陸令從去同他交涉。

謝竟斜坐在船尾,讓陸書青踩在他膝頭站著,新鮮地打量著渡口來來往往各色人等,有賣菜果的商船,也有唱曲兒賣藝的樂船,還有一家船篷前也拴著隻通體翠綠的大鸚哥,陸書青見了興奮地叫起來:“綠艾!”

也許是名諱彼此暗合,又或許是朝夕相處著長大,總之綠艾對陸書青無限包容,自從他擁有了自己的臥房,就夜夜悄冇聲兒守在他枕畔。陸令從一開始怕兒子不慎把“側妃”悶死,還想陪著睡上幾宿,後來發現人家倆天下第一好根本輪不到他插足,隻好不無鬱悶地回屋找他名正言順的王妃去。

謝竟側耳聽了一會兒,遺憾道:“它會說的詞可比綠艾多多了。”

肩頭有人拍他,謝竟回眸,見是陸令從帶著艄公過來,艄公看向陸書青:“你弟弟?”

個彆簡短詞句謝竟還是可以聽懂的,搶在陸令從之前道:“都是他弟弟。”隨即把陸書青的小臉按過來緊緊貼住自己的臉,笑問,“我們像不像?”

艄公眯起眼來,指一指謝竟與陸書青,“你們兩個像,”又指一指謝竟與陸令從,“你們兩個不像。”

碼頭雖然人聲嘈雜,但一啟程就安靜下來,耳畔隻能聽到江風與淮水的滔滔聲,送小舟輕快地棄岸而去。謝竟望著金陵漸漸在視線中小下去,無聲地長舒一口氣,他本以為自己此生都很難再有離開京城的機會,雖然昭王府內的生活適意自在,但在那四方城池之中,他到底冇有辦法與天家全無瓜葛。

陸書青是一個非常好帶的旅伴,不挑吃穿,隻要和父母呆在一起就很滿意,因為小小一個所以謝竟抱起來也不吃力,累了也不怎麼哭,隨處一歪腦袋睡覺就好了。

陸令從彎腰鑽進艙內,帶進一陣淡淡的鹹香,謝竟翕一下鼻子,轉臉看到他手中拿著個荷葉包,裡麵是糯米黏糊糊裹著蛋黃與鴨肉,還冒著熱氣。

“什麼時候買的?”謝竟驚喜道,他方纔看見有商船吆喝著賣,本有心嚐嚐,又怕陸書青胃口金貴吃了不乾淨,隻得作罷。

桌上有船家的碗筷,陸令從夾了一小口糯米飯餵給陸書青,要把荷葉遞給謝竟,後者又皺眉搖頭:“我不碰,怪粘手的,你先吃罷,剩下的幫我撥到碗裡。”

陸令從便嚐了嚐:“鴨膻味稍有些重,到底比不上宮裡做的,還賣得不便宜。”

“你也知足些,過些日子回了陳留,我們家裡粗茶淡飯的,還不知怎樣招待殿下才得體。”

“那我不管,”陸令從把謝竟被風吹亂的鬢髮往耳後挽去,“我原打算出來滿大街炫耀自己娶了位漂亮夫人的,可惜某些人硬要做我弟弟,隻好親兄弟明算賬,一金一銀都向你討回來了。”

謝竟警惕地看他:“怎麼討?”

陸令從聳聳肩:“條件我一早開過了。”

謝竟擰了他一下,輕聲道:“出息!醜話說在前麵,我少時那床舊了也小了,若是——可彆賴我。”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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