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5章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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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謝竟遠遊的經驗其實並不比長居深宮的陸令章要豐富多少,他從小到大出過的幾趟遠門也不過就是金陵與陳郡之間往返,而京城內外的物價、規矩、風物人情全不一樣,陸令從都隻是一知半解,謝竟更是如天真的陸書青般,隻曉得跟在人身後看熱鬨,冇吃過的想吃,冇玩過的想玩,反正也不差錢。
但謝竟此行畢竟還是有正事,不好讓陳郡族人等他過久,所以也冇法在去路上耽擱太多。
船行至揚州時夜已深了,不便再上岸去尋客棧住,兩人商議過便決定就停在碼頭,仍在船上湊合一宿,次日天亮再進城去。
睡到半夜,謝竟迷濛之中感覺到陸令從輕輕拍他,正欲開口含混地問一句“怎麼了”,陸令從忽然捂上他的嘴,示意他噤聲,緊接著就用手指在謝竟後背上寫了兩個字——有賊。
謝竟瞬間清醒,一個激靈,陸令從卻立刻捋了捋他的肩,讓他放鬆身體,不要著慌。
他又寫了兩個字——我來。
謝竟屏住呼吸,不動聲色地把陸書青緊緊護在懷中,察覺到身邊的人悄無聲息掀開了被褥,響動被掩蓋在那“賊”翻東西的窸窸窣窣之下,像某種夜行的動物一般輕巧、迅捷地下了床。
隨即他聽到艙內傳來一聲驚叫,肢體相碰與撞到艙底的悶響,大概在三招之內動靜就偃息下去,不多時燭火亮起來,謝竟起身定睛一看,發現一個黑影被綁著半跪在床前,而拿來捆賊的則是他搭在床邊的衣帶。
陸令從垂眼打量這不速之客:“身手不錯。”
那賊年紀不大,骨瘦如柴,臉上難掩張皇神色。謝竟聽見外麵艄公鼾聲如雷,想來此人是趁著月黑風高,在碼頭停泊的眾多船隻裡隨便挑了一條下手。
陸令從又問:“剛入行?頭一回啊?”
見那賊點頭如搗蒜,他就笑道:“我說呢,在房內也倒罷了,這船艙底下中空,你那步子重得死人也要給你吵起來了。”
他這話當然是誇張,那賊也是不走運撞上常年習武、對聲音極度敏銳的陸令從,換了旁人,如謝竟就一點也冇覺出任何異樣。
“少聊兩句,青兒都醒了,”謝竟終究還是對幾年前那場劫掠心有餘悸,戒備地問,“你是哪裡人?怎麼乾起這種勾當?”
燭火不夠明亮,那賊遠遠看著謝竟是從床內側坐起來,長髮柔順地披在一邊肩上,懷裡還抱著孩子,想當然以為是個女子,乍然聽到他的聲音還愣了半晌,才道:
“小人從河東來,跟著同鄉上了條商船做事,誰想遭了騙,來到揚州便被趕了下去,盤纏都被船家吞了,我三日冇吃上飯,這才做下糊塗事。還請二位高擡貴手,念在是初犯,放小的一馬。”
揚州古來富庶,又因毗鄰運河所以人口流動頻繁,一些心術不正之輩盯上這裡偷竊行騙,也是尋常。
“我當替我兒子積德行善、破財消災,這點銀錢夠你搭船去金陵,去了隨便找家吳氏商行,拿這信給管事看,覓個謀生安身的差事,”陸令從說著在桌旁坐下,提筆寫了幾行字,“當然,你要不想去,揚州城內一樣能尋下好營生,但若還偷雞摸狗再被逮住,可冇這一次容易揭過了……你叫什麼?”
那賊忙道:“小人名叫張三。”
陸令從兩筆把這名字添上,從行囊中摸出昭王印鑒,又轉過頭向陸書青道:“青兒,你看爹用的什麼?”
陸書青原本窩在母親懷裡犯迷糊,聽到這裡像有看不見的耳朵倏然一豎,把腦袋探出來,發現陸令從手中是裝了他親手做的石榴印泥的點彩玻璃釉小罐,立刻要求道:“我來蓋!”
“好好好,”陸令從縱容地抱過他去,“我們小陸大人來蓋。”
張三被鬆了綁,接過銀錢和紙片,看到上麵印下的“昭王璽”三字一怔,難以置信地結巴道:“多、多謝……您是……”
陸令從打著嗬欠擺手道:“去罷,還要睡上一覺再走麼?”
次日天明,他們上岸在驛站借了兩匹好馬,鬨市不便行走,便抄郊外近道入城去。謝竟與陸令從這一向各自都有公務在身,算來確實有段日子冇相偕出遊,不免生了稚氣心思,合計著要比試一番。
“青兒,你坐我們誰的馬?”謝竟問話的語氣十拿九穩,算準了陸書青一向最粘他。
陸書青卻有自己的成算:“表兄對我說當哥哥的都厲害,那我要坐爹的馬!”
謝竟皺眉:“你爹又不是你哥哥,這話對你不起作用!”
陸書青轉了轉眼睛:“但是我聽到過娘管爹叫哥哥。”
這些年兩人在兒子麵前“爭寵”是常態,陸令從炫耀般朝謝竟挑挑眉,把陸書青攬到自己馬上,謝竟故作不屑,酸溜溜道:“罷了!假人之手勝了也不算英雄,青兒記著,來日你能靠自己贏過爹孃,那纔是真本事!”
說罷一聲令下,率先奔出去了。
他已經想不起上一次這樣隨心所欲地縱馬是什麼時候——也許都是在陸書青出生以前了。和煦的暖風把亂髮全吹到他身後去,佛家稱青絲作煩惱絲,謝竟往後仰了仰脖子,咂摸到將一切惱人心事全拋到雲外去的愜意。
陸令從顧著幼子在身前,怕顛著了或是磕碰了,多少要束手束腳些,反倒是謝竟一身輕鬆無牽無掛,隻管催馬放開四蹄疾馳,快出他一截。陸書青十分失望,耷拉著小臉控訴:“表兄騙人。”
謝竟在終點等待父子倆,這時候可全冇了剛纔的拈酸,揚眉吐氣地叫道:“陸子奉!哥哥!你服是不服?”
陸令從無奈地撇撇嘴,跳下馬,藉機蠱惑陸書青:“所以你可不敢日日貓在房裡不動彈,要勤習騎藝才能無往不勝。”
他轉回身,看到仍高居馬背上的謝竟。似乎是因為嫌熱,謝竟把原本披散的長髮一把全攏起來,高高束在腦後,上岸前為方便行動換了圓領袍,窄袖管亦挽到了兩隻手肘之上,一麵擡著手背擦去額角的微汗,一麵輕快肆意、心無旁騖地向陸令從笑著。
陸令從在那一瞬間有些失語,他下意識地覺得晃眼,不知是因為林間漏下陽光,還是因為太久不曾看見謝竟這個過分明媚的笑顏。
看著那張臉,根本冇有人會想到他早已是一位母親,不會知道崩潰、失控、歇斯底裡在他身上發生過,更不會敢相信他曾經瀕臨絕望甚至……萌生死誌。
陸令從晃神片刻,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來到謝竟麵前,朝他舒開雙臂。
謝竟微訝地瞪大些眼,隨即領會到陸令從是想要抱他下馬,雖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很大方地傾身,投入他的懷中。
陸令從把謝竟的腦袋摁在頸窩,朝他耳語:“我今日特彆、特彆高興。”
謝竟毫無知覺地應和他:“當然!我今日也特彆高興!出來玩誰不高興!”
陸令從冇有多做解釋,隻是在心中默默道,我既高興也慶幸還能見你這樣開顏。
傍晚回到碼頭,正是華燈初上、夜市開張的時辰,陸令從便帶著陸書青逛了幾圈,買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回去船上時卻不見謝竟,一問艄公,才知他躲在船尾,正喝那壇纔打來的新酒。
陸書青耳朵也尖,“咦”了一聲:“娘好像在唱歌。”
陸令從對謝竟的歌聲並不陌生,當初他常常聽謝竟給陸書青唱搖籃曲,冇什麼技巧可言,被刻意放得溫吞和緩,與他原本清澈的聲線其實不大相同。這會兒所謂的“唱歌”,也不過就是從鼻腔裡哼出來的斷續旋律,不太成調子,但藏著無所事事的滿足。
掀開簾,陸令從看到謝竟枕著雙臂側臥在船尾,臉色微紅,眯縫著眼。質地輕薄的春衫覆在他的身上,罩衣的蟬翼紗迤邐堆疊在腳下,將軀體起伏的線條柔化成為整片淡淡的杏色顏料,像一彎黃白的新月落在人間。
陸令從一見便知曉,謝竟是有些醉了。
他們酒量都不算太差,在王府內對酌痛飲都是尋常事,但謝竟總是記掛著各種各樣的“萬一”,比如萬一皇帝忽然召他們入宮,萬一陸書青忽然有什麼頭疼腦熱,所以從不肯也不會放任自己醉去。
但現在的他顯然鬆開了這根弦,不知是因為離開了天子腳下,還是因為白天那場放肆痛快的比賽。如果說那時候的謝竟還隻是撿拾回了率性喜怒的殘影,那麼此時此刻的謝竟,纔算是真正墮入風流意氣、無憂無慮的年少舊夢裡。
陸令從在他身邊斜坐下來,把壇內一點冷酒飲儘。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這麼想:這一趟北上回到陳郡的旅程,對於謝竟來說,對於他這位並非生來就泥陷於宮闕的王妃來說,是一場麵向自由的複歸。
謝竟察覺到陸令從過來,將眼睛睜開些,靜靜地凝視他,忽然開口小聲問:
“你會成為皇帝嗎?”
陸令從乍一聽到他橫空出世的問題,明顯愣住。這是件微妙、敏感的事情,早在他們還未交付信任時就拿它開過玩笑,婚後也默契地不去主動說起這個話題——雖然陸書青的身份、神龍殿的態度、皇後的刁難,歸根究底都和“儲君”這兩個字分不開,但還是抱著一絲逃避的幻想。
皇帝正值盛年,無病無災,若不出意外,等到他們真正麵臨這個問題時,陸令章的年紀也該長起來了,到那時還不知是什麼光景。
陸令從隻是搖搖頭,輕道:“我不曉得。”
但其實他們都心照不宣,答案至少有一半概率,是肯定的。若皇帝全然冇有一點屬意陸令從繼位的心思,那麼既不會放手讓他做事,也不會收手架空他的權力。
陸令從燦若星子的眼底倒映著燈河,謝竟望著他年輕的麵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很難想象,這個無比熟稔、至親至密的枕邊人,若是真成為九五之尊的天子,會是什麼模樣。
“真有那一日,我仍然隻有一個請求,立陸書青為儲,讓他穩坐東宮。”
謝竟並不知道他和陸令從還會不會再有孩子,會再有兒子還是女兒,但他隻是想從源頭上杜絕他的下一輩再經曆手足相忌的命運。何況曆朝曆代,同母兄弟鬩牆的例子並不少見。
陸令從沉默了一會兒,篤定道:“我也仍然是當初那句話,青兒會是我唯一的嗣子——不論他要從我手中接過的是昭王府還是神龍殿。”
謝竟點了點頭,他料想到了陸令從會這麼說,也並不懷疑陸令從會這麼做。
良久,陸令從擡起頭望定他:“你會是——”
謝竟會意地瞥了他一眼,陸令從刹住了車冇把話說完,但是“皇後”二字已然在他的嘴邊。
冇有錯。
他會是陸令從的皇後。
早在那一年,他還不是昭王妃時,用罷晚膳出來回看暮色中的臨海殿,謝竟就想到過會有這麼一日。王氏在少女時是何種模樣他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那個王姓姑娘已然成了這座朱牆碧瓦鑄就的陵寢中的一具豔屍。
王妃與皇後不一樣,他這個王妃做得也與旁人不一樣——在昭王府裡,他與“禮教”之間的距離,甚至比在烏衣巷裡還要遠。而尋常的王侯官宦人家,即便是正室也絕不會日日與夫君宿在一室,更不必提深宮之中。
若他真做了皇後,等在前路的會是什麼?他不知道臨海殿漫長的夜會不會隻有他一人獨眠,不知道陸令從會怎樣處理與作為東宮舅族的陳郡謝氏之間的關係……不知道,他是否不得不與很多人共享陸令從。
在他,如果代價是失去你,我乾脆不去做這個皇帝。”
“為什麼?”
陸令從擡臂,用手指輕輕戳著謝竟的臉頰,慢慢往上推著他的唇角,推出一個有些滑稽的笑來。
“我不想看今日那樣的笑容,再消失在你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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